台上的贺约瑟也是浑不在意,他跟着留声机中流淌的乐曲,唱一段,停一停,唱一段,再停一停,小半折的旦角唱完了,他微微一侧头,笑道:“兰儿,你来。”
君子兰一愣,本能地推辞了几句,但贺约瑟一再坚持,君子兰也只得清清嗓子,上台与他对戏。刚才几出,贺约瑟虽没有玉琳琅唱得好,但也可说是可圈可点。君子兰一开口,就把他比下去了。本应由他主导的唱腔被带乱了阵脚,不是跟不上调,就是踩不上节奏。偏偏金淇卫在下面又是拍掌,又是乱喊,一台戏整个不成样。
玉凌霄不忍卒听,但又不好离席,只得皱起眉头,别过脸去装作夹菜。但筷子还未拿起,她听见自己身边传来了微弱的呜咽之声。
玉凌霄不由得一愣:“四妹妹?”
秋海棠收了扇子,放在桌上,两行清泪正从脸上滑下。
这是今夜玉凌霄第一次见她有了激烈的表情,不由得也有些急了:“四妹妹你……”
“三姐,别出声,别出声。”秋海棠连连摆手,一面指了指远处的戏台,一面拿起桌边的擦手巾狠擦眼泪,好在她今夜没化浓妆,要不早已是一片狼藉。
玉凌霄见台上贺约瑟唱得正欢,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心中不由得也有些恼怒。但想到种种情状,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二姐就是那样子,牙尖嘴利,爱抢风头,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也是逞一时口快,不是真心让你难堪。”这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勉强。但她到底不是八面玲珑的君子兰,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傻傻地盯着秋海棠。
秋海棠落了一阵泪,勉强挤出个笑,看似平静了,张开口却仍旧满是哀怨:“三姐,你不知道,不知道啊……我只能给他生孩子……只是因为能给他生孩子啊……”
玉凌霄又是一愣,更是说不出话来。她之前隐约有所觉察,这时才终于确认,贺约瑟选择秋海棠不是什么爱与敬,大约只想找个管不住他的熟人坐在太太的位子上,自己仍旧可以花天酒地。可怜的秋海棠,不幸成了这个悲惨的傀儡……
此时,台上已演到了男女诉衷情,君子兰的腔调带着撩拨,贺约瑟满是娇羞,一片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旖旎风光。槐根打着拍子,金淇卫叫好不休,和秋海棠近乎无声的寂寞哭诉,仿佛一边是天一边是地,一边是粉衣红妆的俏花旦,一边是咿咿呀呀的苦青衣。
玉凌霄只觉得心中酸涩,踟蹰许久,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句:“若大哥还在……若大哥还在,我们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了。”
秋海棠的睫毛动了动。刚刚擦干的眼眶,又涌出了清泉般的泪水。玉凌霄有点后悔了,她不该提这茬。可她又禁不住想起了她大哥——她那与她爹一样,一根筋的大哥;只沉迷琴棋书画,家里家外的事都让女人操劳的大哥;也是家道中落时,宁愿投身臭名昭著的百花杀,也绝不将妹子卖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妾的大哥。
她又想到大哥离开前那几天了。那是春来之时,玉家班的小院外,光景明媚,群鸟啼鸣。孩子们在玩耍,鞭炮不停点,小鼓不停敲,还有卖货郎卖的一种塑料洋喇叭,吹起来咿咿呜呜的,闹得不亦乐乎。院外卖艺的瞎子夫妇仿佛也被他们感染,一改往日幽怨,在玉家班院墙下,师傅拉二胡,师娘吹笛,都是动人的小曲儿。一切都是快乐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唯有玉琳琅,气息奄奄地躺在**,痴痴地想着淇华女士。昔日风情万种的名伶,如同一具枯骨,就连最动人的一双眼睛,都失去了生的气息……想到此处,玉凌霄神色黯淡下来。她与玉琳琅不算顶顶亲近,但到底一母所生,提起来心中总比别人多一丝痛。想得深了,一时也顾不上垂泪的秋海棠。
那边的吹打声突然停了,大约是一张唱片放到了底,该换了。贺约瑟似乎想留君子兰再唱一曲,但君子兰坚定地摇手拒绝。贺约瑟也不强求,只是对槐根使个眼色。槐根立刻会意,挑出另一张唱片,重新放入留声机中。
乐曲又响了起来,贺约瑟继续过戏瘾,君子兰翩翩下台,一见秋海棠的泪眼与玉凌霄的神色,她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沉吟片刻,她提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怎么不见红儿?去了那么久?”
玉凌霄眼神一动。距离月月红进入盥洗室,已经过去了三四折戏——差不多二十分钟。就算是她在里面重新描眉画目,也有点久了。她对秋海棠使了个眼色,秋海棠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于是站起来道:“我去看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看吧。”
君子兰扫了一眼,摇摇头:“还是我去吧。”
秋海棠脸上如释重负,可嘴里却客气道:“怎么劳烦大姐……”
君子兰接道:“没事,我去吧。”她压低了声音,“她刚才其实喝了不少,我怕酒劲儿上来,吐一地。”
玉凌霄本想跟去帮忙,听到君子兰这话,想起二姐是心气儿最高的,绝不想外人看见她的丑态,于是拉着秋海棠坐下:“让大姐去吧,我们再坐会儿。”
秋海棠赶紧点头:“也好。大姐,如果有事儿,你就大声叫,这里听得见的。”
君子兰应诺,转身往那缺口走了。玉凌霄与秋海棠坐下,两人俱是相对无言。
戏台上,贺约瑟一曲《贵妃醉酒》唱到了**,正袅袅娜娜地一个转身,对上秋海棠、玉凌霄这边,他微微竖眉,抛了个不算成功的媚眼。这媚眼就像之前吃鱼时一般,秋海棠“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使劲地鼓了几下掌,口中娇嗔道:“老公!唱得好!”娇妻的捧场让贺约瑟很是受用,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就在他眼神飘忽,准备对金淇卫故技重施时,突然间——“咿呀咿呀吱—— 吱——”
优美的乐曲突然掺进了金属摩擦的声音,让人牙根发酸。很快,那曲声变成了荒腔走板,像是琴师、鼓师们故意使坏。玉凌霄首先发现,可贺约瑟还没反应过来,他一边做出戏中的娇羞状,一边跟着走调的曲儿唱,连带唱的都走调了。贵妃娘娘一下子变成了牙尖嘴利的小丫鬟,这已足够令人发笑,偏偏贺约瑟还唱得一本正经,更是让人捧腹。
玉凌霄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胸中一丝笑意强压下去。她是如此,金淇卫却不。这口无遮拦的男孩子一愣,旋即“啊哈哈哈”地笑出了声来:“贺老板,你唱的……唱的是个什么玩意啊?”
他这么一笑,秋海棠也笑出声来,“咯咯咯”地笑,都有点月月红的味道了。男的和女的笑声一搭一档,直灌进贺约瑟耳朵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乐曲不对,自己出了洋相。站在戏台上,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将手一甩,恼怒地喝道:“槐根……槐根!”
