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我当然听不懂,只能迷茫问道:“师太,你可是在……打禅机?”
“当然不是。”玉凌霄摇头,郑重的神色爬上她的脸庞,“先生,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我严守了大半生的秘密。”
她加重了语气:“玉家班真正的秘密。”
八
在明月楼事件半个月后,玉凌霄重新回到了玉家班小院。
她刻意从后门进了院。那里与三年前没有多大区别。江水滔滔,许多孩子在江边开心地玩耍。卖艺的瞎子师傅和师娘已经老了,吹拉不动了,索性在院门边卖起了报纸。听见有人经过,他用不那么熟练的声音喊起来:“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明月楼红颜相妒毒杀案,今日报纸头条,值得一看咯——”
玉凌霄微微皱眉。虽说贺约瑟动用贺家势力,要求警察们不要外传。但就像当年的金玉殉情案一样,月月红妒杀秋海棠的事情还是飞快地传播开来,在各类小报上登了一茬又一茬。明月楼连出两桩案子,变得门可罗雀。槐根只得将它挂上低价出售的牌子,却迟迟找不到买家。君子兰解散了玉家班,用自己的细软支付了剩下人的散伙费。数年惨淡经营,她的积蓄也不多,再这么一折腾,更是所剩无几。奋斗半生,落得如此境地,想来她心中也是颓唐的。所以之后的十来天,她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只有同样一贫如洗的槐根上门,来陪她说话解闷时,她才会出来接待。
玉凌霄到了的时候,君子兰站在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在练戏。槐根坐在一旁伴着奏——说是伴奏,却并没有乐器,只能用嘴“浪儿里格朗”地哼着。
没有对演,没有曲调,君子兰却毫不在意,她对着虚空,唱得起劲儿,仿佛当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年身在舞台,对面就是玉琳琅一般。玉凌霄在外暗自思虑,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大姐如此舒心的模样了。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还是槐根先看见了她,便停了哼,说道:“大姐,玉姑娘来了。”
君子兰停下,有些诧异,旋即又堆上了好客的笑容,说道:“三妹妹,你怎么来了?是来商量这院子归属的事?不是说好是下礼拜吗……”
她笑脸相迎,玉凌霄却冷眼望着她。待到君子兰走近,她突然问道:“大姐的珍珠项链呢?就是那日明月楼戴着的那串?”
君子兰一阵莫名:“你专门跑来,就为问这个?”
玉凌霄仍旧冷道:“怎么,姐姐是不肯拿出来?”
君子兰摊开双手,急道:“不是不是,你看,前些日子刚散了大伙,那些首饰、钗戴都典当换了钱……”
玉凌霄打断她:“那当票在哪儿?我还有些积蓄,替姐姐赎回来吧。”
君子兰的脸色越发苍白,她道:“妹妹别这样,我已决定归隐,不要这些东西了。”
玉凌霄截断她:“不赎也罢,姐姐让我看一眼当票吧。那么好的南珠,绝不会一笔不记的。”她一反常态,纠缠不休。
君子兰有些不满,脸上笑容有些减退,可嘴上仍是客气:“三妹,你也真是。你是当过玉家小姐的人,怎么盯着一串珍珠项链不放?可是近日手头紧了?”玉凌霄摇了摇头,仍要说话,君子兰伸手一拉,将她拉进屋子:“进来说话吧。”
玉凌霄也不抵抗,随着她进了屋中。君子兰让她坐下,又让槐根沏了茶。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君子兰才开口问道:“三妹,还要说珍珠项链的话题吗?”
玉凌霄沉声接道:“大姐拿出来,我看一眼,便不说了。”
君子兰沉默了,不接话,也不动作。
玉凌霄微微侧了侧身:“若大姐确实不想说,我也可以说点别的,比如说——”她停了停,“比如说,大姐是如何杀害二姐,还有四妹妹的。”
这话说得惊心动魄,君子兰不由得一惊,她抬头望着玉凌霄:“你在开什么玩笑?”
玉凌霄不答,只是望着她。姐妹两人都是静静地坐着,可无声的过招,早已开始。
气氛僵持片刻,君子兰先笑起来:“三妹,你可是做了噩梦,疑神疑鬼?”
见玉凌霄不说话,她又说道,“别人能怀疑我,你是绝对不能的。你看——四妹妹被杀的时候,我一直在你身边。就连熄灯的时候,我也吓得抱住了你的手,到灯亮都没松开过。”
“要是我说,那个时候,四妹妹还没死呢?”
君子兰的脸色微微一变:“你——说什么?”
