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也有事,一只袜子飞进汤锅里,那可不是佐料。
一九六九年六月×日
晚间这顿饭可不咋的,班里的人都没吃好,人多,稀里糊涂的,那煮出来的面条都是夹生的。一想起陈军的话,一想起汤锅里的那只袜子,大家谁也吃不下去。
我端着一碗面条,溜出了徐学亮的家,向食堂走去,面条里没啥佐料,我想去食堂要点酱油。实际上,我还想去看看炊事班里的情况。那些年在家的时候,我做过饭,知道做饭的辛苦,到了兵团后,天天吃食堂,有人给做饭,着实让人省去块心病。虽说食堂的饭菜不大可口,但毕竟是不用自己做饭吃了,人也轻松许多。眼下食堂出了事,倒也让人同情。我知道他们不会故意把袜子扔进锅里去的,更不是故意作怪捣乱破坏连队的革命工作,肯定是有别的什么缘故。炊事班的那些人平日里待我都挺好的,待大家也很热情,他们怎么会干那种缺德的事情呢?
连部在开干部会,班排长们也都参加了,炊事班的那几个人在干什么呢?他们的心情会怎么样呢?
我轻轻地推开伙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中静悄悄的,灶坑里没有一点火光。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人坐在那里,谁也不言语。
“我,我想要点酱油。”我小声地有些怯懦地说。我怕引起他们的反感。
没人应声。看得出来,他们都很难过。
“我……有酱油么,给我一点?”我又小声地重复道。我想打破这种沉闷的局面,我想分担一点他们的痛苦。
屋中仍然没人言语。一时间,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只有捧着面条,尴尬地站在门口。
终于,有人站起身,向我走来。她是程鸿。
程鸿的眼睛红红的,看得出来,她是刚刚哭过。她来到我的面前,从锅台边拿起一个瓶子,轻声道:“是要酱油?”
“嗯。”我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从打第一次与她见面的那天起,我就有些喜欢她了。而现在看到她这副痛苦的样子,心中却也替她难过起来。
程鸿给我倒好酱油,说,“还要什么不?”
“不,不要,够了。”我想说什么,可有些慌乱,我同情地望望她,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程鸿轻轻唤住我,然后轻轻地端过我手中的碗,拿到锅台边,只见她借着灯光仔细地看看碗中的面条,然后便拿起锅台上的一个小瓶,往碗里弹了点粉末,接着,抄起双筷子就搅拌起来。
我望着她轻快的动作,心中忽然好生感激,我真想问她一些怎么怎么,同时也期盼她能对我说些什么什么。
可谁料,程鸿拌好面条,将碗向我手中一送,却轻轻地推了我一把!
我知道她的用意,感激地望望她,转身走出门去。
我想起了刚从稻地回来时病倒在炕程大威和李力、廉湘南给我送的那碗面条来,那飘香的面条直到现在还能叫人馋涎欲滴。而现在这碗面条虽说没有那碗面条的香味儿,但却让人感到心中热乎乎的!
出得门来,我刚想加快脚步离去,忽然觉得程鸿也跟出了门来!我立刻停住脚步,回转身来,轻轻地满怀同情地问她,“你,你们吃过饭了么?”
我忽然觉得我勇敢了许多!
程鸿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怎么不吃?”
“出了这种事情,大家都挺难过的,谁吃得下去?小刘,”程鸿问我,“你看我们会是故意把袜子放到锅里和偷着煮肉汤吃的人吗?”
“不,只是陈军他们嚷得厉害,像真的一样,很多人才不得不信。”
“咳,他们哪里知道,袜子是被风吹进锅里去的,肉汤是留给他们喝的啊!”
“可他们都说是你们工作做得不好,是有意的。”
“谁会这样干呢?如果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岂不是太缺德了?连里也不相信我们,还批评了司务长,老程也冤啊!大家起早贪黑地给他们做饭,他们还要骂,我真想不干了!”