“在修了在修了,贺老板,等会儿等会儿——”
戏台边的留声机后,露出槐根满头大汗的脸。他是那么急,以至于满头都是细细的汗芽。可无论他怎么拍打,那台金色喇叭花般的留声机都没法恢复原声。古怪的声响断断续续,音量还越来越大,听来像是奇怪的嘲笑。
金淇卫首先站起来,走向槐根:“是不是唱针坏了?”
秋海棠小心地张望一眼,然后拉起玉凌霄走过去。看着槐根与金淇卫怎么也弄不好,她偏头,小心翼翼地向戏台上问:“要不,别唱了?”
台上的贺约瑟脸色铁青,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手忙脚乱的槐根。
槐根又摆弄了一阵,仍旧不见起色。他擦一把汗,对着台上的贺约瑟谄笑说道:“看来啊,不是这机器的问题,是楼下电房的问题。”
贺约瑟眼睛一瞪:“那还不快去!”
槐根双手交握,连连笑道:“是、是。”然后他顾不上仪态,一路小跑,跑到屏风的大口,沿着楼梯冲了下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贺约瑟冷冷地说道:“关了吧。”
金淇卫笑着答应,然而不学无术的他哪里知道从何处关。震天响的怪声又响了一阵,还是玉凌霄发现了电线头,将它拔了,留声机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瞬间,无声的沉默如同潮水般灌满厅堂,刚才听了喧闹的耳朵一时还没法习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说什么好。但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玉凌霄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红儿,红儿,你开开门!是我呀,你开开门!”
秋海棠显然也听见了,她木然的眼神里露出焦急:“是大姐!”
金淇卫立刻接道:“哎,出什么事了?去看看?”
玉凌霄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然而不等她细想,贺约瑟已将外套一甩,大步地走了过去。玉凌霄跟着他,金淇卫紧随其后。
没见秋海棠跟来,玉凌霄回头,只见她坐在桌前,眼巴巴地往这边望,却不见有所动作。玉凌霄知她对月月红还有芥蒂,也不强求,便跟着两个男人,越过屏风小口,走到盥洗室。
只见盥洗室大门紧闭,君子兰一脸不安地站在门边。看到众人,她急道:“我敲了半天,连点动静都没有——不知怎么了。”
金淇卫立刻撸起袖子,露出他壮实的臂膀:“兰儿姐让一让,我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压低身子,猛地一冲,开始撞门。
那门倒不是厚木门,只是薄薄一层木板,不过两三下,就“轰”的一声,被撞开了。门板向里倒去,激起一阵灰尘。
金淇卫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怎样,兰儿姐?”
然而君子兰哪里有顾他的工夫,她快步向里冲去,喊道:“红儿!你没事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吧,红儿?”
玉凌霄也跟着君子兰走进去。只见小小的盥洗间里,空空****。角落里放着两个木桶,一个木桶里盛满了水,水上漂着一个木勺。另一个木桶则装着些碎木破纸一类,大约是垃圾桶,装得满满。木桶边挂着一道藏青色的布帘,又薄又长——玉凌霄看了一眼君子兰,君子兰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于是玉凌霄将帘子揭开一角,向里张望。里面放着个马桶,盖子都没打开。旁边一把高椅子,放着手纸、肥皂、梳妆镜、针线包一类的小物,但里面没有人。
盥洗室里,没有一点儿月月红的踪影。玉凌霄索性拉开帘子,走了进去。
她细细地环视一周,没有人。确实没有人。
君子兰也发觉不对,她轻声喊道:“红儿,出来吧,都过去了,别和大家捉迷藏。”她说着,玉凌霄就把布帘子卷了起来。这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也一览无余,可盥洗室中,依旧不见人影。
玉凌霄脸色有些苍白:“二姐哪儿去了?”
君子兰也很是不安,口中喃喃道:“这里就一扇门,也没人见她出来,怎的忽地就不见了?”她这样说着,抬眼看到盥洗室角落里的玻璃窗,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般,走到窗前,用力推,窗纹丝不动,她又转而向里拉,窗依旧没被打开。
刹那间,玉凌霄也好,君子兰也好,脸色都由苍白变成了煞白。
金淇卫就在这时走到君子兰身边,口中说着“我看看,我看看”,然后煞有其事地将脸凑近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哇”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不等玉凌霄和君子兰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金淇卫已伸手一指:“你们看。”
他刚才那么一吓,谁还敢看?见他们都踟蹰不前,金淇卫得意地耸耸肩,探出一根手指,在两扇窗的合页处一弹,只听见“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弹了起来,再一细看,是一根银色的金属小棍,也是窗的插销。
金淇卫说:“看,这个窗的插销,拉上去,就能开窗,落下去,窗就锁死了。”说完,他伸手一推,将窗推开,然后双手一按,按着窗框,伸脚一挑,整个人翻到了外面去。
他从外间将窗阖上,低声道:“看好啊——”然后他握紧拳头,伸手敲击窗玻璃。他力气不小,如果当真用上全力,这玻璃会在片刻间碎成粉末。金淇卫刻意收住了,只用了很轻的力道敲,一下,两下,这窗颇为老旧,金淇卫每敲一下,窗框就跟着轻轻颤动一下。就这么敲了五六次,只听“咔哒”一声,那金属小棍的插销被震落了,正好卡住,稳稳地锁住了窗。
“这插销松得很。”金淇卫在窗外瓮声瓮气地说道,“红儿姐一定也是这样,翻出来,在外面敲敲,就锁住了窗。然后呢,里面就变成了‘密室’——是前些日子报纸上刊的外国小说这么写的,兰儿姐,你看了吗?”
君子兰没有答话,贺约瑟冷不防地开了口。
“这窗,就算关上,还有缝儿。如果她事先在插销上绑根线,用力往下拉,也能从外面把窗关了。再把线咬断,就了无痕迹。”
年轻的富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加了句。
“以前也是。她生了气,便想发设法地假失踪,让我急着去找她——她就喜欢这样。”
五
玉凌霄松了口气。
君子兰却还不放心,隔窗问道:“淇卫,外面是什么地方?能看见红儿吗?”
“我看看……外面是一圈儿阳台,黑得很,看不见人。嘿,这儿还有个绳梯,能下到下面院子里去呢,不过兰儿姐,外头就更黑了,我就,就不去了啊……”
他大声地回答。窗里面贺约瑟转向君子兰:“她最喜欢看我们急,肯定是躲在哪里偷笑呢。”君子兰的眉头并没有纾解,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贺约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她那个孩子性子,我们越在这里,她越是不会出来。”
君子兰略微迟疑,还是低声道:“也是。三妹妹,回去吧。”
玉凌霄一愣:“但是……”她话还没说完,窗外的金淇卫已经呜哇哇地喊了起来:“喂,兰儿姐!玉儿姐!先放我进去呀!”