玉凌霄咬了咬嘴唇:“大姐,想想当时的情形。那时候我们刚看见二姐‘凭空消失’,又遭遇了‘突然停电’,谁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灯亮的时候,大家突然看见四妹趴在桌上,身上地下一摊红色,那个时候谁都会本能觉得,四妹妹身上是血,她出事了。”
她顿了顿:“可如果不是呢?如果有人早在宴席前就和四妹说好,让她在停电时装死,打翻红酒,扑倒在桌,给未婚夫贺约瑟一些惊吓,讨一些宠爱。四妹是最没主见的,肯定会照办。这人第一个跑到四妹身边,大喊‘被刺了’‘还有气’,让其他人无法近身,无法检验到底是酒还是血——这事儿就有趣了。”
君子兰微微挑眉:“可那些医生、护士都验过呀,确实是血。”
玉凌霄道:“大姐,那时你支使我和金淇卫去找槐根,又让贺约瑟去叫医生。这一段时间里,饭厅里只有你和四妹两个人。若你趁此机会,拿出早备好的刀子,给四妹一刀。那最后的结果,可是和四妹在停电前就被刺伤,没有区别。”
君子兰没有说话,只是扶住胸口,轻咳了几声。然后她抬起头,笑望玉凌霄:“三妹,你这样说,让我如何证明清白?那时只有我和四妹,现在她……她已走了,我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这真是跳进乾江也洗不清了。”
玉凌霄觉察到她话中深意,冷笑道:“大姐说的是,你没有证据,我也没有。”
见她二人针锋相对,槐根不由得在旁边插嘴道:“玉姑娘,我知道你心中难受,可话也不能乱说……”
“正是。”玉凌霄话锋一转,“话,不能乱说。但是大姐,那天夜里,你好像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君子兰又咳了一声:“不该说?哪句?”
“那天夜里,刚发现红儿姐尸身的时候。金淇卫要大家说说,发生了什么。
就在那时候,大姐说了一句话。”玉凌霄模仿她的语调,“大姐说了句,‘刚走到屏风那儿,电房就出了问题,那留声机吱吱呀呀地响,我还是边笑边敲的门’,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有这事吧?”
君子兰一愣:“好似是有说过,怎么啦?哪来的不该说?”
“大姐,那天晚上,我也在屏风小口那边站了一会儿。那时,你、槐根,还有贺约瑟、金淇卫在戏台角落说话,那时你们说的话,我全听不清。直到后面,贺约瑟喊了一声,我才听见,才回神跑过去。”玉凌霄说道,“你去找红儿姐时,站的也是那个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留声机发出怪响,是‘电房’出了问题?”
她顿了顿,看着君子兰微变的脸色,乘胜追击:“那句话,是槐根在留声机边对着我们说的,他声音不大,那时还有留声机在吵吵。按说大姐应该完全听不见,可你怎么会说出那么准确的一句,还恰好就是‘电房’?”
“这……”一旁的槐根却说话了,“玉姑娘,明月楼是老楼,电房是新做的,所以经常出问题。大姐也算明月楼常客,知道这事,也不奇怪啊。”
玉凌霄横了他一眼。槐根与她眼神相触,突然像生气一样站起来说:“那玉姑娘刚才说,大姐杀了红儿又是怎么回事?是,有段时间,只有大姐和四妹在一起。可红儿出事前后,大姐几乎都跟我们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有的。有一段时间。”玉凌霄说道,“就是留声机出故障的时间。槐根,那段时间,我们都围在你的身边。直到听见喊叫声,没有人看到大姐的一举一动。”
“天哪!玉姑娘,那段时间才多久?最多不到五分钟!”槐根激动地挥舞双手,“四妹妹是被刺杀,这还可以解释。红儿可是服毒,五分钟怎么够活生生地给人灌下毒药?她不挣扎?而且,后来你们进去,她不是不在盥洗室里了吗?”
“槐根。”玉凌霄眼神轻动,“盥洗室旁,还有一个杂物间,对不对?”
“不止一间,还有很多,我都没来得及清理。”槐根一脸无辜,“唉……”
玉凌霄打断他:“你们有纸笔吗?”
槐根疑惑地看了一眼君子兰,君子兰点头道:“给她吧。”槐根转过身,去旁边抽屉内拿了一张纸与一支钢笔。玉凌霄接过,将纸铺在了桌子上,画起来。
她边画边说:“是,屏风小口后,有很多房间。我们姑且把距离屏风口最近的,称为一号房。次近的,称为二号房。那天我走了走,这一、二号房,相距大概就是四面屏风。”
顿了顿,她又说道:“接下来,是我的推测。”
“这两个房间,在一开始并非是一个盥洗室、一个杂物间,而是——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大小一样,陈设也一致,里面都很空旷,只放有水桶、垃圾桶、马桶和高凳。都是一样的黑木门,都只有一扇窗。”她伸手划了划,“屏风之后的廊道非常昏暗,一般人去盥洗室,肯定想也不想,直接推门,也不会追究自己到底进了哪间房——就这样,二姐大吵一架后,就顺势进了一号房,并且一直待在一号房里。”
“一直?”槐根瞪眼道,“她不是半途跳窗逃跑了吗?”
“不,二姐直到死,从未离开。”玉凌霄说道,“至于我们进去的时候为什么没看见人,因为——因为有人趁留声机坏掉、声音嘈杂之时,将屏风挪了个位置,就像这样……”
玉凌霄把纸往上移,再次画了一张图。
“屏风四个一组,图画相同。移了一扇,开口两边仍然是‘赏花归去’和‘时已暮’,除非特别留心,根本没有人会发现。但这开口变了,人进去的房间,也跟着变了。我们一行人为找二姐,急急忙忙进去,进的是二号房,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没法找到二姐——因为她所在的地方,是隔壁的一号房啊!”
