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夏天,我们跳进了结列河,那儿鱼真多啊!黑龙江静静地流,江水清清,映着蓝天上的白云。夏天的人儿真调皮,夏天的人儿真年轻。夏天的边疆很美丽。河边,有一个姑娘,我想去看她。
一九六九年七月××日
我们默默地站在结列河边。
几天了,总有两三天了吧,我们许多人就在河边转悠。几天来,我们已经在结列河上游下游转了几个来回了。我们想吃鱼了,我们已经快一年的光景没有吃到鱼了!
前几天,史万林从河里钓了一条鱼回来,这在连里引起了轰动。全连的青年们议论着,吞着口水,仿佛从来不知道河里还有鱼似的。老职工们也开始说,结列河里有鱼,而且不小,有细鳞,有狗鱼棒子,赶上秋运气好,还能钓到马哈呢!入夏以来,雨水多了,水面很阔水流很急,水色也浑,我们也见过个别的老职工去河边钓鱼。但他们不是坐钓,找个地方,支根渔竿,傻等。他们是拎着渔竿儿,边走边钓,那模样儿简直就像是在找宝似的。不过,他们常常是空手而归,没见过谁钓到几条鱼回来。
史万林给我们带回了好讯息,河里有鱼!
河套的小树林里已经能见到些许黄叶,河边大块大块的表田里也已开始泛黄,风吹麦浪,不时地还能听得到海涛一样的刷刷声响。
秋天悄悄地走来了。
来兵团快一年的时光了,虽说连里想尽办法给我们改善伙食,但入夏以后,连里除了菜蔬能自给以外,肉类却仍然十分紧张。连里就那么十几头猪,而且总像长不大似的,让人看着着急,想想就流口水。吃罐头?吃多了腻人不说,钱也受不住。我们想吃鱼了。许多青年都是在松花江边和西子湖畔长大,有时候就回想着在家乡钓鱼吃鱼的情景。一团紧傍黑龙江边,团里也有打鱼队,可边境局势紧张,团里怕引起国际纠纷,那打鱼队也基本上就不下江了。如今,见到史万林钓回鱼来,我们也动了歪脑筋,守着偌大的结列河,我们就不信吃不到鱼!不过,我们不是要钓鱼,上百个人,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渔竿儿?我们要炸鱼!没想到,连长张真还真同情我们,亲自批了些炸石头的炸药给我们。于是,连里的男青年们几乎倾巢出动,奔向了河边。
谁料,我们在河边转了几天,炸药白白地扔了好几管,却连鱼影子也没见到过一条!
我们都很泄气。
一九六九年七月××日
今儿个,我们特地将史万林和徐学亮几个老职工请来,在他们的指引下,我们又来到了河边。据他们讲啊,鱼总是喜欢逆水游动,尤其到秋天时,大马哈鱼成群地从海里回游,光找这河流岔子里来甩子产卵,多呢!它们游累了,就喜欢在河里的回水弯处歇息。我们一听,劲儿又来了,就跟着他们来到了女青年们常洗衣戏水的一个河湾处。
夏天的时候,连里的青年们常喜欢到河边来洗衣戏水,那碧绿的河水,那茂密的小树林常使我们神**情怡,忘却劳动中的疲累。不过,青年们也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青年们常聚在猪号上水处一个开阔的地方,女青年们就在下水处一个林木茂密的弯处,难得让人看见她们的玉体。今天,为了能让全连的人们吃上鱼,我们破例了。
河边,几个正在洗衣戏水的女青年看到我们的到来,羞答答地披上衣服,端着洗好的衣物走开了。于是,我们这帮人便在河边站好,选中一个回水弯处,准备炸鱼了。
刘福胆子挺大,他将炸药塞进瓶子里,将导火索留在外边,然后用稀泥巴把瓶口封住,一个土炸弹便算是做好了。之后,只见他用烟头将导火索点燃,便使劲地将瓶子扔到河对岸的那个回水弯处。
只听见一声闷响。那水面上鼓起一个很大的水泡,之后,便没了动静。
河水照样湍急地流淌,水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漂浮起来,我们都很失望。
我们都早已脱去衣服,只盼着水面上能漂起鱼来,我们便会跳下去。可现在,水面上什么也没有,我们只好抱起衣服,失望地走开去。
我们顺着河边,慢慢地向上水走去。人们边走边观望着河水,猜测着可能窝鱼的地方。终于,我们挑中了男青年们常戏水的地方上边的一个回水弯处。
这里,水面很阔,水流也缓,回水面积也大。史万林说这里可以试上一炮。于是,刘福又做好一个土炸弹。这次,他亲自下了水。他踩着水,将点燃的土炸弹送到了回水弯的中央,接着,他快速地游回到了岸边。
我们都瞪圆了眼睛,焦急地向水中望着。
只听到轰然一声闷响,水面上鼓起一个巨大的水泡。待水面刚刚恢复平静,我们一个个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水面上漂满了大大小小的鱼,一个个翻着白肚皮,就那样动也不动地在水面上浮着。
“快下去捞哇!”