君子兰赶紧提起插销,打开窗,将金淇卫放了进来。金淇卫又撒了几句娇,君子兰也没太理会。
这谈话间,贺约瑟已迈步走了,君子兰拉过玉凌霄,紧跟而上。金淇卫也立刻黏了过来。几人就这样走着,走到了屏风之前。
贺约瑟停下脚步,侧身准备让女士先行,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之间——饭厅上方的玉兰白炽灯,没来由地闪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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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玉凌霄只觉得两眼一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灯灭了。周围陷入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玉凌霄心中一凛,耳边立刻灌满了惊呼。“别扯我衣服!”“槐根!槐根!怎么回事?”“棠儿?棠儿在吗?快去拉灯!”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令玉凌霄心中冰凉。她想起那杯带毒的酒,想起突然消失的月月红,不安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升起,此刻她什么也喊不出,她全身心想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她脱口而出。
“大姐——”
仿佛是呼应她的心事一般,声音落下,灯又亮了。
雪亮的光射进眼睛,满满都是发亮的重影。玉凌霄顾不得刺眼,赶紧看向自己身边。此刻,她一只手扯着贺约瑟的西服袖子,一手揽在君子兰的腰间。
君子兰脸色惨白,双手紧紧地绞着玉凌霄的手臂。而金淇卫……说来好笑,这个高大的男子,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跪倒在地,死死地环抱住玉凌霄的双腿,浑身抖个不停。灯光乍起,他可笑的模样一览无余。玉凌霄一时间也不知该惊还是该怒,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她的淡漠让金淇卫很是尴尬。
这年轻人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站起身来,有些僵硬地拍了拍长袍,装作无事发生,眼角却不住地暼其他人。
君子兰是何等八面玲珑的人,见此情状,立刻轻拍胸膛,故作娇嗔地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好在是虚惊一场,三妹妹,你没事吧?”
玉凌霄答话:“我没事。”
金淇卫赶紧接过话头:“呼,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贺约瑟轻笑了一声,局促就这么解了。只是几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也不敢迈步。玉凌霄心下思索,刚才灯灭之时,四个人撞在了一块,彼此都有身体上的接触,时间又短,应该没有人暗中做手脚。她侧头看了看君子兰。
君子兰满脸笑意,虽有些勉强,但到底没有大事。
想到此间,玉凌霄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她又一次长舒口气。身后的金淇卫不知她心中曲折,只是望望还有些暗的灯,说道:“看来不会再灭了,回饭桌接着聊吧?”
屏风边的贺约瑟点了点头,侧了身子,仍旧请君子兰和玉凌霄先走。君子兰也不迟疑,迈开步子,向饭厅方向走去。玉凌霄紧随其后,二人的高跟鞋踢踢踏踏,踩出有些凌乱的节奏。
大约走了十四五步,君子兰突然停下了,玉凌霄没有防备,正正地撞到她的后背,突出的脊梁骨撞得她生疼,她不由得一滞:“大姐……”
只见君子兰背上一抖,口中喊着“四妹妹……棠儿、棠儿!”就先迈步跑了开去。她一跑开,玉凌霄就看清了。饭厅正中,发暗的玉兰花灯下,秋海棠面朝下,整个人扑倒在桌上。她那一身华贵的孔雀绿旗袍,刚才被月月红泼上了红酒,已经有几处被染成了墨绿色。现如今,她大半个身子都是这样深邃的墨绿,甚至连衣摆都是……等等,衣摆?玉凌霄意识到什么,她抱住发冷的身子,往下看去。只见旗袍下方的孔雀羽刺绣尽被染红,衣摆尽头,秋海棠坐的椅子之下,一小摊黏稠的红色**正慢慢地扩散开来——“还有气儿!”
一个声音打破了玉凌霄的思绪,她抬起头,看见君子兰已在秋海棠身边,正伸手探她的鼻息。见玉凌霄看过来,君子兰立刻道:“老四被捅了,三妹、淇卫,你俩快去找槐根,让他来搭把手。”她的镇静让玉凌霄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许多,转过身就穿出饭厅下到二楼。
二楼没灯,空空****,也是漆黑一片,玉凌霄喊了几声槐根,没有回答,又喊了几声,这才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回应声。她正欲往里走,背后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等一等”。
玉凌霄回头,看是看不清,但听那微微颤抖的声音,应该是跟来的金淇卫。
只听“呲”的一声,一束外罩金黄色的蓝色火焰亮了起来,照亮了玉凌霄,也照亮了金淇卫的半张脸。他晃了晃手中的打火机:“玉儿姐,你走前面吧,我给你照亮。”
玉凌霄点头说好,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声音,摸进了二层深处的一个小间。
还没进门,里面已经传来了半带哭腔的声音:“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
玉凌霄与金淇卫赶紧把火光转向声音的方向,只见槐根半蹲在地,满头汗珠。再一看,他的身上缠了几条粗电线,红红蓝蓝,绕在一起,像小虫被困在蜘蛛网里。
金淇卫举起打火机,槐根又是欣喜又是愧疚:“金老板,我本来想摸黑弄线,谁知道摔了一跤……”
他并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还想插科打诨。玉凌霄赶紧截断:“我来帮你解。金先生,你点着火。”
金淇卫点点头,松开旋钮,然后又一次点亮了打火机。这一回的火光更明更亮,玉凌霄半跪下身,蹲在槐根身边,手忙脚乱地帮他解开电线。槐根很是抱歉,连说自己太急了,绊了一下,打了个滚,把各色电线都缠上了身,成了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个乱糟糟的大线团。玉凌霄这里扯一下,那里绕一圈,忙了好久,才勉强将电线解开,让槐根钻了出来。
这时槐根已觉察不对,刚从束缚中解脱,就低声问道:“玉姑娘,出事了?”
此时玉凌霄也是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只能伸手指指楼上。槐根会意,立刻架起她,和金淇卫一起往三楼雅座奔去。
三人刚刚走进饭厅,就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洋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跟着贺约瑟大步走了进来。还没说话,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已经尖叫起来:“血啊!”
这声尖叫已让人觉得凶多吉少。两个医生对看一眼,脸上闪过无奈的神情。
但贺约瑟在场,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治疗。玉凌霄看得出,秋海棠失血过多,如今就算止血,怕也是回天乏术。想到此处,她又一次慌了,近乎本能地,她转向了君子兰。没有大哥的日子里,相助她的永远是这位仿佛遇到任何事都不会惊慌的大姐。然而就在她投去求助眼神之时,她看见君子兰双手抱在胸前,脸色惨白。
玉凌霄脱口而出的话骤然变了:“大姐,你怎么了?”
“……盥洗间。”君子兰挤出三个字,“刚才,我守着棠儿,盥洗间里,有声音……”
这话刚刚说出,贺约瑟就像被烫的老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他伸手推开正在秋海棠身边忙碌的医生护士,向那屏风小口边跑去。玉凌霄觉察不妙,也赶紧跟了上去。屏风后,盥洗间的门仍是紧闭的,贺约瑟冲到门前,伸手一推,那门就被打开了。
玉凌霄正好在此时赶到,这一回,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幕极其可怕的景象。
月月红躺在盥洗室的地板上,身边满是吐出的秽物,一袭红裙仍是红得触目惊心。她一手扼住脖颈,一手垂在身侧。在她的指尖,是一个破碎的小玻璃杯,杯中隐隐有白色粉末闪烁。
一股呕吐的感觉从玉凌霄胃里腾起,她强忍着,嘶声喊道:“二姐……二姐?”
