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江行倚在窗前，酒精的余力仍在，头昏沉沉的，但是意识清醒，走过的每一步，说过的每一句，他都清楚地记得。
他想将他的幸福分享出去，他想告诉少年时的旧友们，他遇见了爱情，他懂得了爱情。他想告诉母亲，他的心不再孤独无依。但是，对他而言，这世上已无至亲与故友。
他的幸福，注定要隐秘。
他忽然就有了信心，只要他小心翼翼，他可以保护这份幸福。
他对着墙壁傻笑，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呢喃。
“晚安，闵月亮。”
“晚安，小月亮。”
“晚安，世界上最好的月亮。”
“晚安，全宇宙唯一的月亮。”
他忍不住笑出声，眼角渐渐湿润。
手机在桌上振动，成江行看看号码，表情瞬间肃穆。这个号码，没有存名字，但是他一直把它刻在心里。
他按了接听键，对面并没有言语，他亦迟疑了几秒，终还是首先开口。
“师父。”这两个字，他喊得有些忐忑。
“阿行。”那边终于缓缓回应了他一声，声音老迈，透着些许虚弱。
自从去了H国，师父与他再无联络。
真是幸福呢，此生还能听见师父喊他“阿行”。成江行乖乖地握着电话，背靠着墙壁在地板上坐下来。
“你师母本来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师父又沉默了几秒钟，才继续说道，“我也曾走着与你同样的路，只是，我那时已经与你师母成婚，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受我牵连，被劫持了。所幸，最后她被救了出来，只是，我们失去了那个孩子，她从此落了病，再也不能做母亲。”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她与我相伴到老的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成江行心里的火焰渐渐淡了下去。
“阿行，放过阿闵吧。”师父说了这一句，挂了电话。
成江行仍旧把电话放在耳边。
那一年，大概是春天吧，院子里的竹子冒出了小小的笋芽儿，他和师母说要把笋芽儿挖出来吃掉，毕竟他才是最小的徒弟，那棵笋芽儿即使长成竹子也没身份。师母笑他馋嘴，却还是扔了把铲子给他。
他蹲在竹林里，一转头，看见师父拉上了书房窗前的竹帘。
书房里来了位客人。
隔一会儿，师母喊他，嘱他将茶盘送到书房。这样的事，师母是从来不用他的，后来他知道，那是师父的吩咐。
他倒了茶，师父忽然厉声说道：“毛手毛脚的，茶汤都洒了。”
他想辩解，师父瞪了他一眼，只对客人说：“我这小徒弟年纪太小，又没经世面，办事最欠圆滑。”
他真是委屈，师父当着外人竟这样数落他。客人却没说话，只是打量了他几眼。他的手到底还是抖了抖，倒第二杯茶的时候真洒了茶汤出来。客人笑了笑，他羞红了脸，拿了手巾去擦桌面，却看见一张纸上露着自己的名字。
他忽地想起前几日的传闻，师兄们闲聊的时候说过，H国ACF集团有一个海外医学生的助学计划。ACF在亚洲医学界颇有些名气，以医疗器械起家，又致力于医学人才的培养。各大医学院都会推举人才，但是入选的名额不多，据说入选的门槛颇高。师父门下在校生并不多，师兄们算来算去觉得他最合适。
他回过神来，猜想那位客人与师父商谈的应该是关于这次助学计划的事，但是，看师父的态度，显然并不中意他。
他倒是无所谓，何况，那一年，他母亲刚刚去世，他更留恋师父与师母的这个家。
然而，他再次蹲在院子里挖笋芽儿的时候，却模模糊糊听见书房里传来的争吵。
师父那个人一向儒雅宽厚，今天的师父显然有些异样。
他凑过去，听见师父说：“我的小徒弟，他过得很辛苦，我不想让他再辛苦了。”
然后，书房里再无声音。
隔一会儿，师父送客人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那人看了他一眼。他避开对方的眼神，抱起修剪落地的竹枝走出大门。
他等在小区的路口，果然不一会儿，那位客人开着车过来，看见他，笑了一下。
是的，成江行读懂了那人在院子里递给他的眼神，那人想要和他聊一聊。
他坐进对方的车里，车子向着海河开。
“我们需要一个人，做一件危险却正义的事。”
“你是警察吗？”
车子后座上放着一个装衣服的袋子，隐隐露出藏蓝色的警服一角。
对方笑笑，似乎对他的反应能力和观察能力很满意。
那确是一件危险的事，警方需要一个勇敢的医学生作为内线，走进黑暗当中。黑暗当中，遍布着一张罪恶的网，他所要做的，就是爬到网的最中央，找到可以摧毁那张网的时机。
“你师父是我们警方非常敬重的人，他曾经给予我们重要的帮助，也为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知道这是怎样一条路，所以，当我们提出想要你来配合做这件事的时候，他选择了阻止。可见，他爱护你之深。”
“我还是想问问你本人的意思，我只能说，如果你参与进来，即使你头顶有警徽，它也只能以隐形的方式存在，它不会成为你在世人面前的荣耀，甚至，它会为你带来更多危险。”
成江行并没有过多的思考，他只是回想了一下从高中到大学那最不堪的几年，他心里盛着父亲留给他的阴影。然后，他表达了他的意愿，他想做正义的事，他想做一个正直的人。
几个月后，世人所知的即是师父与他决裂。当时在书房外的几位师兄都听见师父对他的怒骂，他们了解的事实是，师父并不同意他去H国留学，而他私自偷了师父的举荐表和印章，自此，师父与他断绝了关系。
但是，那些师兄永远不知道，在他们听见那些怒骂的时候，师父却是紧紧抱着他。那是师父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因为师父知道，他选了多么危险艰苦的一条路。
真的好苦啊，没有人能体会的苦。
可是，总要有人在黑夜里前行，才能擦掉夜色，迎来光明。
在闵月亮出现的时候，在他发现自己心意的时候，他也曾一次次犹豫。他做的事越来越危险，他离那张暗网的中心也越来越近。但是，这也意味着，光明不会太远了。所以，他生出一点点信心，留住月亮的信心。
师父却适时地来提点他。
他握着电话思忖良久，久到窗外已经浅浅露出鱼肚白。是啊，即使光明不远，此刻也仍在黑夜之中。
“好的，师父。”他对着黑漆漆的夜色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