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的深秋也是冷的,尤其是一场冷雨之后。
韩星展坐在咖啡馆的窗边一动不动,隔壁桌两个女孩打量他许久,他的侧脸有些好看,虽然让人觉得有些冷,像表情生硬的雕塑,但是很迷人。
她们嘻嘻哈哈地打趣着,两个人互相推搡,终于有个人站出来,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凑到韩星展桌前。
“你好,可以认识一下吗?”她打开微信。
韩星展缓缓转过脸,定定地看她一眼,开口:“不可以。”
女孩子微愣,又释然,逃回座位,和伙伴咬耳朵:“他讲话的声音好吓人,眼神也吓人。”
但是,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不知冷热没有痛感的脸。
也感觉不到风。
韩星展很想念风。冬天的风清醒,春天的风温柔,夏天的风缱绻,秋天的风洒脱。他有很多年没有感知到了。
电话在桌上振动起来,他看着那个没有储存起来的来电号码,他知道是谁。他没有接,他依然还是个胆小鬼。
然后,微信里有人加他好友。
阿闵。
窗外是一棵法国梧桐,树干粗壮,一片残叶在他面前慢慢地落下来,落在深灰色的青砖上,被风一吹,打了几个旋儿,与路面上堆积的落叶混在一起。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韩星展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为这一天,他艰难地支撑了八年。
闵月亮,你的心事可以放下了吗?他默默地把握成拳的双手打开,摊在膝盖上。
那一年寒假,韩星展终于鼓起勇气带闵月亮去了自家的羊汤馆。他有礼物要送给她,一颗星星吊坠,以及一份百分百的心意,孤星想伴明月。他总是在犹豫,如果他表白,会不会吓到她呢,他总是在蓄积勇气。那天很冷,但她的掌心那么温暖。他觉得可以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担心如果再晚一些,也许她就像调皮的小猫一样跑掉了。
他让她等在楼下,在楼梯的拐角处,他还能听见她和母亲谈天说地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他能想象出母亲眼里的温柔,母亲一定也是喜欢她的。
他去柜子里寻找自己藏起来的盒子,其实,那是一年前就准备好的。在他抽出盒子的刹那,有个蓝白相间的校牌掉了下来,那是他高中的校牌。他捡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又迟疑地确认了一下,那不是他的学号。校牌上刻着每个学生的学号,独一无二。
0163481。
在他刚开始暗恋闵月亮的时候,他怕弄混她们,特别留意过她们的校牌。0163431,是闵月亮;0163481,是闵月光。
可是家里怎么会有闵月光的校牌?
他没有多想,信手去翻了翻柜子的那一层,有一只旧U盘藏在一个牛皮信封里。那是他的U盘,储存了许多学习资料,却突然找不到了。他拿着信封,有些困惑。房间里的电脑开着,他把U盘插进去,结果看见了陌生的文件夹,名字是一个大写的字母——M。
他打开文件,看见两张照片,是女孩子**裸的身体和泪流满面的脸。
他只觉得血气上涌,整个人仿佛要炸了一样。
他认得出那女孩的脸啊,纵使那张脸的五官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变了形。那是闵月亮的姐姐——闵月光。
他整个人混沌沌的,理不出头绪。然后,他听见楼下的声音,听见父亲魔鬼一样的声音。他想也不想就跑下楼,他扯着闵月亮就往外走。
外面下着雪,那是他生命中最大最冷的一场雪,足以覆盖他的往后余生。
他看着闵月亮坐的车远去,他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明天。
他急匆匆回到家里,父亲在二楼,正在电脑前仓皇地拔U盘。他冲过去,揪着父亲的衣领,对着父亲的脸就是一拳。
父亲的酒大概还没醒,父亲大声叫嚣着:“你知道什么?是那小丫头主动勾引我的,她不穿衣服。他们家门也不关,她赤身**地躺在那儿,她就是在勾引我。”
韩星展的拳头又抡了过去。
父亲的笑真是丑陋,他说:“你还不懂,小丫头的味道真是好。”
韩星展拿起电话要报警,父亲把手机夺了过去,父亲那么张扬,他说:“她爸妈都不敢报警,他们要脸面的。有这几张照片,他们永远都不敢报警。”
魔鬼还在笑。
母亲呆呆地站在门前,她大抵明白了事情的所有经过。
“妈——”韩星展喊了她一声,心里疼得不行。
母亲忽地回过神来,母亲抢过他手里的手机,母亲说:“小展,你先冷静一下,你让我想想。”
母亲把门锁上了,把他锁在了房间里。
风雪拍打着玻璃窗,像他心里无法释放的情绪。
他拿了桌上的酒,是父亲喝剩的半瓶白酒。楼下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连同父母的对骂声,他们在打架。
在韩星展二十年的人生记忆里,父母并不是太恩爱,缘由就是父亲酗酒。父亲喝醉了,总会做一些伤害母亲的事,他彼时年少,并不太了解男女之间的情事。如今恍然意识到父亲的荒唐与罪恶,他初建的三观霎时崩塌。
他也有些醉了,但是,他心里的念头始终坚定——作恶的人要受到惩罚。
他的头有些昏沉,他伏在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在火海之中,巨大的爆裂声让他瞬间清醒。他不顾身体的疼,他去救母亲,又毫不迟疑地去火海里寻找父亲。
可是母亲永远地离开了。
父亲还剩一口气。这么多年,他拼尽所有,维持着父亲的那口气。不是为了父子恩情,只是为了闵月亮。他知道闵月亮心里的伤口,他尊重闵月亮的选择。
对于他来说,活着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每次成江行给他做手术,他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布娃娃,是成江行手里的针线缝缝补补,拼凑出他的余生。余生的目标,就是等待,像个随时待命的士兵,等待将军的号令。
他的将军,是闵月亮。
如果有一天,闵月亮需要抓住这个凶手了,他就把这个还有一口气的凶手献给她。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韩星展望着窗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等得太久了,他经常会在噩梦里醒来,他怕父亲早早地咽了气。
他怕,在她心里的伤口没有愈合之前,自己已经再不能留在人间。
闵月亮,请你不要再伤心了。
他留恋地看看她微信里的名字和头像,把手机轻轻放下,拒绝了她的好友申请,他不可能再做她的好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