槐根的脸色有点不对了,他偷偷地暼了君子兰一眼,而君子兰仍旧神情自若。
玉凌霄继续说道:“至于后来为什么二姐又出现了,那便是故技重施。在看到四妹惨状后,我和金淇卫去找你,而贺先生去喊医生,饭厅中只剩下大姐和四妹两人。那段时间很长,长到足够大姐做很多事情——包括刺伤四妹、处理二号房,还有,把屏风移回原处。”
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她咽了口唾沫:“屏风移回原处,待到我们找来医生,齐聚饭厅之时,大姐故意说盥洗室里有声音,**我们前去。我与贺先生去了,此时我们进入的,是二姐一开始进入的一号房,自然看见了她的尸体。”
槐根喊起来:“玉姑娘你……你说什么?!什么两个一样的房间,你明明自己也看过的,不是吗?那盥洗室旁边就是个杂物间,满地垃圾,都是灰尘。”他站起来,瞪着玉凌霄,“你说大姐‘处理’了二号房,就算时间足够,她去哪儿搬来那么多东西?”
“关键在那木桶,槐根。”
玉凌霄说道,她比画了一下:“盥洗室中,除去装水的木桶,还有一个装满杂物的木桶。初时我以为是垃圾桶,还不在意。后来想想,那晚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你又是待客贴心勤勉的,怎么会放任那个桶里满是垃圾?后来我想明白了——”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槐根,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你在明月楼当伙计前,可是个箍桶匠。”
“……”槐根眼中闪过片刻慌乱,“是,那又如何?”
“木桶是一片一片长条木板框成的,在上面,有个固定用的木钉。只要箍桶匠做些手脚,那便可以做成个简单的机关。只需拔掉某个木钉,整个桶就会散开,里面装满的灰尘杂物,立刻就会全部散到地上,只需用脚踢一踢,或用哪块木板拨动几下,就能遍布整个房间。再将马桶高凳推倒,用脏布草扣住。最后把木桶的长条木板放在门后,抵住门,原本空旷的盥洗室立马会变成开不了门的杂物间——这,用不了多少时间。”
玉凌霄顿了顿:“如此一来,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二号房一直是个堆满废物的杂物间。不管是我去看,还是警察去调查,谁会想得到,它曾与一号房一样,是个干干净净空空****的盥洗室呢?”她眼神轻动,“这个机关你会做的,对吗,槐根?”
槐根觉察到她话语中的深意,急道:“玉姑娘,你……”
君子兰打断他的话,说道:“三妹,你绕了个大圈,却始终没说问题的关键。”她直视玉凌霄,低声道:“你回答我,五分钟,留声机坏掉的短短五分钟,怎么在移动屏风的同时,还能给一个人硬灌下毒药?”
玉凌霄深吸一口气:“大姐。”
君子兰本能地应了一声:“嗯?”
“大姐,之所以现在才来找你,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想通这层关节。二姐那烈性,吃软不吃硬,不会任人摆布的,若被灌毒、下毒,绝不会悄无声息。”她顿了顿,“但退后一步看,我发现整件事太过于巧了,至少有两件巧合之事。”
她扳起手指:“一个,你站起来去找月月红,正好留声机坏了,荒腔走板,让我们的目光聚焦在戏台,给了你移屏风的时间。”她又按下另一根手指,“另一个,我们探查二号房时,饭厅正好停电,给人一种是月月红所为的错觉。”
君子兰望着她,也不言语。
玉凌霄只是摇头:“要说这是老天相助,那么,老天对你也太过偏爱了。”
君子兰听罢,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玉凌霄沉声道:“是说,你还有,一个同伙。他听你指挥,操控留声机,操控电房,乃至为你,操控了整个局面!他是谁,如今应该很清楚了吧?”玉凌霄的眼睛越过君子兰,“槐根。”
槐根浑身又哆嗦了一下。事情越来越清晰,每个细节都如在眼前。
“槐根就是你的同伙。推出这层,事情反而简单了。槐根,你跟二姐是情人关系。就跟大姐操纵四妹一样,你操纵她,也不是难事。我猜,你大约是偷偷告诉二姐,盥洗室的小杯里,是专为她一人准备的,含有珍贵香料的漱口水。
或者告诉她,喝下那水是你接下来要变戏法的一部分。她很信任你,就照着做,把盥洗室中的一杯水喝了下去。谁知道,那水里浸了剧毒的鸦片提取药,一饮之下,还来不及呼救,就……就命丧黄泉。”
她说完这一长串话,胸口微微起伏。
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君子兰看着她,半晌,突然轻轻击掌,脸上却满是笑意:“说得好,三妹,说得好哇。”然而她立刻话锋一转:“但是,还有一点,我想你这番话也没法解释。”她眼波流转:“你,摸过那屏风吗?”
“摸过。那可是实木,重得很。”玉凌霄说道,“我也试着推过,推不动。”
“你推不动,我就推得动了吗?三妹,你还学过点刀马旦功夫,我却没学过。我虽然常扮小生,但毕竟是个女子,用尽全身力气,最多能将屏风稍稍抬起那么一点。若要搬走或是推动,还是做不到的。你说我两次移动屏风,说得如此轻巧,我可不服啊。”
“大姐。”玉凌霄笑道,“你忘了我来这儿,最初的目的了吗?”
