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连队。傍晚的小村庄,远处还飘着歌声……李大奶说:“你们别吵啦……天天扯这些事,当饭吃啊!”
一九六九年六月××日
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得火红,漫山的林木在晚风中哗哗地响。村庄里炊烟袅袅。远远的,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晚饭后,连队里没有布置什么活动,许多人也就闲了。有的人在忙着洗漱,有的人在田边和公路上散步,四外里一片恬静的景象。
我漫步走在连队里,不知不觉弯进了李大奶的家。
李大奶的家在连里的西北边,是幢低矮的小马架子。那马架子矮,苫草铺就的房檐还没有大个子李力的肩膀高。马架子的门也矮,我们每次进出,都要哈腰低头才不至于碰着。
李大奶和李大爷很慈祥,这不禁使我想起了辽中老家里的姥姥和姥爷。李大奶待住在她家里的程大威几个人很好,待我也很好。她常当着我的面唠叨:“这么小也来兵团,大老远的,你妈能放心吗?”
李大奶也曾邀我到她那里去住,可我碍于班排的纪律紧,只有谢绝。李大奶也很挑剔,她看不上眼的人可别想进她的门,就算是偶然进得她的门,她也不会给好脸色看。
我一进门,就发觉屋中的气氛不大对头,屋中的人都沉着脸,似乎刚刚发泄完什么火气。见我进来,都闭上了嘴。
我闻到了一股子酒气。他们都喝了酒,看样子还喝得不少,一瓶子二锅头都见了底。酒喝得多,气也就大,一个个气呼呼的。连队明令禁酒,除过年过节外,平日里是不许喝酒的。如今,他们私下里喝酒,一定是为了炊事班的事。这喝酒的事儿可不能说,如果让连里知道了,一定会批评他们的。
“喝了两口?”我问。
“知道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啥?”廉湘南没好气地回了我一句,“馋了就自己灌两口!”
一边的李力却叹道:“咳,借酒浇愁哇!”
我讨了个没趣,只好在程大威身边坐下来。老程大哥脾气好,从来不对我使脸色。
“怎么,又是为了班里的事儿?”我明知不该问,可是却偏要问!这些天来,连里上上下下议论的都是他们班里的事情,我是他们的朋友,自然也就同情他们。“连里不是很支持你们的工作吗?成立了生活委员会,还派了洪朗给你们当副班长,这不都是好事吗?还有啥可气的?”
“你知道啥?”廉湘南仍然没好气道,“他在我们班里安了个密探!”
“密探?”我忽然失笑,“洪朗他不是积极得很吗?”
“哼,”李力也没好气道,“什么积极分子?那全是为了他自己!假积极,这几天你没看到他成天价往于文革那里凑,连拉屎撒尿都给汇报上去啦!妈的,这工作还让人怎么干?”
这事儿我没想到,一时语塞。
程大威不耐烦道:“得啦得啦,你们不能让我安静点吗?老扯那些干啥?”
李力和廉湘南不吭声了。
程大威转过头来,冲我苦笑道:“刘儿,别跟他俩瞎掺和。你给我说说,这几天班排里有些啥反映?”
“还不是那样子?”我老老实实道,“很多人对你那天的道歉表示欢迎,认为应该原谅你们的过失,只是陈军他们对你们还不满意,时不时地还骂几句,还说应该把你们全撤换掉。”
程大威听罢,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忽然间,我似乎感到自己被夹在了程大威和于文革中间!模模糊糊的,我觉得他俩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无形的争斗,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不知道该支持谁才好。于文革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连队的工作,都是革命生产的需要。而程大威的工作也是辛苦,也是兢兢业业,每天为了我们大家的吃饭为了改善连队的伙食费尽了心思,也不能不说是为了革命工作。虽说他的工作出了差错,应该批评,但也要肯定成绩嘛!我总觉得于文革积极插手这次炊事班事件是有所指的,是有目的的。可究竟什么目的,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觉得于文革和程大威不该这样整来整去,但我突然想到了新的时期必然会产生新的阶级斗争这个问题,我的头脑立刻涨大了。莫非,这就是新时期的阶级斗争的体现?
我脑子里想着,嘴上也就不自然地流露出来了,“咱们是不是把这些事情提高到阶级斗争这个高度上来认识认识?”