“我也不知道该咋办。其实,我也挺了解你们的处境。”
“这就好,你可别跟他们掺和在一起。”
“嗯。”我点点头。
“快回去吧,要不,面条凉了不好吃。”
“好……只是你别太难过,要相信连里会解决好这件事的。”
“有人相信我们就好。”
程鸿点点头,转身走进屋去。
我也转过身,大步向宿舍走去。我心中充满了对陈军他们的愤恨,而更有一种温暖在我心头**起。
宿舍里,陈军仍在那里唠叨:“我要看看连里怎样解决炊事班的问题,妈拉个巴子,再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他妈的要造他们的反!”
我走进宿舍,正听见这话,心中不免激动,当众顶撞他道:“你瞎嚷嚷些什么哪,人家受了多少冤屈你知道吗?他们不是故意……”
陈军正在火气头上,猛听有人当众顶撞,愣了愣神儿,一见是我,眼珠一瞪,立时打断我的话:“你他妈的,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来替他们说话?”
我面前又涌上了程鸿那苦闷的表情,我再也忍受不了啦,“什么好处也没有,我只是告诉你,今天的事情不是他们的错!”
“你他妈显什么大屁眼子,要你在这里替他们叫屈?看老子今儿个来教训你!”
“你敢!”我气恼地将面碗往炕上一放,也挺身迎了上去!
眼见就要打起来,连起和刘志波几个人立即将我拉开了。
“姓刘的,你敢和我老陈作对,咱俩没完!”
“我不怕!”
干部会很晚才散。
程大威出得门来,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时间已是夜半了。他不由自主地朝食堂方向望了望,发现那里隐约还亮着灯光,便向食堂走去。
“是谁还在那里呢?”程大威一想到班里那些人的面孔,心中不由紧了一下。他加快了脚步。已是初夏的天气,白天已经很热,穿不住衣裳了,可夜间依然很凉。然而,程大威却觉得干部会上人们的口气更冷!
事情来得很突然,发展快且影响面也广,以至于让人心中没有任何防备,程大威一下子陷入到一片茫然之中,不知所措。但是,程大威还是亮出了高姿态,在干部会上首先做了检讨,并把责任统统揽到了自己头上。而参加会议的班排干部们也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炊事班批了个透。什么“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工作不积极主动”“忽视思想工作”“没有调剂好南北方青年们的口味儿”“卫生条件差”“熟人关系打菜打饭时偏心偏向”等等,几乎能说的能挑出毛病的话没落下一句。总之一句话,就是他程大威没有尽到职责才发生了袜子飞到汤锅里这样的事情!程大威心中虽然很冤很气,但也得摆出一副虚心接受意见的模样,边听边做记录。末了,各班排的干部们还就如何搞好炊事班的工作提出了不少建议,如成立生活委员会各班排每天派人帮厨同时监督食堂的卫生工作和监督打菜分饭人人平等及调整炊事班的人员等等。张真和冯登科也表了态,委派于文革专职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最后,程大威也发了言,表示一定要尽心尽力,把炊事班的工作搞好。
程大威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
这无缘无故的事情能去责怪谁呢?自己又该怎样去安慰炊事班的同志们呢?平日里起早贪黑的,都很辛苦哇,他们都是好同志啊!食堂里活儿杂活儿累且不起眼,没有农工排的工作那么轰轰烈烈那么能尽情地表现自己,说好听的食堂的工作是平凡而伟大的,说不好听的那是伺候人的!想当初炊事班刚成立那会儿,有几个人愿意干有几个人心里没有疙瘩呢?现在可好,好容易人心安定工作上也有了起色,却又偏偏赶上这么件祸事!要检讨要做思想工作那都容易,工作中有差错有问题那也是不能避免的,可个别人的谩骂中伤却怎么也让人承受不了!
李力和廉湘南热情洋溢,工作中虽有牢骚可从未闲着。老职工张录从不多言多语,挑水劈柈子起火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顶着。侯文霞和胡玉珠古丽莎爱说爱笑爱唱,那都是班里的活跃人物。程鸿和姜桂芝崔兰兰虽说话少了一点,但也是全心全意地扑在工作上……这样好的一个集体,这么好的同事们,怎么就能因一次事故就把他们的工作给否定了呢?咳……程大威痛苦地叹了口气。
门开了,程大威的脚还没来得及跨进门槛,便愣在了那里。
灯光昏暗,炊事班所有的人都坐在屋中,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他们的表情。
屋里的人一见程大威站在门口,立刻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焦虑地七嘴八舌地向他发问:
“司务长,会开完了?”