君子兰脸色猛地一变:“珍珠?”
“对,珍珠。”玉凌霄站起身,自腰间掏出个小荷包,又指了指刚才槐根取出水笔的小屉柜,问道,“你这个,也是全实木做的吧?应该也不轻。”
说罢,她走过去,伸手握住一边柜角,微微咬牙,全身用力,这才将柜子抬高了一点点。
槐根一愣,脱口而出:“玉姑娘放下,太重了!”
玉凌霄也不接话,空出一手,将荷包一倒。包里掉出两样东西,都是孩子的玩具:一样是张硬纸片,折成波浪形的纸扇子;另一样则是串成串的小玻璃球。
玉凌霄用脚抵住柜子,半弯下腰,将玻璃球往柜与地的空隙间放下,又在它们上面扣上硬纸扇,然后放开手。手一松,柜脚就被玻璃球卡住,整个微微翘起。
“便是如此了。”她轻声说着,绕到柜子对侧,抓住另一边柜角,将它往上抬。那边卡了玻璃球,她没用多大力就把柜子抬起。然后她把手向前轻轻一送,柜子立刻动了。
这不是什么复杂原理。不过是玻璃珠光滑滚圆,把它当成车轮,笨重的木柜立刻变成个带轮小车,移动轻而易举。
“柜子有四个脚,推不远。”玉凌霄轻叹一声,“但屏风只有两个支柱,又可以拉伸开合。这样一放,哪怕女子,也能把笨重的红木很快地移动。而且大姐,那一晚,这两样东西,你并不需要提前准备。硬纸扇,就是四妹妹不离手的檀香扇。而玻璃珠——”
玉凌霄指了指胸前,“就是那晚你戴的珍珠。”
话音落下,便是“啪”一声重响。那是玻璃珠滑开,柜子落地之声。声音仿佛惊堂木响,一语惊醒梦中人。
君子兰没有说话。槐根也没有。他们的脸上,是略带呆愣,却又有无奈的神情。
玉凌霄顿了顿,终究还是上前一步,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大姐如果还是觉得我在胡乱疑心,就请拿出你那串珍珠来吧。”
君子兰却没接话,一丝苦笑爬上她的嘴角。
玉凌霄还不愿放弃:“那么大的南珠,无论是当是丢,总会有痕迹留下,我们找着它,去验一验有没有磨损过。如果没有,立马便能证明你的清白。”
君子兰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一下,两下。
玉凌霄全部明白过来,心内一阵冰凉。“那么说,一开始那下毒的‘红粉佳人’……”
“嗯。”君子兰低声应着,“是我和槐根联手,故布疑阵,解脱嫌疑。”
玉凌霄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这件事从面上看来,是“嫉妒的月月红,从盥洗室翻窗而出,于黑暗中误杀秋海棠,返回洗手间后服毒自尽”,可实际上,却是“君子兰布局假象,刺杀秋海棠,同时和槐根一起毒杀月月红,嫁祸于她”。
想到此处,玉凌霄不由得心生感慨,第一种可能是如此的无懈可击,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它。如果不是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如果不是贺约瑟暗中力助她查找蛛丝马迹,真相恐怕会就此湮没,再也无法知晓。
“三妹。”君子兰突然轻声唤道,“今日你来这儿,绝不是来劝我伏法的吧?”
不愧是她,一眼望中了自己心中的要害,玉凌霄叹了口气:“大姐。”
如果说月月红当真下手杀了秋海棠,还可以解释为她对贺约瑟的爱恨交织与秋海棠的那句狠话,可君子兰为什么要害人呢……她不是没有得到过贺约瑟的爱与尊敬,并不是没有痴心的追随者,其他的姐妹都依赖着她、相信着她……
玉凌霄顿了顿,问出了心里话。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杀了……杀了两个姐妹?”
九
君子兰退后一步,突然将手一甩。虚幻的水袖划过玉凌霄的眼前,仿佛层层云雾。君子兰的声音响起来了,不是她平时的声音,而是她的戏声,男角儿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的声音,带着些许刚硬,可丝丝缕缕都是扯不断的深情。
她道:“三妹妹,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吗? 玉琳琅与金淇华的五日之约——”
玉凌霄点了点头。
君子兰接着道:“这事儿,在那夜之前,除去贺约瑟,我从未对他人说过。
你没有,红儿没有,棠儿也没有。”她顿了顿,“我告诉你,玉琳琅是他自己熬不住,选择了自尽,其实——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玉凌霄屏住了呼吸。
君子兰望着她,低声道:“三妹妹,闭上眼睛。”
玉凌霄却警惕了。她肩膀一沉,沉声道:“大姐,你要干什么?”
君子兰淡淡一笑:“好吧,这样的情境,也不好让你这么做……三妹,你很久没来这儿了,你仔细听一下,然后告诉我,外面是个什么模样?”