没有回话。月月红脸上曾经滑润的肌肤已变成可怕的灰白色,表情扭曲而痛苦。
彻骨的寒意瞬间湮没了玉凌霄,她觉得有什么失控了。但她还是连声呼唤:“二姐?二姐!月月红!你起来,起来啊!”
“玉姑娘,不要喊,也不要看了。”
她身边的贺约瑟长长地叹了一声,终于还是像一个长兄那样,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声音沉痛:“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会?怎么会?”
贺约瑟没有答话。他抓住玉凌霄的手臂,半是拉半是拖,硬是把她从屏风边带走了。
半小时后,玉凌霄坐在饭厅一角,捧着一杯半温的茶,傻傻地发愣。在月月红的尸体发现不久后,医生们便宣布秋海棠已经离世。贺约瑟气急败坏地赶走了小护士们,因为她们眼角眉梢都是窥探的味道。
金淇卫强迫医生去看月月红,两个医生老大不情愿,但碍不过金家少爷面子,只得去看了,很快又出来说是死于鸦片提取物,就是那细白的粉末。这东西梦巴黎的歌女们时常带在身上混水烟抽,抽可以,但要是和了水吞下去,就比砒霜还毒,马上毙命。
贺约瑟听完,脸上现出烦躁的表情,挥了挥手,医生像是得了赦令,立刻拎起医箱走了。槐根在一旁苦着脸,电话听筒拿起又放下,等两个医生一走,他像是下了十分的决心,抬手拨动了号盘。
君子兰赶紧按住他,将他拉到一边,低声提醒,说报警这事还得由贺约瑟定,毕竟贺家是望族,愿不愿意爆出没过门的少奶奶暴死的事情还另说。槐根这才反应过来,丢了听筒,立在一旁。
一群人垂头丧气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像是守灵。难以想象,一炷香的时间前,这里还是衣香鬓影,戏乐飘飘,是阔少爷和红名伶间的聚会。
大约是电力不稳,玉兰灯又闪了一下。金淇卫就在这时站起来,踱了几步,站到其他几人对面。沉吟半晌,他抬起头,惶然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回答他。
金淇卫愣愣地抓了抓后脑勺,然后伸手到腰间,掀起长袍下摆,从内袋里掏出只金色的怀表,“咔嚓”一声打开,看了一眼:“快十点。”
他抬起头:“我们从头开始捋一捋吧,就从……从到这雅座开始。”
“那时是七点。”贺约瑟抬头说了句。
“你确定?”金淇卫反问。
不等贺约瑟回话,槐根已接过话头,絮絮叨叨:“是七点。我六点就布好菜,然后下去招待你们。玉姑娘最后到,钟响了一声,是六点半,再寒暄一阵,上楼时钟又响了——可不就是七点了吗?”
君子兰看他们一眼:“我跟棠儿、红儿先上的楼,还有淇卫和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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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掌柜后来很久才上来。”金淇卫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还有玉凌霄。”
玉凌霄抬抬眼:“我上来了,我们就开始吃饭。”
“你们没上来前,我先去盥洗室补了补妆。”君子兰补充,“那时,里面没有一点不对,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说话间,金淇卫已经向前两步,走到那张乌黑的大圆桌旁。“我坐这儿,兰儿姐坐这儿,贺大哥这里,嫂子这里……”他绕桌走了一圈,把众人的位置一一点了,皱起好看的眉头,露出天真的迷惑:“开始吃饭后的半个小时里,没人离开过饭桌。”
贺约瑟又冷不丁地加了句:“然后红儿‘噌’地闹了起来。”
金淇卫摸了摸脸颊:“贺大哥你也跳得太快了。应该是,我们聊着天,先是提到我淇华姐,又提到玉老板,又开始说棠儿姐,结果不知道哪里触了霉头,红儿姐突然对着贺大哥发起脾气来——啊!”他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一张俊脸变得泡过水般地发白,支吾道:“这么说是红儿姐……”
原来他是当真没想到,玉凌霄不由得一愣。然而贺约瑟却挥了挥手:“继续。说下去。”
金淇卫有点手足无措:“就,红儿姐和贺大哥闹,又哭了一阵。好不容易静下来,结果就被海棠姐顶了……顶了那句重话,她一气之下走了,说要去茅厕,从那屏风小口走进盥洗室去了。之后呢,贺大哥说要唱戏,槐根不见了身影……”
槐根立刻跳了起来:“看你这话说的!我人就在点唱机旁,寸步不离。你们看不到我,贺老板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我根本没走开。”
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贺约瑟,后者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下面的我来说吧。”玉凌霄扳起手指,“贺先……贺老板先唱了两折戏,又邀大姐上去一同唱。听戏时,四妹妹哭了,我一直在她身边,同她说话。”她转了转眼睛,“金先生那边,虽然没人看着他,但他一直在拍掌喝彩,并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
她停了停,君子兰便接道:“我同贺老板唱了两折,今日嗓子不行,便说不唱了。下台同三妹四妹说了几句,见红儿还不回来,就去盥洗室找。”她顿了顿,“谁知刚走到屏风那儿,电房就出了问题,那留声机吱吱呀呀地响,我还是边笑边敲的门。”
玉凌霄问道:“大姐,你敲了多久的门?”
“多久?我算算……挺久的,大约有个五分钟的样子。”君子兰神色有些恍惚,“结果乐曲声都停了,还没见人答应。我急了,就喊了起来。”
“兰儿姐喊了起来,我去了,贺大哥去了,玉儿姐也去了。我们四个人并排站在那里。”金淇卫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他一个个看过去,“海棠姐没来。你,也没来。”
他的眼神最终停在了槐根身上。槐根立刻喊起来:“冤枉啊!大姐叫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到楼下电房里去了!怎么可能来?”
“谁知道呢。”金淇卫颈间的喉结上下滑动,“若你没进电房,就在楼梯口等着。算着我们都去盥洗室了,你立刻冲上来,关掉灯,刺死海棠姐,再奔下去……”
“金老板!”槐根厉声呵斥,将他打断,“金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哆嗦着嘴唇,“从刚才开始,你就使劲地怀疑我。我招待不周,但并没招你惹你。
你,凭什么污蔑我?”
“凭什么……”金淇卫的嘴角带上了冷笑,“就凭你是,月月红的姘头啊。”
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正正地打在了众人头上。贺约瑟睁大了眼睛,君子兰本就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层铁青。玉凌霄倒是有所准备,毕竟她曾在院中梅丛里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亲密地相拥——那不是别人,正是槐根和月月红,现在不过是证实这事罢了。另外两个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许久,才异口同声地问道:“槐根,有这事吗?”