“老程,连里怎么说?”
“会上那些人都说啥了?快给咱们说说!”
“连里要怎样处理我们?”
“司务长,这事不怨我们啊!”
“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坏心眼儿!”
“我们向毛主席保证,这事绝对不是我们干的!”
“我们分析原因啦,是风吹的。”
“太冤枉人啦!还骂我们,谁该他的?我们不干了!”
“对,谁愿干谁来好啦,我们不干啦!”
“……”
“都别说了!”
程大威跨进门来,突然厉声喝道!
屋中的人见他这副表情,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一下子都闭上了嘴巴!
程大威眼中含着泪水,激动道:“出了这种事,你们以为我不难过吗?你们有怨气你们觉得冤枉,我心里就不怨不冤枉吗?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事情已经出在我们自己身上了,工作没干好,让人家抓住了把柄,我们不从自己身上找差距,怨别人有什么用?!大家……”程大威望着默不出气的人们和几个已经在落泪的女青年,终于抑制住自己情感,缓缓道,“我刚才是有些激动了,大家别生我的气,听我慢慢说,好不好?”
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几个女青年也悄悄地抹去了泪水。
“大家别难过了,连里已经做出了决定,这次事情是我们的过错。并同时任命于副连长来具体负责连队的生活工作,也就是主管食堂和炊事班的工作了,由此可见我们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了。大家不要有别的什么想法,既然连里派副连长亲自领导我们的工作,也就表明连队领导和支部对我们是多么的重视。不管他怎么抓,工作怎么搞,也不管我们有多大冤枉多少怨气,就一条,我们要支持他的工作!至于班排里一些个别人对我们的谩骂,我们大家也要采取高姿态,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能影响我们的工作!大家听到没有?”
没人回答,却有人抽泣。
“走吧,咱们都该回去休息了。”程大威边说边拉灭了灯。
程大威不愿意提到于文革的名字,他更不愿意提到要调整人员的话,他不愿意让大家再伤心了。
“以后,咱们大家要切切注意,不要再在屋里晾晒小衣物,打菜的时候也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心。当然,咱们大家也不要过分难过,出了问题咱们共同找差距共同商讨解决嘛!总的咱们就是要拧成一股绳,继续把炊事班的工作搞好,鼓起干劲,做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瞧瞧……”
第二天早上,伙房的烟囱里又冒出了炊烟。那炊烟很慢,也显得很费力地向天上飘去。
太阳像一个赶集的姑娘,早早地欢快地走上东大冈来。绿草尖尖上,晶莹的露珠儿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衬映着姑娘的笑脸。河边淡淡的薄雾,像姑娘胸前飘动的轻纱。田野里回响着鸟儿的鸣啼,好似姑娘旅途的伴侣。她兴冲冲地走着,带来了边疆的早晨。
于文革走出门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又使劲地扩展几下胳膊,然后向公路上走去。
于文革脚步轻快地在公路上走着。他迎着清亮的阳光,望着碧绿的田野,望着炊烟袅袅的村庄,听着四处里传来的鸟儿的鸣啼,心中真是畅快极了。
入夏以来,于文革每天都起得很早,他像连长张真和指导员冯登科一样,每天早上都要在别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在连队里绕上一圈。看看夜来大牲畜槽里的草料,看看新宿舍新麦场的建筑工地,看看地边苗儿的长势,想想昨日连队工作的状况,计划计划新的一天里各项工作的安排;时不时地还要和早起的老职工们早起的青年们和晨归的夜晚开荒的拖拉机手们打打招呼……于文革觉得自己像个领导干部了,像个干革命工作的人了。而在他的内心中,他更觉得自己像是这个连队的主人了!