这时,不知是谁的呼喊声唤醒了我们,我们立即扑通通地向水中跳去!
结列河向我们敞露开了它的宝藏。
我们拼力地在水中捞哇,捞哇,河水就像开了锅似的,人们在水中上下浮游,不时地将一条条的鱼儿扔向岸边。岸上的人乱纷纷地跑来跑去,将鱼一条条地拾起,装进麻袋。那鱼大啊,那鱼肥啊,马哈,细鳞,棒子,还有鲤子,一条条的,叫人数都数不过来。河边的人们欢呼着,雀跃着,乱纷纷地忙活着,不大工夫,就将我们带来的两条大麻袋装得满满的!
人们欢腾着,笑闹着,一些人手拎着鱼就向连队跑。
那天晚上,连队里笑声四溢,炊事班煎炒蒸炸,几乎各种口味儿都做出来了。老职工们也分到些鱼。全连热热闹闹的,就像是过年一样。
我们终于吃到鱼了,那些鱼足足让全连的人吃了两天!
一九六九年七月××日
鱼吃到嘴了,可我们仍然很馋,仍然觉得缺点儿什么,我们啥都想尝尝。于是,我们就变着法儿的淘弄。我们又把眼光瞄向了大地。目标不转移不行,炸鱼的事团里很快就知道了,给了一个通报批评。是啊,假如全团所有的连队都去炸鱼,那得浪费多少炸药?还会破坏资源。所以团里就下令,今后谁也不许炸鱼,各连队吃鱼由团里解决,让打鱼队下江,打来的鱼由团里统一分配,这事儿就结了。
我们啃青儿。
夏末的时候,麦子实了,豆荚也鼓了,苞米挺在秆上,还有连队里的瓜地,那都成了我们青年的目标。
休闲的时候,连长曾带着我们进了几趟山,采回些湿木耳和蘑菇,交给食堂改善伙食用一些,我们自己也留下一点儿,晒干后存着,准备寄回家去。那是山货,很精贵。可吃鲜果就不易。这地方没啥水果,河套的小林子里有些野葡萄、野梨、山丁子、都柿什么的,但都不好吃,又酸又苦又涩。这地方山楂山里红也没有。每年团里都是从南边调些苹果和鸭梨之类的水果来,可价钱贵,东西不多,解决不了啥口福。连长似乎察觉到了青年们的嘴馋,便想法子给青年们弄来点香瓜给我们尝鲜。可那玩意儿也“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啥问题。望着那青黄相交的大地,我们都流口水,可连长三令五申不许随便啃青,我们就只有想法子了。
隔三差五的,连长准能逮住几个偷青的家伙,从他们那吃得黑乎乎的嘴角边上,就能猜得着他们是吃了什么,准又是烧麦粒烧青黄豆烧青苞米去了。那吃法也特别,从地里搂上几抱来,点把野火,一烧一燎,然后将火拍灭,趁热,直香得让人嘴都没法闲着,抢着往嘴里送。
还有稀奇的呢!