槐根原本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在这一刻近乎本能地露出谄媚的笑,他笑着,笑着,下面开始一层层地露出其他的情绪,冷笑、窃笑,到了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又略带悲凉的笑。他蹲下身子,慢慢地滑下去,头埋在膝盖上,长长地叹了一声,低声说道:“没想到,就连大姐你,都觉得我和红儿不配。”
六
槐根和月月红的故事早在百花杀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槐根还是小跑堂,月月红还是小戏角儿,两个人两小无猜,玩得久了,不知不觉地便互相喜欢上了。在明月楼的后厨,在玉家班的墙外,槐根和月月红倚靠着,做着各种白日梦。在那时,槐根就与月月红约好,等他学成一身本事,便帮月月红赎身,然后包下明月楼,他做掌柜,月月红做老板娘,两人一搭一档,再不过这跑堂唱戏、苦兮兮的日子。
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这一切,本可顺顺当当地进行,可偏偏玉琳琅加入了百花杀,百花杀变成了玉家班。当年可怜巴巴的小红儿也一跃变成了玉家四美,成了当红的名角月月红。而槐根却甫遭大变,被赶出了明月楼,流落大上海。可即便如此,他的心意却是没变的。在上海,他仍旧一心一意地做事,一心一意地攒钱,也算是机缘巧合,他进了大世界娱乐城,成了压轴的魔术师。
他本可留在上海的,但他心中惦记的是乾州的小红儿,于是在赚了一大笔钱后,他不顾东家和朋友的反对,执意回了乾州,盘下了明月楼。他终于可以去找小红儿了,可小红儿连月月红都不是了,她成了当红歌星。她俏丽的脸,带电的眼,属于灯红酒绿,属于所有的男人——槐根不过是其中之一。
君子兰听完都有些语塞:“槐根你……你也包了她?”
“歌女找人包,是为了有靠山。我刚回乾州,没有根基,她哪能同意呢?所以,”槐根苦笑,“所以我让她包了我——大姐,你明白吧?”
乾州就是这样,男子可以包养当红的女戏子,女子也可以反过来包养愿意吃软饭的男子。这事儿当然为所有人所不齿,就连君子兰都不由得面露尴尬,“这……”
“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待在她身边。”槐根说得理所当然,“大姐,红儿同我说过,你们不知道,她到处挂单唱歌,陪各处老板跳舞,表面光鲜,夜里却失落得很,怕老,又怕穷,又想着贺……没人真心待她,啊,不回玉家小院时,她就躲在酒楼歌厅,不是喝酒就是抽鸦片,把自己裹在窗帘里,一坐就是一整宿。那样子,真让人心疼……”
他说得一往情深,君子兰不由得眼眶湿润。她嘴唇哆嗦,低声道:“这孩子,怎么不找我商量……”但大约是知道自己太过严厉,这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贺约瑟不知何时点起一根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烟雾猛烈地涌出来,遮盖了他吃到苍蝇般的恶心表情。好在他还有几分涵养,没有立刻打断槐根的话,只是压低声音抱怨了几句:“养着小白脸,还说对我念念不忘?这叫虚伪,还是神经?”
众人各怀各的心思,一时间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玉凌霄置身事外,已是思索许久。见这边稍微平静,她开口轻声喊道:“金先生。”
金淇卫一愣:“什么事?”
玉凌霄想了想,比画道:“我刚才略算一下,从二楼楼梯口到里面那间电房,我们走了五分钟。就算是用跑,最少也要两分钟。”
金淇卫眼神中露出一丝闪躲,然而嘴上还在硬:“是,那又怎样?”
玉凌霄继续说道:“你刚才就在旁边看着,应该是最清楚,槐根是被电线‘捆’在了电房里。那些线路特别乱,我解了足有十来分钟,才解了开来。如果是故意将自己捆进去,需要的时间是只多不少的。”她停了停,“我们听到大姐在喊,进了盥洗室,出来,遇见停电,再到发现四妹妹遇害,大约只有四五分钟,满打满算六分钟。就算如你推断,槐根躲在楼梯口,上楼,杀害四妹,又跑回电房,但那样一来,时间大概只剩下三分多。这么短的时间,他绝没有办法把自己捆成我们看到的那样严实复杂。”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槐根面露喜色,却不敢有所动作。金淇卫也不反驳,只是将头一仰,许久,才叹息道:“这么说,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唯一的可能。”玉凌霄接道,“就是二姐被四妹气疯了……”
她说出了心中的判断。那便是月月红诸事不顺,被秋海棠那句话一激,便动了心思。她假意去盥洗室,实际是从窗口溜了出去,设法在外面将窗锁上。
然后她从阳台的绳梯爬下去,借着黑漆漆的夜色,溜到大院,返回大厅,又从楼梯走上来。她算准了众人会去找她,看到她“凭空消失”的异状,也会在盥洗室中停留。她便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等众人出来,就立刻按下开关,熄灭了灯,乘着大家乱哄哄的时候,她冲进去摸黑给了秋海棠一刀。之后她趁乱全身而退,开了灯,按原路返回盥洗室中,再躲在屏风的小口处,向饭厅窥看……“我明白,我明白了。”金淇卫抢过话,“红儿姐这个性子,估计也是想给海棠姐一点颜色而已。没想到做得狠了,竟失手把海棠姐杀了。贺老板叫医生来时,她立刻明白了个大概。想到自己杀了比自己亲生还亲的姐妹,她也受不了,返回身,去盥洗室吞鸦片自杀了。”
玉凌霄望着他,心中不知是愤恨还是感激。恨的是这么重的事他说起来轻描淡写,感激的是,好在金淇卫天真,不用她说出那么残酷的事实。她抬起头,望着周围,槐根低垂着眼,君子兰满脸含泪,只有贺约瑟,还在一根一根地抽着他的雪茄。
大约过了两分钟的样子,贺约瑟突然问道:“那刀子是哪儿来的?”
玉凌霄被问住了。倒是槐根接了话:“厨房在大院不远,今夜也没让厨师看着,那里都是刀子。还有,桌上那盘肘子,旁边也有分肉用的小刀。”他说得如此坦白,玉凌霄都有些为他紧张。
然而,贺约瑟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而是又转向玉凌霄:“还有一点,她是怎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么算到,棠儿会留下来,而不是跟着我们去盥洗室?”
“这……”玉凌霄又是一时语塞,她还真没有办法解释这层。
不过贺约瑟也没有追寻到底的意思,他灭了手中还没燃尽的烟,起身抖下厚厚一层烟灰。“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他望向槐根,“报警吧——反正人也死了,凶手也没了。”
槐根望了贺约瑟好久,才艰难地点点头:“好。”
电话拨通了。警察局答复说立刻调派巡警,半小时后就到。不过不需警察到来,事情似乎已经可以盖棺定论——月月红因妒误杀秋海棠,后又畏罪自杀。
事出突然,玉凌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看看放下电话的槐根,又看看委顿在角落的其他人,心中一片混乱。然而,就在这千头万绪中,有一件事倒是清晰起来。玉凌霄想着,不由得站起身,缓步往饭桌走去。
大饭桌上,血已凝固了,混着被打翻的红酒,透出交错的诡异紫红。有几个菜还没动,正散发着最后一丝热气,筷子、酒杯四下散落着,并没有看见槐根所说的分肉刀。不过玉凌霄要找的也不是它,她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低头掀起桌布,不顾地板冰凉,半跪在地,在桌下的地面摸索。刚才的混乱中有许多东西被碰倒,掉落在地。玉凌霄一一把它们捡起,看过,却依旧没有发现自己寻找的东西。
君子兰首先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喊道:“三妹妹,找什么呢?”