入夏以来,大田的春播工作已经完毕,地里已经长起青青的麦苗和豆苗,绿茵茵的,直铺到天边,让人心中升起无限的希望。入夏以来,连队里的各项工作也转入到夏季计划中来,脱坯,烧砖,基建盖房,新宿舍的基地上已经砌起了人高的砖墙,西边新的水泥麦场上也竖起了木头的框架。除此之外,机务排也开始检修机具,准备投入到夏锄工作中去。还有开垦新的荒地……连队里的一切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可是,当于文革远远地看到食堂的炊烟的时候,当他看到炊事班的人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挑水劈柴洗菜的情景,他的心中不由又黯然下来。
昨天发生的事情未免太过突兀,让人不知所措,就是在昨天晚上开得很晚的干部会上,他也因没有思想准备而没有过多的表示自己的态度。
许久了,炊事班这个地方一直困扰着于文革。自打李桂琴出事后,他便有些沉默,他要重塑自己在青年们中的形象。渐渐地,在男女青年们中间,他的威望又有所回升。可是在炊事班这个地方,他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有办法展开自己的工作。在众多的青年们的心目中,于文革是他们奋斗的目标,崇拜的偶像,是革命的榜样。而程大威简直就是青年们心中温暖的象征,青年们待他像是待自己的亲哥哥!尤其是在一些女青年当中,那尊敬之中则又糅合着一种难言的男青年们都渴望获得的一种亲热。很久以来,于文革因一直没有机会插手炊事班的工作而深感懊恼,他不仅仅是要在那里树立自己的威望,展开自己的工作施展自己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连队里,他不能让程大威超过自己去!青年们再对他于文革崇拜,再对他于文革敬重,但他就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道屏障,这就是敬而远之。而程大威呢,简直就是以一种“亲人”的形象活跃在他们中间,这是于文革不愿看到的!
在昨天晚上的干部会议上,冯登科建议像正规部队中那样,在连队里成立生活委员会,他这个建议立即获得了全体与会人员的赞同。接着,由支部指定于文革亲自负责主持生活委员会的工作。除此以外,与会的各班排长们也选出了几个群众代表参加,南方青年有朱建华、邵林尧,北方青年有刘文杰李静。会上还决定每天由各排派出南北方青年各一个去食堂帮厨,以具体实施监督管理。于文革虽然也赞同会议的决定,但他心里还是感到不大满足,他需要一个得力的能真正按自己意图开展工作的人到炊事班去工作,并逐渐担负起炊事班的主要责任。但究竟派谁去,具体哪个人更加合适,他心里一直没有定下来。
于文革在公路上慢慢地走着。
这个人不仅要有理论水平,要有领导才能,要能说会道,要有工作能力,而且一定还要和自己心脉相通,时时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并能按自己的意图去开展工作……猛的,于文革心里一亮,就派他去。
十连有一个很注重外表的青年,他每天都仔细地擦洗自己的脸庞,擦上挺香的油脂,然后再仔细地梳理自己的小分头,最后,再戴上帽檐用报纸垫得很高的军帽。白天里,不管连队里干什么样的活计,也不管活计多脏多累,他都能很好地巧妙地运用自己的气力,保住自己整洁的形象。除此之外,他还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女青年们面前,他更会做出十分得体的样子来,走的是军人的脚步,说的是冠冕堂皇的用词得当的话语。而在连里组织个什么学习或开个什么大会的时候,你还会看到他手里拿着或腋下夹着一本书或一卷子材料之类的东西,在众人面前摇来晃去。而每当每次学习或大会上需要有人自由发言的时候,他还会托着厚厚的一摞子讲稿,咬文嚼字,夸夸其谈,非个把钟头不会歇气。而每每在这种场合,你又会听到毕国文的那故作的惊讶声“天哪……”和陈军的哈哈声:“得,又给咱们做报告啦!”
尽管他自视水准极高,自视高雅且积极表现自己,可连队领导似乎就没有看见。来连队半年多了,就是没给他个一官半职,文书没他的份儿,班长没他的位儿,似乎哪儿也不需要他。尽管这样,可他仍然不急不躁,也从不对人表露自己的追求,每天照样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照样积极地表现。
这个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除了每天工作中的积极表现之外,还会搞汇报。各班排里有个什么思想苗头,有个什么牢骚有个什么议论,只要被他观察到探听到了,他都要汇报到连里去。因此,冯登科和于文革那里常能见到他的身影。而有时候,他还会瞧不起那些比他年纪小一些的青年,他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说,见了面还会趾高气扬地哼声而过。他自认为自己在连队里挺活跃,挺积极,可青年们就是看不上他,陈军因此还给他起了个外号:万大分头。
他就是洪朗。
终于有一天,他感到惊讶了!