这话让玉凌霄满腹狐疑,可既然君子兰这么说,她也竖起耳朵细听了一下。
小院的外面有些混乱,卖报的声音、孩子们的笑声、偶尔有板车声、叫卖声,当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响起时,前面的声音如同水面被弄出涟漪,倏忽间又恢复如常。
玉凌霄皱了皱眉:“外面莫不是改成了街道吧?有车声。”
君子兰不语,“啪”地拍了下手。一瞬间,板车轱辘、沿街叫卖乃至汽车声全部停了,外间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很远很远,零星的孩子欢闹声。玉凌霄一愣,君子兰伸手一指:“你刚才听见的,都是槐根在外面弄出的声音。”
玉凌霄抬眼一看,房子里果然不见槐根的踪影。她有些发愣,又有些不解。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竟有心情玩口技?
君子兰却说道:“三妹,那时也是一样。玉琳琅去的时候,也是一样。”
什么?玉凌霄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君子兰的提示声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响起。
三妹,三妹。你记得那时的情景吗?这看不见外面的院子里,你大哥玉琳琅卧病在床,他迷迷糊糊的。屋外响起了声音,传进了他耳中。孩子们在吹着西洋玩具喇叭。可在玉琳琅心里,那是金淇华出嫁的唢呐。瞎子师傅和师娘吹着欢快的乐曲。在玉琳琅耳朵里,那是金淇华乘上汽车的伴奏。还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孩子们的笑,孩子们甜如喜糖的笑声。渗进来,从窗缝里渗进来,渗进玉琳琅的记忆,渗进玉琳琅的梦——金淇华出嫁了。他以为金淇华出嫁了。
这才第三天啊……第三天!他用尽全力的心不仅没有得到她的肯定,反而受到了她的奚落。一文不值!他几乎想象得到她严厉的眉角,冷笑的神情。玉琳琅,一文不值啊!他的戏败了。他的赌输了。他作为角儿的价值,连同耗尽所有力量追求的一切,如同镜子、白玉、美梦,统统都碎了——碎了的,还有他的心。
他从一片黑暗中挣扎起来,在窗外的喧闹中,摸到了藏在屋中的鼠药。
玉凌霄浑身颤抖。怎么可能?大哥的死,竟是一场打开后门就能阻止的悲剧。大哥怎么就不说呢?好吧,好吧,他那样高傲的人,不会在妹子面前承认失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可是她呢?她怎么就没发觉?她要是多费点心多问一句,或许一切就不会……君子兰像是知道她内心所想:“你当然不会知晓,因为是有人安排了这一切。”
玉凌霄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是谁?”
君子兰悠悠地叹了一声,别过脸去,低声道:“你还记得,那时是谁照顾他的?”
“那时照顾他的,是棠儿……”
“没错,是老四,是秋海棠。”君子兰一字一句,“棠儿她——”
棠儿她给院外的孩子们买了鞭炮和小喇叭,“去吹、去玩,姐姐请客。”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了。她一扭身到了瞎子师傅的门前。她喊:“师傅,师傅,这是两块银圆。玉老板病了,心情不好,明儿请你俩吹几首好听的曲儿,要在江边吹。”瞎子师傅迎出来,一脸笑容,“哎呀,玉老板怎的那么客气。好,好,好,明儿我们一定吹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君子兰顿了顿,又低声道:“棠儿她——”
棠儿她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玉家班的院子,如往常般盛好了饭,温好了药,放在食盒,往玉琳琅的屋里走去。
玉琳琅的屋没有窗户,有些昏暗。秋海棠一走进去,就听见了窗外传来她早安排好的鞭炮声与笑语。秋海棠忍住嘴角的一抹笑,说:“大哥,吃饭了。”
然后她放下了八宝桃花食盒,食盒下面露出一角红纸。
**的玉琳琅被她唤醒,睁开眼睛,一抹红直直地捅到他的瞳孔里去。恐惧瞬间湮没了他。他颤抖着声音,问:“棠儿棠儿,这……这是什么?”
秋海棠飞快地将红纸一抽,“没什么,大哥,没什么。”
君子兰的眼里含满了眼泪,她哽咽道:“棠儿她——”
棠儿她双手拧着衣角,站在玉琳琅的床边。
玉琳琅一直用眼神望着她,他在犹豫。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口,“棠儿棠儿,外面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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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微微低头,“什么都没有,大哥安心养病。”
玉琳琅又试探,“可我看到了那红的……可是哪家的请柬?”