这天晚上,我们都睡下了,孙山和顾发两个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大西瓜。喝,好家伙,打来边疆还头一次见到这玩意儿!人们呼啦一下子都来了精神,不问什么来路,不顾什么纪律,三下五除二,抢了,分了!宿舍里谁也不说话,连于文革都没了声音,满屋子就听见稀里哗啦的大嚼大咽的声音。够甜的!
连队里有块香瓜地,那瓜也够味儿,可偷不着,白天晚上连里都是派几个老职工守着,没连长的命令,谁要也不给!那瓜地也绝,老职工们不让女青年们进地,说是她们的脸上有脂粉香气,会冲了瓜味儿,邪门儿。
连队边上有个道班,养路的,他们种了块西瓜地,也看得紧。我估计孙山和顾发可能就是从那儿弄的。家伙,行!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这天晚上,我看见刘志波鬼鬼祟祟的,不时地往嘴里丢点什么吃,嚼得挺香。“吃什么哪,哥们儿?”我问。刘志波光笑不吭气。我抓过他的手一看,乖乖,半截子烤苞米!口水立即流了下来,我一把将苞米抢过来便往嘴里送。那香!可怎么有股子柴油味儿?“哪儿来的?”“有吃就行啦,问那么多干什么?”“不说我就汇报去!”“好,好,哥们儿,你明天跟着我走就是。不过,不许对外人说!”“行,听你的!”
够神秘的啦!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我跟着刘志波去开荒。
连队里那么多的地怎么还开荒?连长说是地要轮作,一块地要种几年歇几年,养养地力,所以,这开荒的事每年都有。
荒地在连队南边的磨石山下。荒地上,拖拉机轰鸣着,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车厢里,就我和刘志波吴黎明三个人。
“哥们儿,你糊弄谁呀,哪来的苞米呀?”半晌,我忍不住怨道。我有些急。
“急啥呀,面包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话。)。”刘志波仍故作神秘。
拖拉机仍在荒地上慢慢行驶着。车后,泥土在犁耙下波浪般地翻滚起来,黑油油地泛着光亮,似乎抓一把都能捏出油来。
拖拉机开始慢慢地向苞米地靠拢过去。
苞米地就在荒地的边上,很大,有几十垧地。苞米地的东西两边种的是谷子,谷子就是小米。夏末了,谷子长得齐腰深了,谷穗长长的,像狗尾巴似的向下耷拉着。连长张真道道多,他特地把苞米种在谷地中间,东不靠公路西不着山边。靠公路太近了,来往的汽车司机和行人就会趁机偷去几棒,靠山边近了,夏天就会招野猪和熊瞎子来折腾。那帮畜牲一来就一群,几下子就能把苞米糟蹋一大片。而连队也有纪律,一般人不许靠近,白天晚上都派有人望风。
拖拉机终于靠近到苞米地边,停了车。我和刘志波下了车,故作小解,吴黎明在车上望风,还不时轰几下油门,整个做出休息的样子。
我望着那已长出红缨的嫩苞米,口水都流出来了。我俩四下望望,见公路那边没人,立即飞快地钻进苞米地,咔嚓咔嚓掰下几穗苞米,抱在怀中,然后便飞快地跑回车上去。
“弄回来了?”吴黎明问。
“来了,来了。”我和刘志波气喘吁吁地答道。可是我还是挺纳闷儿,咋烧呢?
“快把苞米皮儿扒掉!”刘志波急切地喊着。
于是,我俩又飞快地扯下苞米皮,将皮扔回苞米地里,之后,便急急开动机车,离开了苞米地边。
“到底咋烧,”我急切地问,“要不要我去弄些柴火来?”
“猴急,待会儿看我的。”刘志波道。
拖拉机又开出好大一截路,刘志波探出身去,四下里望望,见没人,这才拿出一棒苞米,小心地塞到机窗前的排气管里去。
“天,那不掉下去了?”我惊讶道。
“别忙,看好啦!”