“任命洪朗同志为炊事班副班长!”
当冯登科在全连大会上宣布完这项任命时,洪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受宠若惊了!尽管他并不怎么满意这项任命,尽管他觉得这项任命距他所期望的那些能在连队众人面前叱咤风云的职位相差甚远,但他仍感觉到了自己的努力有了结果,自己的积极表现得到了连队领导的重视,他立刻到炊事班上任去了。
炊事班里的人们也很惊讶,他们默默地看着他走进伙房,默默地看着他开始在伙房里指手画脚,发表高论。洪朗即将来炊事班的消息事先只有程大威和班长李力知道,可还没来得及向大家吹风,人已经进来了。所以,炊事班里大多数的人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所以,他们连欢迎的话也不知该怎样说起。
洪朗可不沉默,就在连队宣布完任命第二天的晚餐上,当各班排的人们打好饭菜纷纷落座后,他从伙房的小屋里走了出来。他在人们面前一站,当着众人的面,掏出来厚厚的一摞稿纸,那么一抖,分头那么一甩,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革命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为了进一步搞好连队的伙食,彻底解决好大家吃饭的问题,全力支持连队的革命工作,坚决杜绝再次发生袜子掉进汤锅的恶性事件,我代表炊事班的全体同志,向大家表示一下我们的决心。第一……”
洪朗的声音还没有落下,食堂里便哄地乱了起来,青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毕国文“天啊!”和陈军的“得,又开始做报告啦!”的声音最响。很快,洪朗的声音便被众人的议论声给湮没了。
伙房里边炊事班的人听见外边哄乱,也纷纷挤到打菜的窗口。他们都很惊讶,脸上现出迷惑与不解的神情来。他们小声地议论着:
“他代表我们什么?”
“他要表示什么决心?”
“没听到和我们说起过呀?”
“和谁商量过?你们谁知道?”
外边食堂大屋里,纷乱声仍在继续。任洪朗有意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可众人就是不听!
于文革一见,很是气恼。他立即站起身来,向人们挥手道:“大家不要议论了,大家都静一静,好不好?”食堂里的青年们一见于文革出了面,声音也就小了许多。于文革见议论声低了下去,又接着道:“同志们,大家要支持新上任的同志的工作嘛!以往大家对炊事班的工作有意见,炊事班的工作也出了不少问题,现在我们要听听他们的改正措施嘛!洪朗同志刚刚上任就拿出了决心拿出了措施,这是革命的积极性嘛!大家要好好地听,还要多多提些建议,以共同把食堂的工作搞好嘛!好,大家欢迎!”
他的声音一落,食堂里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
于是,洪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第三,我们一定要把食堂的卫生工作抓好。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又定了如下几个小点……”
程大威坐在李大奶家的小马架子里,透过窗子,呆呆地望着对面食堂的炊烟。炊烟袅袅,他也不自主地点上了一根纸烟。
很奇怪也很突兀,事先没有任何迹象,炊事班又被突然地推到了全连人的面前,就像是突然间把一个人的衣服扒光了又让他站在众人面前一样,让人感到尴尬难堪且无地自容。洪朗调来炊事班,本来就让人没有思想准备,而现在他又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就更让人迷惑不解。一个人调到新的单位任职,他的工作热情是可以理解的,他的那种积极表现也是好的,甚至于他提的一些想法与炊事班的同志们下决心要搞好食堂的工作所商议过的想法也相吻合,可是,他的这些举动却没有和炊事班里的任何人商量过啊?让人感到就像是洪朗……不,简直就是指导员和于文革在向大家宣布连队的指示了,让人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他洪朗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纯粹在表现自己吗?