秋海棠立刻摆手,“不是不是,不知怎么拿岔了,那是……那是二姐姐的鞋面。”她每句话都是否认,可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欲言又止。
她说:“大哥你别想这些,贺老板说要来看你,我都把他劝走了。”她在演戏。可她演得比在戏台上还卖力。她演得自己都信了。她演得玉琳琅也信了。
他们都觉得,在江边唱戏的第三日,金淇华冷脸冷心地出嫁了,连留恋都不带一丝。
说到此处,君子兰不语了。
玉凌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只是睁大了眼睛,许久,许久,才终于问道:“棠儿,何必,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她爱着玉琳琅,她非常、非常地倾慕他。”
可怜的棠儿,她并不知道大哥玉琳琅与金淇华真正的关系。在她那并不机灵的脑海里,一男一女独处,就只能是夫妻或情侣,没有其他的可能。多少次,她很想舍命一搏,去和大哥倾诉她的心意,可她深知自己比不上金淇华。又有多少次,她很想干脆一退了之,可那爱意越是压抑越是浓厚,到了最后,竟是像火一样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以至于看戏的人们都觉察到了,他们在议论,今儿秋海棠的戏,像是湿柴里闷了火,都是烟。进退两难啊,进退两难。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秋海棠不住地嗟叹,说不出伤心,也流不出眼泪。
谁知,天可怜见的,命运竟然给了她一次足以翻盘的机会。
玉琳琅和金淇华“殉情”了。金淇华要嫁人了。秋海棠清楚,大哥是高洁的人,绝不会和有夫之妇纠缠的,只要金小姐嫁了,哪怕只是知道金小姐嫁了,他们就会断!他们一断……大哥就不必如此痛苦了。而且,而且……自己满腔的相思或许就有了机会,即使这机会短暂如朝露,消失于须臾,秋海棠想,她或许也会心满意足。
就这样,木讷的秋海棠开始布局。她利用玉家班小院的封闭、孩子们的好玩和瞎子夫妇的不知情,利用自己的照料和玉琳琅的自尊,搭了个巨大的舞台,设了个繁复的局。她所想的并不复杂,不过是想切断大哥与情人的联系。她并不知道什么五日之约,也不知道玉琳琅心中严苛的追求。她不知道,正是这一点儿细微的少女心思,愣是把玉琳琅置于了死地!
玉凌霄的脸变成了透明的纸。颤抖从她的咽喉蔓延,一直扩散到全身,扩散到屋中,扩散到屋外沙沙作响的黑绿桐树。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她现在只能问出这个问题。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月月红,呢?”
“是红儿给秋海棠出的主意。”
说这话的是槐根。就像他不知何时出去的一般,现在他又仿佛突然般地出现在了屋中。他的神色十分萎靡,他背靠着墙,曾经笔挺的脊背如今深深地弯了下去。那个勤恳愉快的跑堂小伙儿不在了,如今在这里的只是个躯壳。他走近一步,靠近玉凌霄:“秋海棠哪里想得到那样的法子——都是月月红出的主意。”
他顿了顿:“那时,她早不想唱戏了,满心想去做歌星。她对我说过,到时候她会有金项链、祖母绿,整个人亮闪闪的。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看着她,都会捧着她——”
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偏偏玉老板拦着不让走,红儿都给气疯了。她把贺约瑟灌醉了,想逼他去做说客。贺约瑟不依她,但她却从他嘴里打探出了那个五日之约。其实,红儿也没想着害死玉老板,她也单纯,只是想坏了玉老板那出戏。戏坏了,她就能脱身。她就是这样孩子性子,瞻前不顾后……”
说到此处,槐根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进他的胸膛去。他拼命地吸着鼻子,似乎想要忍住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的话变成了呜咽:“我和红儿,青梅竹马,感情也是很深的,她出身苦,我从不怨她心高。我只想她过得好一点,过得开心一点……”
玉凌霄回过头,她的眼睛注视着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男人,眼中满是疑惑。
她虽淡漠,但到底是欢场上经过的人,分得清真情假意。槐根是真的爱月月红,甚至比秋海棠那暗暗的苦恋更真更切,无论是眼前还是事发当夜,槐根的剖白都并非虚假。可正是这样,事儿才奇怪,这么一个爱得真切的男人,怎么会帮君子兰清理门户,间接地杀死他的爱人?
“……从前明月楼的其他伙计陷害我偷楼里的钱,老板要打死我。那时,是玉老板证明了我的清白,从老板的藤条下救下了我的小命。后来我被撵走,玉老板还交代大姐要为我找门路,给我老家寄去几块大洋。正是这救命钱,我才能在上海待下来。我虽有父母兄弟,但没有一个人靠得上。玉老板虽然跟我无亲无故,却救了我好几次。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槐根说着,说着,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像一根绷紧了的竹竿猛地弹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硬邦邦地说道:“我是乡下来的,可从小村里人就教导我,情与义,必须义在前,玉老板对我,如同再造父母。对害了他的人,红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儿——我,我——”
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嚎了出来。这声音悲惨又绝望,像是冬天被困住的兽,动弹不得,只能等死,又像是阴暗的雾,衬着君子兰不时的咳嗽声,凑成了一幕悲剧的前奏。
玉凌霄呆了,她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凄凉中缓缓抬头,只见院外一道日光,从门里劈进来,如同光的长剑,正正劈到君子兰脸上。
君子兰捂着嘴,又咳了两声,然后放下手,掌心里一片殷红的血迹。
玉凌霄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大姐——”
君子兰只是淡淡地说:“痨病,应该熬不过今年了。”不等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玉凌霄感到震惊或是伤悲,她便挥挥手,轻描淡写道:“来,三妹妹,让我们把剩下的事情说完。将大哥送葬后,我与你一样也蒙在鼓里,不知前因后果。
