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深沉,路上车流如注,不怀好意的北风吹得人脸颊生疼。
成江行踩着闵月亮的影子走,女孩儿在前面,脚步飞快,偶尔抬起胳膊抹一下脸。
她在哭啊。
他捏捏口袋里的纸巾,快步走到她旁边,也不转头,只把纸巾递过去。闵月亮接了过来,然后大力地揩鼻子。
她哭的样子很可爱,擦鼻涕也很可爱。他想。
路边有尚未打烊的租车行,他拽住她的胳膊:“闵月亮,你等我一下。”
隔一会儿,他骑着一辆帅气的摩托车过来,把一个绿色头盔递给站在路边发呆的她。他自己头上戴的也是绿色的头盔,在路灯底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闵月亮已经不哭了,她好笑地看着他的头盔:“像两只绿头大苍蝇。”
她讲话的时候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明明是绿头大蜻蜓,大蜻蜓女士,您想去哪里?”
“随便哪里。”
她坐上去,轻轻扯着他的外套。然后,油门一响,车子向前窜出去,她条件反射地搂住了他的腰。她真的累了,心里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并没有多想,索性轻轻靠在他背上。
成江行在夜风中翘起唇角,网上的恋爱指南还是有些用处的。
摩托车在车流里穿梭,渐渐驶上空旷路面。他对路况本就不熟悉,哪里有路就往哪里开,最后来到了一处人工湖旁边。
月朗星稀,湖面波光粼粼,像暗夜里一匹柔软的缎面。湖的另一面,是遥远模糊的城市灯火。仿佛可以在此远离城市喧嚣。周身只有树影,还有飞鸟扑簌而过的轮廓。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沉默不语。他陪在旁边,守护她的沉默。
似乎有鱼跃出水面,“咕咚”一声,打破了她的沉默。
“在十七岁之前,我和妈妈的关系是很好的。她爱我们,很爱很爱。我知道,她一直都是爱我们的,包括她对姐姐那件事的处理方式,也是她自以为的最好的爱。”
“所以,只要是爱,就可以被原谅。”成江行淡淡地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没有彩排过,在自己的角色中付出爱、接受爱,都是初次体验,会不得法、会不周全,不必太介怀。”
闵月亮没有说话。
成江行有些迟疑地看着湖面:“我也曾经质疑过,我很想问问我爸,在过去那些看似幸福的年月里,他究竟爱不爱我们。但是,我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去世了,我心里的问题永远无解。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他爱不爱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过他,像爱生命一样爱过他。只不过,我没有那么幸运,不能从生到死地维持那份爱。”
闵月亮扭头看他,他三言两语,仿佛已经讲完了一个冗长悲伤的故事。
他也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又伸手将怀里的头盔罩在了她头上,挡住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在她眼里,望见自己的渴望,也望见自己的软弱,望见自己的恐惧。
对岸城市灯火已经淡了,他们起身往回走,然后发现谁也不记得来时路,甚至忘了那间车行的位置。两个人相视大笑,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很自在,什么都不需铭记,无牵无挂。好在,她还记得酒店在哪里。
辗转回到酒店楼下,她看着对街的小食摊说:“你饿不饿?”
他停好车,将她的头盔接过来,拉着她往对街走,笃定地说:“我知道你饿。”
深夜的小食摊,依然有三两食客,只是天气微冷,热腾腾的食物甫一上桌就凉了下去。她看着炒年糕和麻辣烫犹豫不决,他指着烤肉盘说,吃肉能让人快乐。
于是,老板娘给他们安排了带烤盘的小地桌,两个人点了三五盘的菜和肉,热热闹闹地烤起来。
“我们烧伤科聚会从来不吃烤肉。”她笑,“其实我很爱吃。”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是传统啊,烤肉的声音和味道会让人想到自己的病人。为什么读烧伤外科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在烧伤科当医生会少了很多乐趣。”
她还在笑。
他认真思忖了一下:“其实,如果第一时间给创口使用某某法处理,能减弱你们的这种感受。”
她本不在意,一边翻动烤盘上的牛肉一边想着他说的话,渐渐面色凝重,老成地点着头:“确实有道理,但是某某药有禁忌,临**的安全性尚待考察。”
说着,又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过,你的想法挺大胆的,可是医生其实是最胆小谨慎的人。对于患者来说,稳妥的安全性比激进的有效性更重要。”
他不屑地笑了一下,仿佛并不认同。
老板娘是朝鲜族,拎了瓶烧酒,说免费赠送。闵月亮推辞了一下,也任由老板娘将酒放在一旁。
两个人聊起专业,倒是越聊越投机。他试着说些自己的观点,她兴致盎然,也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倾吐出来,有些观念,竟与他不谋而合。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打开酒瓶,调皮地逗他:“要不要来一杯?”