李力一听,大怒道:“放屁!都是一起来的,都是为了边疆的革命工作,有什么可认识的?少来这一套!”
“亲不亲,线上分,咱们革命青年一走上社会,就是走上阶级斗争的战场了,每个人都要重新站队,重新站在阶级斗争这个线上来区分!咱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情,也都要……”
廉湘南挖苦道:“你的阶级立场很坚定啊!好,就按你说的,现在咱们当中哪一个是新生的阶级敌人哪?咱们当中哪一个人做的事情是阶级敌人做的事情啊?”
这时,李大奶也插上话来,“我说呀,你们别这样争吵啦,你大奶不高兴听。大奶也不愿意你们争来斗去的。不好好干活儿,天天扯这些事情,当饭吃啊?”
我一听,心里很憋气,可又没法子反驳。我憋得脸发红,挖空心思地想词要争论。
这当口,程大威悠悠开口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道:“刘儿,别争了,我想这里边有些事儿你还不大明白……”
我一听就来气,我自认为什么事情都知道,可他们就是看不上我,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让我知道!我一拍屁股,站起身来,道:“好,好,我不明白,你们明白,我走,这行了吧?”
我说罢,大步跨出门去。
身后,廉湘南还在嘲弄我,“你别汇报去啊?”
“别这样说了,他也为咱们,”程大威道,“他不会汇报去的。”
我不愿意搭腔,我心中很闷: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就是不愿意和我商量这些问题?大大小小的事情避着我不说,还总是把我当小弟弟来看待,这不明白那不懂的,实质上是瞧不上我啊!这让我真难过,于文革是我学习的革命榜样,程大威和炊事班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看他们之间这样整来整去的。虽说表面上都是因工作而起,但实质上还是掺和进了个人的意识!我终于觉得我很软弱,我无法去劝阻其中任何一方,我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洪朗坐在桌边,望着空****的食堂,点起了一支烟。连队里许多男青年都学会了抽烟,有的人抽烟是消遣解闷,提神解乏,而他洪朗学抽烟则是要个派头。“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似乎在这个世上不抽烟就不能算是个男人。而现在,洪朗却用烟来解闷了。
上任多长时间了?有个把星期了吧?总之,这些天的工作不尽人意。尽管他积极肯干,尽管他努力和班里的那些人打成一片,可工作就是没起色。工作上不去不说,和班里人员的关系也僵,连说句话的人都没有一个。若主动地和他们说几句“要把炊事班的工作搞好,一定要让大家吃好喝好解决大家干工作的后顾之忧”的话吧,就像是在对一群牛弹琴,没一个人搭理。若主动地找他们干工作吧,更是没人和他配对儿。眼见着他们有说有笑地和着面,揉着馒头,或结伙结对儿地劈柴挑水,只要他一凑上前去,他们不是闭上嘴巴就是纷纷散开,把他自己尴尬在那里。有时候实在避不开了照了面,伙着干,也是硬着头皮或不吭不哈,那态度都十分勉强。而且活干完就走人,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洪朗终于看出来了,他们有情绪,他们不喜欢他,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没有他这个人!这样下去,自己的工作无法开展不说,连干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自己今后该怎样表现,该如何完成于文革交给他的光荣任务?洪朗越想越气闷,他一跺脚,掐灭了烟头,走出食堂。他要去找于文革,他要向于文革如实汇报炊事班这几天的工作情况汇报他们的表现及自己的活思想,他需要于文革的支持。再怎么的,他洪朗也要在炊事班站住脚跟儿,他不能辜负连里对自己的信任。
“既要解决炊事班的问题,连里就要拿出真章程,不能婆婆妈妈的一味迁就,要么不干,要么就干个彻底。我认为,连里对炊事班的态度就是不明朗,我建议连里办学习班,彻底解决炊事班的问题!”洪朗激动地这样对于文革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行的话就换班子,没啥了不起的,我洪朗照样能把炊事班的工作搞上去!说实话,于副连长,与其我受他们的这种排斥,不如重新给我一帮人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
“这个问题么……”于文革听罢洪朗的话,不禁犹豫起来,一时也拿不定注意了。
的确,洪朗这个问题提得太过尖锐,以至于自己都没有思想准备。按于文革的原意,他让洪朗到炊事班工作只是加强自己的力量,贯彻自己的旨意,以便在未来的工作中得心应手。而没想到洪朗则又要求办学习班大换马了!这不能不让人心动。然而,于文革毕竟稳重深沉,他不是不信任洪朗,而是他考虑到一旦真的办了学习班真的换了人,他洪朗是否能胜任这个工作?一旦炊事班的工作搞不上去影响了连里的全盘工作,他于文革也担当不起。
洪朗似乎看出了于文革的犹豫,当即又拍着胸膛,道:“副连长,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既然当了副班长,我就能当班长当司务长。你只要给我配几个人,在办学习班的这段日子里,炊事班的工作由我负责,先干个样子给你瞧瞧!”