吴黎明边说着边轻轻地轰起油门来。这时,只见那棒苞米随着油门的轰动,一跳跳地在排气管的顶端冒出头来。油门不大不小,苞米也不上不下地在那里跳动,一会儿工夫,便闻到了诱人的香气。
“行了!”
只听吴黎明发生喊,油门猛地一轰,那苞米便猛地从排气管里跳将出来!这时,一边的刘志波伸出双手一接,边不住地倒换着双手,将一棒烤得焦黄的苞米带到了车厢里来。立刻,我们仨人便抢开了,几下脆响,一人一节,趁热往嘴里送啊!
那烤苞米虽带油味儿,但黄里透香,焦嫩可口,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着苞米粒子。
直到这时,我才弄明白他们怎么能常常吃到烤苞米而又不让连长抓住把柄的窍门了。当然,有言在先,谁也不能多嘴,否则走漏消息,那挨批评的滋味可是够人受的。
傍晚,回到连队,冯登科惊讶地瞧了我好半晌,目光就围着我转。我生怕他看穿我的秘密,连忙找借口打水洗脸去了。不过,这事儿还是被他看破了。晚上连队点评,他当着全连人的面不点名地说:“有些同志不要耍小聪明,认为自己干了违反纪律的事别人不知道。第一次就免了,可以原谅,今后如果再犯,后果自负!”
这我就老实了,不敢再贸然跟刘志波偷苞米吃去了。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团里批给我们连队几十吨煤,冬天用。煤在双河江边,是用船从省内的煤矿运来的,本地不产煤。团里派了两张汽车,但人却要连里出。于是,连里派于文革和刘雄带一个排跟车去江边拉煤。
兵团纪律紧,在连队呆久了,就觉得闷。连队工作太过紧张,有时候赶上农忙时节,就忙得连星期天也不过。总想出去遛遛。当上通讯员后,有了工作上的便利,只要哪儿有新鲜的差事有能散心的地方,准会凑凑热闹去。名曰去锻炼,实则上就是痛快去了。自打来兵团后,那黑龙江边具体啥样子,咱还没仔细瞧过。于是,我就借口去锻炼一下,跟冯登科告了假,跟上了拉煤的汽车。
这运煤可是个苦差,脏且不说,来回还要颠上四五十里地的路,一天要跑两三趟。这不,一到江边,车还没停稳,于文革和刘雄便吆喝着让大家上船卸煤,连歇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够革命的。人们上了船,便没停下来,一铲一铲地将煤撮进大筐,然后再用人抬到车上去。船上车上,到处都是煤灰,人也成了黑的,头发上,眼窝边,脸上鼻孔里,几乎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装好车,太阳正当顶。似有意似无意的,许多人都不愿意回去,都异口同声地要留在船上,都想仔细地看看黑龙江啊!于文革没法子,只好轮换着,先带上一批人随车回去了。
江水静静,水面宽阔,水中倒映着蓝天上的白云。放眼望去,水天相连,烟波浩渺,江对岸也清晰可见。江边长满了灌木丛,江对岸也有密密的灌木丛,还能望得见一些乳白色的房屋。偶尔,还能望得见在江边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和坦克,那边就是苏联了。听说,从前那边是我们的土地。现在眺望着那边的群山,那边的田野和树林,不知怎么想起史万林去过那边的事。多想过去看看!
望着这一江碧水,忽然心潮涌动,浑身也燥热起来。多想跳进江水,在那里畅游一番啊!
终于,人们按捺不住**,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哥们儿们,下去游泳啊!”
“下啊!”顿时,和声四起。紧接着,由刘福带头,小褂一脱,长裤一扒,一个猛子扎下江去!
呼啦一下子,船上乱了起来。此时此刻,人们再也顾不得团部不许随便下江戏水的禁令,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地扎下江去。
我也按捺不住**,飞快地脱去衣服,冲到船边,向江中扎去。
痛快啊!凉爽啊!
清清江水,**涤去身上的污垢,蓝天白云,焕发着青春的**。江水静静,两岸景色瑰丽,我感到整个地融化在这美丽的大自然中了!