月月红和秋海棠心知自己闯下大祸,也从不言语。直到一年前,金淇卫与月月红斗酒,他知道月月红千杯不醉,于是偷偷在酒里下了药,月月红喝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我只得将她接回小院。那晚她被梦魇困住,连喊‘大哥饶命’,我觉察不对,便留心听她梦话,这才隐约知道了这份隐情。”
她又咳起来:“我起初不信,可到底有些疑心。于是我向瞎子师傅、院外孩子们问起了当年的情况,竟然果真如此。”她顿了顿,“那时,我知道,我必须清理门户了。”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她细说,以玉凌霄的一双毒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事君子兰一人做不来,还需一个帮手。贺约瑟当然不会做这等事,金淇卫又是个靠不住的孩子,思来想去,只有深受玉琳琅救命之恩的槐根了。君子兰托人带话到上海,在槐根回乡之时将事情交代清楚,二人一拍即合,拿出彼此积蓄包下明月楼,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局。
布置房间,摆放屏风,和槐根一次又一次地演练。君子兰花了足有大半年的时间策划这场鸿门宴。像只暗中织网的昆虫,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两个妹妹网罗其中。在她起初的计划里,是由她挑起月月红和秋海棠两人的嫉妒,再由自己做东和解,她要让自己和槐根脱罪,不留一点痕迹。但仿佛老天相助一般,老友贺约瑟的一段风流韵事,给了她天时地利的好机会……君子兰的讲述远比玉凌霄想的要长,她讲两句咳一声,讲一句又咳两声,阳光腾起的尘埃在她身边飘浮,仿佛某种阴魂不散的雾。
玉凌霄恍惚了,她想,自己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什么呢?她来到这里,来到了大姐面前,她将所有的一切悉数告知,只是为了换大姐一句话、一个原因。
现在她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如果她知道内情如此曲折,她宁愿自己从不知道。她甚至希望当年大哥玉琳琅干脆地将她嫁给那具老枯骨,不要加入百花杀,也不要与姐妹们相识,那样一来,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的,不会发生。就像一场戏,戏里的人死了,戏里的人哇哇大哭,可是一转身,幕落了,大家又都活了过来。姐妹们嘻嘻哈哈地要去明月楼找槐根吃清汤挂面,玉琳琅说要喊上金淇华,贺约瑟和金淇卫也赶来,一桌人说着笑话,月月红身子一闪闪进厨房,伸手给槐根擦去脸上的汗,槐根咧嘴一笑,玉琳琅唱了起来,偶尔是戏,偶尔是歌,无论何时,那无懈可击的水晶声音,都会飘得很远很远,飘过整个乾州,飘过整个人世。
甚至,飘过整个光阴。
玉凌霄已变得木然,她退了两步,腿因为久站变得酸麻。她轻轻地跺了跺脚,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君子兰发现了她的动作,不由得伸手道:“三妹……”
玉凌霄停住了,她抬头看那门内刺进的一束光。光全打在君子兰的身上,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身后的阴影之中。
她低了头,轻声道:“我不会去报警。”
君子兰淡淡地“哦”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失望还是冷漠。
玉凌霄顿了顿:“但我会把所知所想都告诉贺先生,下一步如何,由他定。”
君子兰又“嗯”了一声,同样毫无情绪。
玉凌霄迈出一步,这一步重重地踏在地上。地上横着玉家小院的门槛,冷冰冰的黑色。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今日出了这门,你不再是我大姐,而我,也不是你三妹了。”
这一回君子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玉凌霄也没有回头。她看不见君子兰的表情。可她知道,她能知道,一滴清泪正从君子兰眼角滑落,顺着她削尖的下巴滑下去,然后不知飞到何处,缥如虚空,无迹可寻。
瞎子夫妇的叫卖声响了起来——
最后一场戏散了。玉家班就此落幕。
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十
我的笔尖悬在空中,它早已忘记了记录的使命,只剩下愕然与惊诧。
玉凌霄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故事说完了,漫长的讲述本该让这有些苍老的尼姑感到疲惫,然而她的脸上,只有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们两人沉默了良久。她关心地望着我,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发问:“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啊、嗯,”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那么最后,贺约瑟也没有把君子兰……”
这是明知故问。之前的调查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月月红妒杀秋海棠,可见玉凌霄所述的最后一段详情,并未对外人有所泄露。
玉凌霄也不计较我的疏失,低声回答:“是的。”不等我再问,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贺先生那人,虽说有些好色,可终究还是念情。他其实觉察到什么,但他都没有说。那一夜,我提到秋海棠扇子遗失之时,他拼命解释扇子的去处,其实他是下意识在替君子兰掩饰——他就是这样的人,看情面。就因了这一份情,他把那一夜的事情压了下去。可话说回来,压不压,也是一样,我去见了君子兰后不久,也就三两个月吧,她就病死了。”
她继续说道:“君子兰死了,槐根便回了乡下,抽上了烟土,过得很是潦倒。”她顿了顿,“贺先生远走南洋,久无音讯了。金淇卫如今成了个小老头,天天管着他的儿子们,不许他们看戏玩乐——也不看看他自己当年是什么模样。”
说这话时,玉凌霄语速微微快了起来,她刻意用了快活的语调,好像在掩饰些什么。我看着她,心中在思索一个问题。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安,似乎觉得伪装被我看穿。微妙的尴尬中,这身披素缁衣的尼姑站起身来说:“君子兰的坟就离此处不远,先生要不要去看看?”