“这……”于文革仍然定不下自己的决心,只好说,“我把你的建议向支部汇报一下,研究研究再说,好不?”
“我强烈要求领导支持我的工作!”
听到洪朗如此坚定的声音,于文革也觉得迅猛地触及一下炊事班的根底尤其是触动一下程大威也未尝不可。从洪朗到炊事班后这些天的工作情况来看,炊事班的人抵触的情绪是很大,工作没有多少起色不说,那不配合工作的态度就更让人恼怒了。而他们的头头程大威是不是也在背后起了作用?一想到程大威那总是不吭不哈抽闷烟的面孔,仿佛就看到了程大威在对着炊事班的人说:于文革派洪朗到炊事班是有目的的,大家不要支持他的工作……于文革被激怒了!他决心一试,他决心要争取支部的支持,办学习班,触及炊事班问题的根本,彻底整顿,实在不行的话就换人!
于文革一想到程大威就气闷,不管在任何场合任何会议上程大威几乎从不积极表现自己,对任何事情任何问题他也几乎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甚至在所有的青年们在于文革自己的支持者们的口中也听不到他反对你或支持你的言论,然而,这样的人却又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尽管于文革积极表现获得领导的青睐在群众中也获得了很高的威望,他程大威不吭不哈从不表现自己威望却几乎和自己的威望一齐增长着,这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挑战。
“洪朗同志,你不要这样急切嘛,你要相信连队领导和党支部,他们会支持你的工作的!”
“要办炊事班的学习班了!”
“连里要彻底解决炊事班的问题了!”
“这回是下狠心了,不整顿好不罢休的!”
“那……他们那儿到底又出了啥事儿,非办学习班不可?前些天袜子掉进汤锅里的事儿不是解决了吗?”
“咳,别问啦?我也知道的不多,让连里办学习班就不是好事儿,就有问题!”
“听说是他们排挤洪朗,不服他调动,还听说多吃多占账目也不清?”
“嗯,这问题该解决。”
“对,整得好,支部的决定是革命行动!”
几天来,连队里沸沸扬扬,青年们当中议论的都是支部要给炊事班办学习班的事儿。
这办学习班的事儿可非同小可,学习班的名声乍听起来没什么,无外乎就是学习学习嘛!学个什么文件,学习学习毛主席的思想,结合当前的形势,提高提高思想认识,可要参加学习班的人却都知道没那么轻松,学习文件学习毛主席著作提高认识那都是一个形式,重要的却是那些夹杂在其中的对你个人问题的追究。因此,一提起进学习班,每个人便不得不打点精神,庄严肃穆,就像是防备让人扒掉一层皮一样,丝毫不能有半点马虎。
因此,别看这给炊事班办的是着重解决人民内部矛盾解决工作中的差距的学习班,但也是令人万分紧张的了。
这几天,在青年们的纷纷议论声中,洪朗也没闲着,他一方面等待着连队党支部的正式决定,一方面在宿舍和食堂中似有意似无意地散布着一些话语:
“他们是在拉山头,搞小团体,为个人树威信,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啊!”
“当前阶级斗争形势这么紧张,连队里生产任务这么重,可他们却像没事儿似的,一点革命的责任心都没有。不想方设法搞伙食,天天大馒头二菜汤的,怎么能鼓起大家的工作劲头?”
“天天臭袜子脏衣服的,炊事班里都快变成洗衣房了,这样的卫生条件怎么能保证大家的身体健康?”