曾有人提议游过江去,到那边看看再回来,可我们立即拒绝了。那可是要以叛国罪论处,要枪毙的!陈军也提议到江心岛上去玩儿玩儿,也遭到了我们的回绝,我们只能遗憾地向那边张望。前些日子,别的团有两个青年过江去玩儿,就是被以叛国罪论处,在全兵团游斗批判一番后给枪毙了。
我们纵情地在江中游哇,喊啊,游下个几百米后,再上得岸来,顺着满是卵石和细沙的江边走回船边,然后再跳下去……江水是那样的清碧,大自然是那样的静谧,人儿是那样的年青,我们都陶醉了……直到下一趟汽车来到,直到于文革和刘雄虎着脸赶来,我们才一个个地被吆喝上岸来。
我们痛快了,连里可遭了殃,当天回来后,于文革便把我们给汇报上去。我们一个个遭到连里的批评不说,团部也通报批评了连队领导。张真为此没好气地吼了好几天,大会批小会点,“要洗澡结列河就不能洗了吗?上那个黑龙江里去得瑟什么?淹死咋办?再扣上个叛国通敌的帽子你们家里也得跟着遭殃。年轻轻的,屁事不懂,就想着痛快,给咱们十连丢脸。今后谁再无组织无纪律下江游泳,就处分,就关他禁闭!”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我站在公路边,望着河边的小猪号,忽然踌躇起来。那儿有一个姑娘,我想到那儿去看她,可又有些犹豫。我手中有她的一封信。
她的信很少,偶尔有几封,且都是从新疆来的。那边与这边,很远。信封上的字写得很帅,琢磨着是男人的字体。这不免让人有些羡慕,真叫人也想写上一封!可一想到这里,脸上就不免有些发烧,你给人家写什么?有心想问问,又怕遭人家抢白,只有羡慕的份儿。谁能给那姑娘写信可真够幸福的,信中都说些啥呢?如果真是谈“那些事儿”的话,那……可让人心中妒忌。青年们来边疆后,许多人的家里什么都往这儿寄,穿的,用的,冬天里还有寄饺子和冻肉的!而她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几封信。
她刚从炊事班调到猪号,什么原因,没人知道。风言风语的,说洪朗和她有点“意思”。连里为了制止青年之间谈情说爱这种不良风气的传播,故将他们俩调离开来。这都是李力私下里对我说的。我去不去呢?打心眼里来讲,我挺喜欢她的,究竟喜欢哪里,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喜欢。这是一种天然。可一想到孤男寡女坐在一起,会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咳,管别人说不说呢,送信就是我的工作!我一咬牙,走下公路,向猪号走去。我觉得我很勇敢,我喜欢的人我就应该和她去打交道,管别人说什么?暗暗地,我也有些瞧不起她,年轻轻的,不好好干工作谈什么朋友?小资产阶级风气,影响多不好,真没出息!
我边走边想。
午后,猪号很静,猪号外边也没有人影,想必她们都在午休。猪儿也在圈中休息,一头头呼呼酣睡。河边也静,没有一丝风。我悄悄走进小屋。屋中就程鸿一个人,她正坐在炕桌边写着什么。见我进来,略微一愣,随即放下笔,强打热情道:“小刘,有事?”
她的脸色苍白,略带些许倦意,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有些发红,且流露出丝丝伤感;她的笑容很勉强,似乎还带有一些刻意的防范。我忽然觉得她多么孤寂,多么需要友爱,我也仿佛觉得她似乎等着我的到来。虽然姿态中带有防范和疑虑,但也正需要我带给她一份惊喜。此时此刻,我慌乱起来,忙将那信托在手中,道:“有,有事,有你的信。程鸿同志。”
我刚说完,脸就红到耳根,我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她。毕竟是第一次与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对面的说话,让人心慌意乱。虽说这“同志”二字是必须说的,但也觉得有点儿不合时宜。
程鸿可没注意我的表情,听说有信,她立刻欢喜起来。她连忙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信去,边亲切地招呼我:“来,快坐,坐会儿。”
我不知不觉地顺从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激动的读信,一张接一张地看下去。
谁的信,令她那样的欢喜?如果我也能给她写上这样一封能让她欢喜的长信该有多好!可我该说什么?该写什么?万一那信真是她的男朋友写来的,我这念头且不是多此一举?我忽然想到了洪朗和她的传闻,心中顿时黯然下来。
不知怎么,程鸿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也仿佛是在安慰我似的,“是我哥哥写来的,他在新疆。”
“你哥哥?”顿时,我感到惊讶,也感到羞愧,同时,心中也感到少许慰藉。“他也在兵团?”