玉凌霄站起来,捋一捋凌乱的头发:“扇子。”
“扇子?”君子兰一愣,有些抱怨地嗔道,“都什么时候了……”
“我在找四妹那把檀香扇,可我没找到。”玉凌霄的手指在桌面空处划着,“我记得,吃饭的时候,四妹妹就把它放在手边,放在饭桌这里。这东西,怎么着也不会不见的呀?”
“是月月红顺走了吧。”贺约瑟打断她的话。
玉凌霄看向他,他沉吟片刻,说道:“那扇子是木片做的,合起来,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正好可以插进那窗缝里……”他顿了顿,“但再薄,毕竟也是木头。红儿用它,在那金属棍子插销上敲几下,棍儿就会落下去,这样不用敲窗,也能关了窗。”这倒也合情理,玉凌霄点了点头。贺约瑟又看了她一眼,有点多余地嘀咕,“关了窗,大概随手丢在院子里了……”
玉凌霄想了想,一时也没想出别的可能,就姑且先接受贺约瑟的推测。她又看了一会儿,见饭桌处已经全部细细看过了,踟蹰片刻,还是迈起步子,往屏风小口走去。
没走出几步,背后就传来君子兰颤抖的声音“三妹……”,玉凌霄知她担心,赶紧摆手:“我不进去,只在外面看看,看看屏风。”君子兰又说了些什么,似乎是阻拦的话,但玉凌霄没听,她还是一步步地离了饭厅,走到屏风口处。
屏风口后,隔着三四步远,便是盥洗室的黑木门。月月红还躺在里面,站在门外都能隐隐闻到那可怖的血腥味。玉凌霄愣了愣,就算是她,此刻也不敢再进去了。不过,沉吟片刻,她还是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屏风与木门之间的过道中。过道无灯,只能借远处玉兰灯的光。玉凌霄向远处看去,过道越往前越是漆黑,倒真有点像月月红说的妖怪洞府了。想到这句话,她不由得心中一紧,赶紧稳住心神,沿着过道向前走去。
盥洗室旁还有几间小间,都是一色的黑木门。玉凌霄走过大约三四扇屏风,走到第一间,握住门把手,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推开。门刚开了一条缝,就有一阵灰尘扑面而来,然后就有什么东西在后面阻挡,再也推不开。
玉凌霄把眼睛对准那条小缝,向里看去。房间里的地上堆满碎木,还有布团毛巾、旧桌木椅一类,都满是灰,看来许久无人打理。几条规整的长木堵在门边,就是它们卡住了门。
玉凌霄壮起胆子,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这个房间,应该只是堆放杂物用的。这样想着,她便关上了门,继续向前走去。
过道前方,尚有两三间小间,都跟这间一样,尘灰遍布,堆满杂物,玉凌霄一一看了,但没发现什么,便重新走回屏风开口处,退了回来。
屏风仍然静静地立着,开口两处,一边是水墨兰花,另一边则是海棠山水,一头一尾,连绵不绝。玉凌霄伸手,轻轻地推了推,屏风纹丝不动,她又用力推了推,屏风还是不动——毕竟是红木的底座呢。
想到此处,玉凌霄低下头,想仔细看一下屏风下方。谁知,刚低下头,她就看见屏风底座旁的地上,有一道不那么明显的白痕!
再一看,那竟是细细的白色粉末,排成一线。
这是什么?玉凌霄心中一动。木屑,还是鸦片粉?
不,都不是,这好像是……
她赶紧蹲下来,想要细看。偏偏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喊声。
“好啊,就算是我害死了玉琳琅,那又怎样?!”
玉凌霄猛地站了起来。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饭厅的方向。距离太远,她只看见贺约瑟的嘴一开一合,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心跳之声如雷贯耳,玉凌霄急了,她一跃而起,再也顾不上地上的白色粉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末,而是大步流星地冲回饭厅,冲到了贺约瑟面前。她对着还在抽雪茄的年轻富商,大声呵斥:“你刚才说什么?!”
一时间无人回答。槐根心不在焉。金淇卫哆嗦嘴唇。君子兰惊道:“三妹你怎么了?”而贺约瑟一言不发。
玉凌霄火从心起,她向前一步,逼问过去:“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可贺约瑟却是一脸迷茫,面对她的质问,只是愣了愣:“刚才的话?玉姑娘,刚才我说了很多……”
不等他说完,玉凌霄已经再次逼问:“你说,是你害死了玉琳琅。”
贺约瑟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句。”
玉凌霄冷冷地道:“对,就是这句。贺先生,你有必要给我好好地解释一下。”
贺约瑟露出一丝苦笑,转向君子兰。
君子兰看着玉凌霄,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声:“唉,迟早的事……”
这哑谜让玉凌霄很是不满,她正欲发作,却听君子兰轻声道:“姑娘觉得,三年前……就是你大哥殉情那一年,玉家班的收成,是个怎样的情况?”
这可把玉凌霄问住了。她本是淡漠的性子,不大理事,戏班的收入支出什么的,更是没有算过,如今被问起,也只能摇了摇头。
君子兰低头苦笑:“三妹怕是想不到,那时的收成,其实跟现在差不多。”
玉凌霄睁大了眼睛,现在的玉家班是惨淡经营,一年唱不上几出。可三年前大哥在时,多的时候一日三出,怎会没钱?
君子兰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笑得越发无奈:“现在是无戏可唱,当年却是架子大。你大哥那样的戏痴,哪一次不用最好的布景,最好的穿戴?一个凤冠,都要买京城真点翠的。他也不想想,乾州这地方,有几个跟京城那样真懂戏的?真翠鸟毛儿和染的有什么区别?”
此刻的君子兰,不是名角,也不是大姐,倒像一个操持家事的主妇,在抱怨今日的豆腐价太高。玉凌霄怔怔地看着,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君子兰像是陷入回忆一般,继续絮絮地说道:“头几年还好,入的和出的差不多。到民国九年后,有了电影和夜总会,看戏的人渐渐少了,班里进项也越来越少。到了十一年,就是妥妥的红字儿了。你大哥那人,只管人,只管戏,从不管钱,我急得没办法——于是,我就去找了约瑟……”
君子兰说,她去找贺约瑟,本想请他再给戏班投资点钱。但那时贺约瑟继了家业,已经不是能随便花钱的小少爷了。他没法投钱,但还是给君子兰维持戏班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让玉琳琅少唱几出,俭省些,二则是让身段、脸蛋儿好,也有些名声的月月红兼职去贺家旗下的歌厅表演,用唱歌的钱补贴戏班子。
君子兰虽有些不愿意,可眼看戏班就要倒闭,也顾不得许多,就同意贺约瑟做说客,让月月红走上歌星一路。
“那时红儿还没跟我。”贺约瑟说,“但她那小孩子心性,爱热闹,好虚荣,一听要去做歌星,高兴得不得了。在她心中,歌星就是穿金戴银,万人瞩目,比苦苦唱戏好多了。所以,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顿了顿,“这事本想瞒着你大哥,可他还是知道了。”
“是那一日吗?”槐根突然插话道,“那一日,玉老板在明月楼拍了桌子。”
“……是那一日,他是冲着我来的。”
贺约瑟的头垂了下来,但他还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月月红要去做歌星的事,不知怎么传到玉琳琅耳中,加上前日君子兰劝他少演戏,这更是戳中了玉琳琅的痛处。这些事纠缠到一起,在戏痴玉琳琅心中,却变成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在明月楼找到了自己的发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不投钱,是不是因为我的戏不好?”