“这样下去,炊事班会烂到底的。”
终于,在一天早晨,当青年们走进食堂的时候,发觉了炊事班里除了洪朗和古丽莎外全是崭新的面孔。洪朗春风满面地边在橱窗口给大家分发馒头,边神采飞扬地说:“欢迎大家给炊事班提意见,希望同志们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一定要把炊事班的工作搞好,让大家吃好喝好……”
连队党支部终于正式地给炊事班办起了学习班!
当洪朗春风得意地在食堂里发表演说的时候,当洪朗率领一班子由各班排临时抽调上来的青年在食堂里忙乱的时候,炊事班的原班人马却在于文革的引导下,走进了连部办公室。
学习班就办在这里。
学习班由于文革和吕全亲自主持,学习班的内容也很明确:以阶级斗争为纲,提高认识,端正态度,统一思想,解决问题……
程大威沉默了,李力、廉湘南沉默了,炊事班所有参加学习班的人都沉默了。他们既不表态支持支部办学习班的主张,也不对班排里的传言和炊事班以往所发生的事情做任何解释,更不对洪朗在炊事班的表现加以评价。还有什么好说的?明摆着,人家是连里信任的红人,风头都让他出尽了,那就让他表现去好啦!反正参加学习班的人都是有问题的,再表白什么也没有用。他们就这样沉默不语。
一天下去,于文革和吕全就犯了愁,尽管长篇累牍地学文件,学毛主席著作,磨破了嘴皮,讲尽了形势,可认识就没有提高;尽管温和地开导和明指暗示的要换人要批判的威胁,可炊事班的人就像是有什么默契似的,谁也不开口说话!
第二天下来,学习班仍没有任何进展。冯登科来了解情况,“有啥进展没有?谁表了态啦?”吕全愁道:“不行,不行,情绪太大,谁也不说话。”于文革建议:“是不是放他们下去干几天活儿,体验体验农工排的辛苦?”冯登科想想道:“可以试试,让他们参加参加劳动,兴许会有些感触。”
于是,参加学习班的人便分散开来,下到各班排去参加劳动。
几天过去,食堂那边有些乱,尽管洪朗每天指手画脚,咋咋呼呼,指挥着那帮新手忙得团团转,可工作就是干不好。馒头不是碱大就是碱小,上顿发黄下顿发酸,要么就是火候不够,有时候还会像牛屎般发黑发硬。菜也炒不好,汤也煮不好,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让人吃了左右不是滋味儿。
渐渐的,食堂里又有了议论。有的人甚至还公开地在食堂里嚷嚷:
“这叫什么饭呀,还没有猪食烀得香呢!”
“天天吃这东西,胃病都吃出来啦!”
“会不会干哪,不会干就趁早下来!”
“办什么学习班哟,解决啥问题哟,越搞越糟糕啦!”
“有人就是要出风头嘛,就是要当司务长嘛,没能耐就别在那儿显大屁眼子啦!”
“不行就赶紧下,光说好听的能当饭吃吗?”
青年们议论多,学习班又没啥进展,问题还没有解决认识还没有提高,这可把张真和冯登科急坏了。两个人找了几个老职工,亲自下伙房,亲自动手帮厨,连里的伙食才好转起来。可这毕竟不是长久的解决办法呀?
而新鲜事还有呢!
几天来,食堂里乱哄哄的不说,炊事班参加学习班的那些人竟也不到食堂里吃饭来了,他们竟私下在李大奶的小马架子里开了伙!那李家老两口热情,每天炒呀炖呀,把那些个青年答对得乐呵呵的。学习班上没话,小马架子里却成天欢声笑语。这且不说,李大奶还亲自找到连部,冲着张真和冯登科说:“他们哪都是好小伙儿好姑娘啊,能有啥错?天天起早贪黑地在食堂里干,别人不清楚我可知道哇!辛苦啊!这么好的青年咋还办他们学习班?别是有人借故整人吧?”
弄得张真和冯登科真是哭笑不得。
冯登科急了,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学习班里掺杂着强烈的个人意愿。冯登科和张真商量了一下,决定亲自主持学习班,尽快地解决炊事班的问题,及早地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可就在这时候,食堂里又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