“嗯。”
我忽然轻松起来,神情也快活了许多,仿佛在心中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一样。“你有没有要寄给他的东西?我帮你寄。”
而程鸿的爽快更让我感到意外的兴奋,“放心,今后少不了让你帮忙的,你没看见我正在写回信么?明儿个就给你,你帮我寄去。”
“好哩!”我不禁雀跃起来。
此时此刻,我兴奋到了极点,仿佛觉得我和她之间已然有了一种相通,可就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的脸一定又红了,我想。
这时,程鸿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境,她大方地一把拉起我的手,道:“走,我带你到我的新岗位去瞧瞧。”
我忽然觉得她这种举动是一种掩饰,也许,这就是姑娘们所特有的一种矜持?但是,我能够理解!
我欣然随着她走出小屋,顺着她的指点,一个猪圈一个猪圈的看过去。猪圈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猪儿一只只地躺在圈里呼呼大睡。程鸿不停地向我介绍每一头猪的习性,哪一头厉害,哪一头温顺,哪一头贪吃,哪一头贪睡;她不停地对我讲这讲那,讲猪号的发展规划,讲小河边的宁静,讲猪号里每个姑娘的趣事,她的话不时地逗我发笑。
然而,我仍然心有余悸,我还是要走。
这时候,程鸿的脸色暗淡下来,“小刘,欢迎你常来玩儿。”
我突然觉得她是多么孤独,多么需要有人理解!然而,我仍然很郑重地回道:“小程”,我说,我第一次大胆地以亲切的口吻呼唤了一声,“我一定常来。以后,一有你的信,我一定亲自给你送来。不过,你也一定要把你要寄的东西亲手交给我。”
“不!”她俏皮的一笑。
“我不信!”
我许久没有见到她的笑容了,那一笑是那么的坦然,那样的落落大方,且还是那样的甜美,那样的**人胸怀。我心中顿时感到有一种**在升起,那是青春的**!我心中暗自欢呼着,快步向连队奔去。
可是,刚走到公路边,这浑身的激**立即化成了冰霜,我迎头撞上了站在公路上的洪朗!他这是要到猪号去还是刻意地在这里等我?
“你到猪号去了?”洪朗的话像冬天一样的冰冷,他的目光像恶狼一样的凶狠。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青年人有这样狠毒的目光,心中不免有些发憷。但我立刻振作起来,“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告诉你,我送信去了!”
“谁的信?”
“不告诉你!”
我勇敢地正视着他,但我的脚步却没有停留,我厌恶他这种目光,我要离开他!我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
“哼,小兔崽子,”背后,洪朗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道,“别瞎掺和!”
我没有理睬他。我明白他的所指,不就是要我不和程鸿来往么?哼,我才不怕呢!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喜欢和谁来往就和谁来往,你管得着吗?我快步走着,我忽然感觉到他那积极上进十分革命的外表之下,有一颗狼一样的心!