贺约瑟还没说话,他已经将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我们来打个赌吧。”
七
玉琳琅提出的赌约十分简单,那便是在两个月后唱一出戏。
“若有一场能满座,你就得给玉家班投钱,还有,不许带走红儿。我的班子,我的戏,是一个人都不能少的。”
那时的贺约瑟立刻反问:“若做不到呢?”
“……我随你们处置。”
贺约瑟答应了下来。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太了解玉琳琅的性子。
光靠劝说,他是不会罢休的,唯有如此,他才会听话少唱戏。更何况,他对乾州的形势太了解了,剧场满座,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唱到梅老板那样好、那样高,玉琳琅还差点儿。
就这样,他们私下订了这个赌约。玉琳琅回去后,便召集班子,准备重唱玉家班的第一场戏《游园惊梦》。贺约瑟则暂时按下月月红做歌星的事情,静待赌局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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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凌霄听得有些发愣,她原以为自己会听见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可这一切不过是家常话。但这事情这话语,像是她大哥会干出来的,不像会有假。迟疑片刻,她望向贺约瑟,问道:“那这跟你说的‘害死’,有什么关联?”
“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才应了他这个赌。”贺约瑟颓然道,“要我留心,硬是不同意,或是多劝他几句,都不会有后面那一出事……”
“后面那一出?”玉凌霄呆呆地问道,“是说,殉情的事吗?”
“不是殉情。”
她话音还未落,金淇卫已大声地接了一句。初时玉凌霄还没明白,问了句“什么?”金淇卫像是忍耐许久,终于可以说话般,用更大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殉、情。”
玉凌霄也急了,她问道:“他们不是都一起吃药了?就在这里,就在这明月楼……”
金淇卫打断她:“真不是。淇华姐亲口跟我说过,她和玉老板没有男女之情。那时我才十二岁,总不至于骗个小孩子吧?”
玉凌霄更急了:“不是?那是什么呀?”
金淇卫回答:“练戏——那一次在这里,他们是在练戏。”
事情变得越来越荒谬了。玉凌霄想,不在班子后台练戏,跑到这明月楼来,一男一女,练什么戏?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槐根开口了:“这么说,玉老板不止一次说过,淇华女士不仅听戏,还懂戏,戏哪里对,哪里不对,她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想了想,“以前那段日子,在明月楼他们说的都是戏、戏、戏,不要说甜蜜蜜的话,就是日常的寒暄,都不多说一句。”
玉凌霄急道:“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不说呢?”
槐根笑了笑:“说?玉姑娘,乾州这地方,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
玉凌霄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乾州这地方,到底不是大上海,这样的关系说出来,恐怕也没有人信。
贺约瑟就在这时插话道:“玉琳琅跟我打了赌,转身便去找淇华女士,请她指点自己的新戏。淇华女士也是个热心人,就算快要出嫁了,也一次又一次地应约,看他唱戏,指出他的不足。按说,他的戏已经很好了,但终归还是,缺了点东西。”
玉凌霄的眼神又变得迷惑了。金淇卫接道:“淇华姐是那么评论的——她写在笔记里,我都能背下来——‘玉琳琅,没有对谁爱得刻骨铭心,也没有真正地恨过谁,自然也演不出杜丽娘为一眼春色就决绝而死的挣扎和痛苦,也演不出梦魂相牵死而复生的甜蜜与喜悦,这点,他还不如君子兰’。”他顿了顿,“淇华姐把这话跟玉老板说了,玉老板深以为然,可又不知从何破解。眼看赌约期限将近,他便哀求我姐,帮他想个办法补足。”
“是什么办法?”玉凌霄问道。
不过,不需回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金淇卫吸了口气,郑重地说道:“那便是,假殉情。”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淇华姐念过大学,听过西洋理论,有一种‘体验派’。说的是戏要演得好,非经历过类似的情状不可。否则都是假情假意,难以达到观众内心深处。那时玉老板最缺的,便是那种对‘爱’与‘死’的切肤体会。我姐说,那个时候,引着他如何去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陪他经历一场‘殉情’的戏外戏,让他慢慢品味其中的细微之处,再化用在戏中。”
玉凌霄眨了眨眼睛,如果说她刚才还有些怀疑,现在那些想法已经消失无踪。以金淇卫叫好都能叫错的审美,他绝对编不出这样一番切中要害的话语。
金淇卫不知她心中所想,仍在补充细节。他说玉琳琅与金淇华各自去买了些不足以致死的安眠药,搭配上能让人暂时闭气的草药,约好时间,来到明月楼雅座,双双服下。按照两人的策划,只需两三个钟头后,他们就会从假死状态中悠悠醒来,无人会发觉。但这完美无缺的计划却碰上了一个意外的因素,那就是勤恳又热心的跑堂,槐根。
“这……”槐根在旁一脸愧疚,“都是那时明月楼的掌柜——”
他又絮叨起来:“他们刚被送到医院,玉老板就醒过来了。他拉着我,把事情跟我说了。我呢,赶紧去跟掌柜说,请他解释几句。可那时的掌柜,一看到金家的来人气势汹汹,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要是知道玉老板后面会因这事闹大而含恨自尽,我那时就算拼上性命,也要跟金家人说个清楚!玉老板,多好的一个人啊……”
君子兰叹了口气,悠悠地开了口:“不是的,槐根,不是这样。”
槐根立刻停住了声音:“大姐。”
君子兰双手交握,柔声道:“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淇华小姐的事,玉琳琅他……也不是因为事情闹大了,而是……而是他自己放弃了。”玉凌霄一听,正开口要问,君子兰摆摆手止住了她,只是低语道:“你大哥是自己放弃的性命,他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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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凌霄急道:“大姐……”君子兰又摆摆手:“他们出事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到医院去了。那时大哥跟淇华小姐都在病房里,两人都气若游丝,可还在不停地嘀咕。他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在君子兰的描述中,金淇华那时还半躺在病**,玉琳琅强撑着坐在她的旁边,低声道:“淇华,我有点感触了。等我复原了,回去唱给你听,你再品品。”
金淇华却是苦笑:“这一次可闹大了,一回家去,肯定要收了我的信件,封了我的电话。”
玉琳琅却不在意,仍旧说道:“你就去你家靠江那间房住着,我在江对面唱,你听得见的。而且,合着水声,更好听。”
金淇华笑得更加苦涩:“这不难。但,就算听得到,怎么跟你回复?”