我自然是同意。玉凌霄便带我离了玉家小院,经过我刚才看过的废物场,沿江而行,不多远便看见一处小土坡。坡上光秃秃的,都是些木牌立的孤坟,唯有一个立了石碑,那便是君子兰的墓。
玉凌霄引我走近,看那墓碑,碑上没有照片,只用隶书刻了名字——按说此处,应该刻的是墓主人原本的闺名。然而石碑上却只以深邃的纹路,雕着六个大字:
玉家班 君子兰
看到这六个字的瞬间,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顷刻间在我心中涌起,我拼命地捕捉着它,甚至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脑海中,我拼命奔跑,在抓到这思绪的瞬间,一道闪电将我击穿,我的表情都变得扭曲起来。
玉凌霄觉察到我的不对,扭头问道:“你还好吧?”
我当然还好。不如说,是非常好。刚才听讲述时,我就一直有个疑问,君子兰得知月月红与秋海棠误将玉琳琅害死,才决心痛下杀手,清理门户。玉琳琅有救下百花杀之恩,她又是玉家班大姐,这行为虽说可以理解,可未免下手太重。有那么一时半刻,我甚至怀疑,君子兰是否也如秋海棠般,深恋着玉琳琅,但这个说法被玉凌霄坚定地否决了。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像那天她去玉家小院是做好绝交的准备那样,君子兰想必也做好了剖白一切的准备。
如果她心中当真有那么一丝微妙的情愫,她绝不会隐而不言。我也做如是想,可这样一来,盘桓在我内心的谜题,便无法解开了。
但是此刻,在君子兰的坟前,我突然回忆起幼年随祖母看玉家班演戏的场景,那晚演的是《西厢记》,君子兰是张君瑞,而玉琳琅是崔莺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听不懂戏文,也不通人事。可即便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观众,也能明白,台上这个男的,满心想着的是要娶那个女的回家做新娘子。这当然是因为玉琳琅扮演的女子明艳动人,更是因为在君子兰眼中,那一丝复杂的“灯”
光,拿捏得更是恰到好处。现在想来,那是一束混杂了爱、欲望、占有与放手的眼光,那是真正的恋人的眼光,若在尘世,或许只有爱恋到最深的瞬间才会出现,可君子兰却总能在戏台上复制,每一场都能准确无误地展现。这种情状,绝不是单纯靠技艺和努力可以做出的。
所以我斗胆有个猜测,君子兰也爱着玉琳琅——不过,不是戏班里的那个男子玉林郎,而是舞台上那个动人的角儿。贺约瑟曾说,只有君子兰才能接住玉琳琅的戏。玉琳琅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戏痴,君子兰又何尝不是?自古舞台便是这样一个地方,灯光一亮,音乐一起,人就会飘飘忽忽,整个人进到戏里去,不到谢幕难出来,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疯魔的人?《红楼梦》里曾写过,菂官与藕官在戏里常扮夫妻,都是女孩子,竟相恋起来。所以我想,君子兰也是一样。平日里,她是大姐,八面玲珑,独撑戏班,尝尽了许多苦楚,纵使玉林郎也不过只是她需要处理诸多事务中的一项。只有在台上,在演绎爱恨情仇之时,她才能感受到一丝应该享有的爱情和温暖,而给予这些的,便是戏台上那个角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儿玉琳琅。她对玉林郎不为所动,可玉林郎去了,台上的玉琳琅也因此消逝,这不仅是杀害了君子兰台上的恋人,还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寄托,甚至是后半生的希冀——她,怎能不恨?
听了我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论辩,玉凌霄静默无声。她立着,立在那光秃秃的土坡上,几乎立成了一尊雕像。我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她是否同意我的论断,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旁边。
站得久了,我也有些不安,于是只得迈开脚步,绕过呆立的玉凌霄,绕过墓碑,到它之后去张望,就在我走到墓碑后之时,我听见了一声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是玉凌霄的声音。久未开嗓,有些沙哑。可其中仍旧有些蜿蜒曲折,余香满口。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也成了离魂的杜丽娘,走入一个错综复杂的花园,走入玉家班曾经的盛景。
我走着,看着,迷离着,美丽的花朵入了我的眼、入了我的心,可我心底清楚地知道,在这一曲结束后,梦就会醒。到时候,只有一个土坡,一个墓碑,一个惶然的写者和一个哭泣的老尼。还有——还有碑背面的阴影。
在那里,一丛几乎不曾凋谢的玉色野花,开得正盛。
廖舒波,曾用笔名立习习、李茜茜,海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天下3》官方小说作者。在各大平台发表作品200 余万字,涵盖科幻、推理、悬疑多种类型,并入选多个类型小说选集,被《北京青年报》《中国家庭报》及新华网等多家媒体报道。文风引人入胜,冷酷之中带有丝丝温情。2011 年曾凭借科幻小说《您好,异星人陪聊》获得第2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提名奖。推理小说《游园惊梦》于2021 年1月荣获第一届中国原创推理星火奖“首奖”及“无限可能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