他看着她,眼里心里都是热的,他自然地将酒杯递过去:“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杯怎么够呢?”
他一生没有喝过酒,明明像水一样清澈的**,一入喉,仿如烈火。他很快就醉了,他看天上月亮有两个,他看眼前的月亮也有两个。他疑惑地伸出手,摸到她的脸,指尖软软的。她吓了一跳,猛地向后闪了一下,险些从座位上跌下去。他又急忙探身拉住她,两个月亮又重合成同一个人。他放下心来,看着她痴痴地笑。
闵月亮看出他的醉意,摇摇头:“酒量真差。”
说得好像自己多能喝似的。
她把瓶中余下的酒都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只不停地给他夹烤好的肉。
她喜欢吃肉,韩星展知道她喜欢吃肉,韩星展总是能带着她找到最好吃的肉。
再后来,成江行晕乎乎的,起身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闵月亮也晕乎乎的,但是路走得比成江行要稳。
整个酒店的窗口都是暗的,在所有人都沉睡着的夜里,他们舍不得将长夜过完。两个人就在酒店的院子里溜达,院子里有个小的儿童游乐区,有小滑梯,有秋千,有跷跷板。闵月亮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成江行坐在另一个秋千上,纹丝不动。
成江行说:“闵月亮,你不要推我,我头晕。”
闵月亮就咯咯地笑,原来成江行醉了这么可爱。
成江行说:“闵月亮,怎么办啊?我好像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闵月亮,怎么办呢?”
她吓了一跳,打了个响亮的嗝,满嘴酒气,酒意立时散了一半。
她很久没出声,他也没有继续说。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他,却见他头倚着秋千绳索,仿佛睡着了。
“果然是喝多了。”她喃喃。
所以,是满口酒话吧。她绷紧的弦又松弛下去。
“唉,阿行啊,我好像开始喜欢喝酒的感觉了,迷迷糊糊的,心里会有莫名的欢喜,漫过那些累积多年的痛苦。阿行啊,你的心里有忧愁吗?你体验过没有光的路吗?我的心里,有一条路,没有光,没有尽头。我总在梦里看见自己一个人站在那条路上,我努力地往前走,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有时,我会看见姐姐,姐姐身上流着血,她向我伸手,我救不了她;有时,我会看见韩星展,他身上着着火,他向我呼救,我依然救不了他。我有时候会想,我来人间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呢?我究竟为谁而来……”
万籁俱寂,全世界只有天上的星和月没有睡。酒意让她卸下面具,让她**内心,让她面对另一个迷茫的自己。
她只管说着,心里却难过起来,那些被酒意燃起的欢喜慢慢地又被更深的痛苦席卷而去。
然后,身旁人影动了一下,她的秋千被拽住了,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下一秒,有人单膝跪在她身前,轻轻捧着她的脸。
“闵月亮,我只知道,我为你而来。”
她的唇被人咬住,温热、柔软,像是天地间最温柔的给予。
她的人间,刹那之间只剩温柔。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放开她,他们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良久,成江行开口:“闵月亮,这不仅仅是喜欢,这是爱。”
眼神清明,没有醉意。
闵月亮愣了片刻,脸颊腾地热了起来。她心里一片慌张,失去了一切分辨与思考的能力,只迅速起身,向着唯一亮着灯火的酒店大堂跑去。
她奔跑的背影又让他想起那匹粉色的独角兽,他的心又痒痒的,满是甜蜜。
他亦起身,抬头对着天上月亮傻笑了一阵儿,他向着她的方向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从一楼到五楼,几秒钟而已,闵月亮觉得长过了一个世纪。她始终直视前方,不敢扭头去望身边人。电梯门开了,成江行的手忽然伸过来,他拉着她往前走。
午夜的走廊,只有浑黄静谧的灯光,脚步落在藏蓝色的地毯上,不带一点声响。
成江行抿着唇,他只懊恼这段路为什么不能再漫长一点,而掌心里的那只小手,热乎乎的,似乎还沁着汗。
到了她房间门口,他扭头看她,不禁失笑。猫一样的女孩子,耷拉着脑袋,他想,她的脸颊一定是红的。
“闵月亮,你也是喜欢我的。”他的语气是肯定的。
“我没有。”闵月亮飞速地回答,她抬起头,目光与他的重合,却又迅速地扭头。
她逃也似的进了房间,关了门,停顿几秒,又开了一条门缝,对外说道:“晚安。”
仓促间,仍可惊鸿一瞥地望见门缝外那张笑盈盈的脸。
真是个好看的人。她想着。
“晚安,月亮。”成江行回应道。
他内心雀跃,似乎得到了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