玉琳琅又想了想,突然道:“你不是要出嫁了吗?”
金淇华点点头。
玉琳琅重又说道:“就从唱的那天算起……你若觉得我唱得能成,便拖上五天再出嫁。五天,五天你总能拖吧?若觉得我唱的不行,你马上就嫁。你们金家阵势那么大,我总能知道,这样一来,我也能知道你最后的评价到底如何。”
他露出小孩子一样的神气,问道:“成吗?淇华,求你了。”
金淇华听了,神色有些复杂,可看着玉琳琅的神情,她还是那样苦笑着,郑重答应了。
“——五天。”玉凌霄睁大了眼睛,“五天?”
她扳着手指数起来,“一、二、三、四……五!”旋即她喊起来,“天啊!”
君子兰像是料到她会震撼一般,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玉凌霄嘴唇哆嗦:“我记得,我记得的。大哥从医院回来那一日,便站在江边,拄着拐,唱了大半晚的戏。我还去给他送外套来着。可他还是受了寒,回来就发了烧,只能在玉家院子里躺着。”她顿了顿,“最初一两天还好,神采奕奕的。第三天他就有些神情不对了。是第四天……第四天的夜里,他偷偷地把屋子里毒老鼠用的砒霜吞了……”说到这里,玉凌霄不由得鼻子一酸,可她还是强忍着说下去,“但他是拖到第二日清晨才走的,也是那天清晨,淇华女士出嫁了,鼓声喇叭声震天响……那才是第五天!是第五天啊!也就是说……”
君子兰神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玉凌霄望着她,声音如同寒雀:“大姐。”
“是。”君子兰强压着语调,“淇华女士认可了大哥的戏,是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含恨自尽——”
玉凌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那一刻她心情复杂得很。她恨她大哥,满腹心事,怎么都不跟她提上一句。可她也很清楚,就算那时知道,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大哥玉琳琅就是这样,太过追求完美了,总觉得非要得到最好的、毫无瑕疵的东西。可世间哪有完美?父亲曾经摇头晃脑地说过的,大都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这孩子,要为这事吃苦头的……她两眼发直,神色吓人。贺约瑟有些不安,站起来问道:“怎么警察还没来?”
槐根连声答道:“快了快了。”
君子兰上前扶她起来,低声道:“三妹可不能想不开,要不就浪费淇华小姐多年的心思了……”
玉凌霄愣住,转过泪眼,无声地问道:“什么心思?”
金淇卫在旁笑了,他难得笑得惨淡:“淇华姐说,就让外人以为是殉情吧。
有这个桃色新闻在,人们还会对玉家班有点好奇,还会来看戏。这样,子兰也能把戏班多撑一阵子。没有玉琳琅,再也不能没有君子兰了。”
君子兰也露出惨笑:“淇华小姐还说过,玉琳琅不在,玉家班迟早会散。可就连那么聪明的她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时散,而且是这样散……”
话音落下,她看着玉凌霄,终于忍不住,滑下了两行清泪。这一流泪就没有停的,两人倚靠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人哭的声音都不大,还是如涓涓细流般那样温和,可其中压抑许久的情绪,却像决堤的水,喷薄而出。在她们的哭声之中,远远地响起了警笛——待到警察到来时,玉凌霄才想起刚才的事,想起屏风底座下那些白色的粉末。她赶紧止住泪,要往那边去看。可再回头,粉末早已被夜风吹走,了无痕迹。玉凌霄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可还未等她细想,巡警已走过来,让她尽快离场。她不甘心地说起了粉末之事,那巡警听了,说会细细调查,可看他不以为然的神情,想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玉凌霄还在说些什么,楼梯口君子兰已在催促,巡警也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向外推,用依旧礼貌却严肃的语气告诉她,外面已经租下了黄包车,请她快走,不要干扰办案。
玉凌霄也不是愿意闹腾的,如此一来,只得依他所说,缓步下楼,坐上那辆等候已久的黄包车。那拉黄包车的后生见是个美人,嘴里便不停地问这问那,可玉凌霄心中想着方才的事,哪里有心情搭理他。那后生讨了个没趣,便弓起背,准备要拉车走。可还没迈步,突然听见玉凌霄一声惊呼:“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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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终于说话,后生兴奋不已,谁知玉凌霄伸手一指,喝道:“快,快去追前面那辆汽车!”换了别人,或许会骂她傻。但那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听了,鼓足了一口气,拉着她,直直地往贺约瑟已经开动的汽车冲着追去……——到了这里,年老的尼姑停止了诉说。
玉凌霄,如今的玉师太望着我,眼神满是意味深长。
我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坦率来说,她的叙述令我失望。除去一些对话的细节,与我四处打听到的传说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也不怨她,要怨的或许是我,还有天下所有喜欢看传奇、听故事的人。于是我抽了抽鼻子,想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然而她却冷不丁地问道:“先生觉得,这玉家小院后门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后门?外面?”她问得突然,我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玉家小院原是仓库,是用两人高的水泥墙围起的,围得严严实实。没有向外的窗户,无从观看,也无从猜测。但既被这么问,我也只能拼命猜想。我闭上眼睛,仔细听,仔细闻。只听见墙外水声哗哗,不时夹杂着呜呜的喇叭、清脆的铃音,有车轮在地滚动、碰撞之声,还有人在低声斥骂。一股焦香味道冲入鼻腔,似乎有人在烤什么东西,大概夹肉烧饼一类,不需叫卖,只凭香味就能吸引南来北往的路人。
我想了想,睁开眼睛,对玉凌霄说道:“师太,我不太清楚——但斗胆猜一猜,外面应该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答案似乎让玉凌霄很满意,她轻轻地笑起来,然后低声说道:“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并不清楚这举动有什么意义,也想不通和我追查的旧案有什么关系。但一位长辈这么要求了,我也没有不去做的道理。于是我放下笔记,绕了很久才找到了后门。推开后门,我看见了玉家院后院的景象——那里并不是街道,而是个空落落的废物场。几个黑乎乎的小孩在那里,玩着从废物堆里拾捡出的玩意儿。他们玩得十分认真,手里模仿握着车把或是方向盘的动作,偶尔吹动破了大半的牛角,发出汽车喇叭的声音,摇动被丢弃的铃铛,就是自行车铃声。偶尔“汽车”和“自行车”撞在一起,他们便学着大人模样,互相叫骂起来。
我大为感慨,原来刚才听见的“车水马龙”,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那所谓的“夹肉烧饼”,应该也当不得真。于是我顺着风,又走了几步,很快发现废物场一角正在焚烧垃圾,其中大部分已经烧成了黑灰色,但不难看出,其中有不知何处丢弃的动物尸体。我这才明白,因为院墙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实实在在地会错了意。
好吧,我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可玉凌霄为什么非要让我来看这个呢?
带着满腹的疑问,我又走回了玉家小院。见到玉凌霄,我和她说了所见所闻。玉凌霄静静地听着,脸上是一种了然的满意神情。大约是看见我很焦躁,她开口说道:“先生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让你这么做。”我点头称是。玉凌霄又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刚才所看到的,其实就是你要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