程大威心中很内疚,他觉得自己没有把炊事班的工作抓好,忽略了班里一些能出事故的苗头。而现在,出了事情不说,连向大家表示歉意的机会也让人给夺去了。为此,他很气恼,可又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苦楚,这就更让人心中难过。
门开了,廉湘南和李力走了进来。李力一进门就没好气地将衣服重重地往炕上一摔,道:“妈的,这是在搞啥名堂?不让人干瞧不起人就明说,何必来这一套?也不和我这当班长的商量就去显大屁眼子,虚头巴脑的,得瑟个啥?炊事班就没好人啦,就他能?谁欢迎他来了?谁又和他定措施了?他又凭什么代表我们?一上任就来这一套,以后还让不让人干工作了?家伙,炊事班就他一个好人啦,呸!”
程大威默不作声,任他宣泄。
没想到李力转过头来,又冲程大威发起了脾气:“司务长,你倒是说话呀,是你把他弄来的吗?好,你不说,我也不干了,你看谁行就让谁来好了,我走,我下农工班干活儿去!”
程大威一听,也火了,可随即,他又抑制住了自己的火气。不管怎样,再不能火上浇油激化矛盾了,那以后的工作还咋干?他缓缓道:“得了得了,既然是连里派来的,就要团结,就要工作。至于他以后怎样表现,还要看你当班长的怎样领导,要以大局为重嘛!”
“哼!”李力道,“就是他于文革不地道,就想到处安插他的人,把这么个小汇报弄到炊事班,不就是要天天向他汇报吗?炊事班哪里不合他的心意啦,他派来的人就能把工作干好啦,还相不相信我们?他妈的!”
这时,正在外间烧火的李大奶也凑了进来,道:“我说司务长啊,我看李力说得有点道理,洪朗到炊事班来是有目的,跟你们也不会合群。昨天,洪朗来和我说,要搬到这儿来住,我说啥也没同意,我看不上。”
李力一听,更气,“对,对,就是不能让他来住,到时候,连咱们放个屁也得汇报上去!”
程大威仍沉声劝道:“你别发牢骚啦,好不好?还是听我的,以后不许再扯这件事。明天召集班务会,马上把措施定出来,贴出去,要让大家看到我们的决心,听见没有?还有,别忘了要集体署名。”
李力不吭气了,再有火气,对老大哥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这时,廉湘南悠悠道:“我认为老程说得对,于文革和洪朗再有啥目的,咱不理他,咱还是把咱的工作搞好,让他抓不住什么把柄才是。还有,咱们的决心书也要快点贴出去,这事再不能让他自己表现了,眼下还来得及。要知道,群众不是光看他自己,还是看咱们大家的。”
李力再也不说什么,只坐在炕边生闷气。
程大威感到气闷,他掐掉烟头,走出门去。
于文革!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真像李力所说的那样是在炊事班里安插自己的力量,用洪朗来左右自己的工作吗?一想起于文革那咄咄逼人的好斗的面孔,程大威心中不免悲哀起来。自己来边疆半年多了,从没有一点向上爬的想法,更没有什么争权夺势的意图,如今这司务长的职务还是连队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对自己工作的首肯,若不是连队领导三番五次找自己谈话,自己还从没想到过呢!威信?威信这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那还要看大家愿不愿意给你!程大威越想越气,他不由不想起冯登科在干部会上讲的要换人的话来,心中就越发黯然,以后炊事班的工作就难啦……
第二天,食堂里打菜分饭的窗口边上,贴出了一张用红纸书写的决心书来。这立刻引来了人们的围观。
于文革看完了炊事班的决心书后,很是欣然。不过,当他看到决心书的末尾“炊事班全体同志敬上”的署名后,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总觉得不是滋味儿。这种署名似乎就是一种无言的对抗,也似乎根本就没把他派进去的洪朗放在眼里根本就没有提及洪朗的必要,这不能不令人恼怒!然而,于文革毕竟是于文革,他立刻冷静下来,仔细地思前虑后,觉得为了洪朗今后能在炊事班扎下根去,有必要支持炊事班的行动。
于是,于文革在人们打完饭菜落座之后,在人们的议论声中,高声说道:“大家都看到了吧,炊事班的同志们贴出了他们的决心书,向连队领导同时也向全体同志表示了他们今后要把工作干好的决心,对于他们的革命行动,我们大家要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啊!”
