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间

6

字体:16+-

在寻找韩星展的那些年月里,闵月亮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韩星展仍是少年模样,穿带羊羔毛的牛仔服,戴着黑色的棒球帽,眼睛里有星辰大海。他们同爬故乡的一座山,从天明爬到深夜,迷失了路途。她一个人揣着恐惧,穿过密林,黑夜里隐藏着野兽,头顶有猫头鹰在凝视。她不停地滑倒,又不停地挣扎起身,她身上满是泥泞,手脚刺痛。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对面的荆棘被人扒开,韩星展提着一盏明灯,笑着说:“闵月亮,我找到你了。”

现在,她仿佛又行在了那个梦里。

她流着眼泪笑起来,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闵月亮,我来了。”

肩膀上的疼痛又加重了,她能感觉到韩屿的慌乱,因为他的手指像是要嵌进她的肉里一样。

“你别动。”韩屿嘶喊着,“把门关上。”

“你们谈完了吗?”韩星展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粗哑。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听见这样的声音,闵月亮仍旧难掩心头的震惊。

那场熊熊烈火,竟是摧毁了他整个人生。

韩星展看看韩屿,又平静地看向闵月亮,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一样,只说:“菜要凉了,闵月亮,快回来吃。”

岁月究竟是什么呢?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是一片难以泅渡的海,是生死两茫茫的张望。但是,有时候,它又仅仅是一团缥缈雾气,雾散了,日月澄清。

她就如同在短暂的光阴里打了个瞌睡,醒来之后,一切都不曾改变。

“哦。”闵月亮回应了一声,然后看看韩屿,“你吃晚饭了吗?这家餐厅的牛扒很好吃,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们一起过完这一年吧,然后明天就是崭新的生活。”

韩屿讷讷地,似在思考这个问题。

韩星展不动声色地向他们走过来,他的视力其实不太好,在黑暗的环境中视物能力比较弱。直到走近了,他才得以看清她手脚上的束缚,以及那男人放在她肩上的手,而男人的另一只手里始终握着一把匕首。

韩星展也看着韩屿:“我现在不太吃肉了,因为牙齿不太好,真是很遗憾。那我就只喝一杯咖啡吧。”

韩屿眼里一片慌乱,嚷嚷起来:“我管你们吃什么呢?我干吗要和你们一起吃。”

然后,韩屿迟钝地察觉到韩星展的靠近,他猛地举起拿着刀的手,却只见那一瞬间,韩星展伸出手臂挡了过去。韩屿手里的刀“咣当”落地,韩星展就势将他手臂反转在身后。韩屿将闵月亮松开,腾出手来与韩星展对峙,两人很快扭打在一处。

韩屿渐渐发现,韩星展只是上肢有力量而已,他的腿使不上力,于是找准时机攻击韩星展的下肢。原本占着上风的韩星展猛地跌倒在地,韩屿翻身坐在韩星展的胸前,狠狠地挥了一拳。

闵月亮看得心急,想要帮忙却又动弹不得。她大声呼救着,希望有人通过那扇虚掩的门听见这里的动静,希望成江行能快些再快些发现这里。韩屿的刀落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她索性躺在地上,努力翻转身体,想要去拿那么刀。

“你们都不是好人!”韩屿似乎已经魔障了,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拳头。

韩星展嘴里一片腥咸,脸上的人造皮肤因为受到猛烈撞击出现了不适,整张脸慢慢渗出血迹。

他忍着难言的疼,趁着韩屿喘气的时机,两只手用力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地将韩屿掀倒,局面看似又翻转过来。

但是,韩星展真的快要没有力气了。他心里苦笑,这具躯体俨然是一具残破的空壳。他只盼着成江行快些来,他甚至懊恼为何迟迟才意识到她遇见危险。

桌上的蜡烛燃掉了小小的一截,钢琴师也已经换了下一首曲子。

他坐在角落的边椅上远远看着闵月亮坐的那个位置。闵月亮还没有回来,她的大衣和背包都在。他想,她也许在洗手间补妆,也许去了电梯口等着迎接成江行。他心里想着她的样子,她和少年时代相比似乎并没有变太多,仍旧像一只猫呢。

或许是温度和音乐刚刚好,他忽略了危险的气息。

第二首钢琴曲也结束了,他猛地站起来,他意识到她的消失不太对劲。于是,他开始寻找她,他托了侍应生去洗手间查看,又跑到楼下的餐厅门口转了一圈。他给成江行打了电话,然后,他没头没脑地找遍了每一层楼。

直到他听见走廊尽头的动静,他贴着旧铁门仔细地听,门外像是风声呜咽,又像是恶魔怒吼。

还好,他找到了她。

韩星展渐渐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心里燃着火,整个身体都如同燃着火,像是要变成灰烬一样。

韩屿还在挣扎,某一瞬间,他看清韩星展的脸,忽然颤抖起来:“鬼——”

他战战兢兢地喊着,想要挣脱韩星展。可是韩星展就像个机器一样死死地勒着他。

黑夜中,旧铁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对闵月亮来说,每一个微弱的声音都是救命的信号。

果然,有人影出现,那人迟疑地向前迈了几步,对面的射灯晃过来,照到了他的脸。

“丛哥?”闵月亮松了一口气。

丛明朝似是有些怔忪,他看了看地上的闵月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人。韩屿已经放弃了挣扎,韩星展的呼吸就像破旧的吹风筒一样,呼哧呼哧——每个音节都被夜风拉扯得长长的。

“丛哥,快去帮他。”闵月亮急急说道。

丛明朝蹲下来,看看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她脸上有一道流血的伤口,不知是被什么划的。

“好的,你别急。”丛明朝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局面有多紧张一样。

他缓缓起身,走向韩星展和韩屿。韩星展卸下防备,却也在一瞬间力气消失殆尽,整个人就快要失去意识。丛明朝先是拣起地上的绳索捆了韩屿的手,然后将韩星展扶了起来。韩星展的义肢似乎断了,与肌肉磨合的地方血淋淋一片,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丛明朝将他扶到天台的水泥围栏边,让他借着围栏的力量靠在那里。

韩星展看一眼闵月亮,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有细碎的血沫子随着呼吸被吐出来。

“伤得不轻呢!”丛明朝看着他,“像是要活不下去了。”

丛明朝带着怜意,忽然伸出双手,猛地揪起韩星展残破的身体。

下一秒,韩星展如一片风中落叶,从天台上坠了下去。

韩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连呼吸都忘了,耳边只有闵月亮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丛明朝拍拍手,转过身看着闵月亮笑了一下,他走过去,忽然对着她的后颈重重拍了一下。闵月亮软软倒地。

云朵随风翻涌,盖住天边残月。

丛明朝看了看抖如筛糠的韩屿,轻声说道:“乔红椴男友绑架报复闵医生,热心人见义勇为跌落天台。”

“然后,故事该怎样继续呢?”他循循善诱地问着。

韩屿已经说不出话来,瞳孔因惊悸过度而震颤着。

丛明朝拍拍他,从他口袋里掏出胶带,撕了一截,粘住了他的嘴。

“然后,你挟持闵医生,畏罪潜逃。这个舆论走向怎么样,很棒吧?”

风声里混淆着楼下混乱的车声与人声,甚至有无数脚步声从那扇旧铁门后面传过来。丛明朝面不改色。

他仍旧轻声哼着歌:“天上海上没有路,月亮在偷着哭。”

黑夜多好啊,掩盖了所有罪恶。

他真是喜欢这浓浓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