说罢,于文革带头鼓起掌来。
食堂里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巴掌声。
掌声过后,于文革又道:“当然了,炊事班的同志们把决心向大家表明了,可是,对于他们今后的工作究竟干得怎么样,还要看他们的实际行动。而对于那些对炊事班工作有意见的同志,也希望以后不要在下边发牢骚讲怪话,要积极地从正当渠道向连队领导反映自己的意见。今后,希望大家积极配合连队领导,配合炊事班的领导,相互监督,共同把食堂的工作搞好!”
于文革既肯定了炊事班的行动,又巧妙地不把话说死,你炊事班的工作搞得好与不好,还要看以后的行动。同时,他又婉转地让大家支持洪朗的工作。因此,他对自己所讲的话很是满意。
于文革讲完,落了座。食堂里又响起了几下掌声。接着,议论声又乱纷纷地响了起来。
这时,在这乱纷纷的议论声中,程大威从伙房里来到人们面前,沉沉道:“刚才,想必很多同志都看过了我们的决心书了,于副连长也讲了话,对于炊事班的工作,我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炊事班的工作出了错,与我的责任是分不开的,没有让大家吃好喝好,影响了大家的身体健康,影响了连队的革命工作,我心里也很内疚。这里,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炊事班的同志们向大家表示歉意了。”说罢,他深深地向食堂里的人们躬下身去。
食堂里的人们突然沉默了!
程大威直起身来,眼中晶莹闪亮,“同志们,炊事班既然出了错,就一定会改正,请大家相信我们!同时,也希望大家对我们今后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多多监督我们的工作,我们保证让大家吃好喝好,再不发生袜子掉进锅里的事件,希望大家看我们的实际行动!”
“哗……”
程大威的话音刚落,食堂里立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王志成几个人连呼:
“司务长说得好哇!”
“坚决支持炊事班的革命行动!”
这话音这掌声这理解使于文革尴尬万分,在这雷鸣般的掌声中,他也不得不勉强地拍了几下巴掌。
晚上,洪朗找到了于文革。他一脸愁容,“副连长,他们这样干,分明是没把我这个副班长放在眼里。哼,集体表决心,事先谁又来征求过我的意见了?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有意在排斥我,也是有意在和连里对抗,这样下去,还叫我怎样开展工作?”
于文革边想着自己在食堂里的尴尬状态,边听着洪朗的牢骚话。于文革心中也恼,他要劝慰洪朗安心忍耐,否则,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不说,还要招致群众的声讨和连队领导的批评。目前,洪朗已经上任,炊事班的人虽有意见,但终归还是没有公开反对,那么,这第一步就算成了。至于今后,只能劝他安心工作,站稳脚跟,逐步争取炊事班里一些人的支持。想到这里,于文革拿出了官腔:“洪朗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刚上任刚遇到一点挫折就牢骚满腹了?我们不就是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要和那些不良倾向作斗争嘛!工作中刚遇到一点点挫折就灰心丧气,那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去做?还能去挑更重的担子吗?食堂工作是全连革命生产的生命线,连里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就是对你的信任啊!你一定不能辜负连队领导对你的信任,一定要以自己的行动去团结炊事班的大多数同志,努力学习好业务,掌握技术,扎下根去,从一点一滴做起,取得同志们的信任,把炊事班的工作搞好!”
洪朗心中再不满意,牢骚再多,却仍被于文革教导得不住点头,尤其那句“今后还怎能挑更重的担子”的话,更激起了他浑身的热血。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是炊事班长,是司务长了!洪朗越想越激动,当即对于文革表了决心:“副连长,你放心,我一定牢记你的话,一定不辜负连队领导对我的信任,一定要把炊事班的工作搞好!”
洪朗说罢,还激动地向于文革敬了个军礼!然后,他迈着军人的脚步向食堂走去。
于文革望着洪朗的背影,心情这才轻松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把程大威“换下去”的第一个步骤。
洪朗激动不已,当天晚上便又写下一份决心书。不过,他这份决心书可不是给全连青年们看的,他直接把决心书交到了连队党支部去。在这份决心书里,他不仅再次表示了自己一定要搞好炊事班的决心,还提出了更高的请求,他要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从这一天起,洪朗可就认真地勤恳地在炊事班里干了起来,从这一天起,他便以自己为中心,在炊事班里展开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