不过,我也很替程鸿担忧:连队里对青年们的作风抓得很紧,尤其是不能容忍这种男女之情的存在,一旦发现了这种苗头,便说是资产阶级思想大批特批。而在青年们和领导中间也有一种不成文的看法,一旦某男某女有了谈情说爱的苗头,那他或她今后的政治前途便算是完了,不能提拔不能重用。如果真的发生了男女苟合的那种事件,更要批斗要处分呢!我望着河边猪号的那幢小屋,心中默默地想着:程鸿,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洪朗病了。他这是心病,而且病得很厉害。洪朗的心中开始像火一样地在燃烧,而这火也越烧越旺。这是青春的一种欲火,一种奢望,一种追求。而这种欲火这种追求又会使人变得贪婪、自私与狠毒。洪朗相上了程鸿。程鸿长相一般,在连里所有的女青年们当中,她长得并不算美,与那几个美若天仙的杭州女青年相比,她还差了一截儿。可是,程鸿身上却有一种气质,一种刚毅不屈开朗大方的气质,这种气质足以使每一个男青年折服。偶尔,程鸿的脸上还会显现出一种忧郁,而这种忧郁又恰恰给她的气质增添了一种光彩。洪朗正是从她这种气质上感受到了她的美丽所在,他想拥有她。但同时,洪朗也绝不会让别人来侵占他所相上的人。洪朗并没有公开地向程鸿表达过自己对她的非分之想,他只是利用工作的便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尽可能地不去触动连队里所规定的那条“不到二十八岁不准谈恋爱”的纪律。他利用了连队干部们对他的信任,尽一切可能与程鸿贴近,隐晦地一点点地向她表露着自己的心意,以期利用工作之便感化她、激醒她而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洪朗也到了这种地步,他尽一切可能不让连队里别的对程鸿有好感的青年接近程鸿,凡是与程鸿接触过的男青年都被他视为自己的对手,都要被他认真地审视一番,比较一番,以增强自己对他们的嫉恨。然而,令他放心的是,在他认真的审视过程中,至今还没有发现过一位是在这方面与他竞争的对手。但他仍然对与程鸿接触的人恨之入骨,巴不得这连队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存在才好!可是,尽管他行动诡秘,言谈小心,积极在连队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终究还是有了流言。连队里那几个专爱探听他人隐私专爱造谣生事的家伙真是无所不能。程鸿也终于察觉到了洪朗的用意,被迫调出了炊事班。
程鸿调到了猪号,洪朗的举动也有所收敛,他接到了于文革对他的“再不注意影响就要考虑自己的前途”的暗示。表面上洪朗与程鸿疏远了,但洪朗仍然不放过每一个与程鸿接触的机会。他常借口到猪号去,主动与程鸿搭讪,主动地积极地参与猪号的一些工作,甚至起圈挖粪这种脏活儿他也干,还美其名曰“来锻炼锻炼”。当然,他仍然没放松自己的眼神,仍暗暗观察与程鸿接触的别的男青年。好在猪号环境不雅,男青年们来的不多,这让洪朗略感轻松。可是今天,当他终于发现刘英志去了猪号并且在那里呆了很长的时间且回来时神采奕奕,心中不免又产生了一种嫉恨。小兔崽子,他去干什么?他们之间又谈了些什么?但是,洪朗向来没把这野小子放在眼里,“妈的,以后有机会再收拾你。”洪朗愤愤地哼了一声。
洪朗虽然患了相思病,但他却也有心计,他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的欲望,适时而发适时而止。而连队里那些似乎总是层出不穷的事件,也使他不得不时时去追求能使自己生命生辉的更大的欲望。
这几天,连队会计张成的家中很有些热闹,尤其是在晚上,常能听见从他家那敞开的窗户里飞出阵阵说笑声。
张家的说笑声一多,就成了连里的注意中心。而更让大家感兴趣议论得最多的则是常去他家的那几个年轻人,其中竟有三个女的!他们是陈军,刘福薛山和王丹王小飞果树云几个女青年。
青年们乍到边疆的时候,出于形势的原因,和老职工们的关系也就有些紧张。可时间一长,工作和生活上的来往多了,这关系就有些缓和,青年们也就常去老职工们家中串门。连队里有几位老职工的家更是成了青年们常去的地方。工作之余,饭后休闲,青年们便到老职工家去唠唠家常,说会儿闲话,再尝尝老职工们炒的瓜子,这气氛就热烈。像李大奶家,徐学亮于义江家,钟木匠张燕的家,都是青年们常去的地方。有时候,青年们还会帮上老职工们干点家务活儿。老职工们热情,青年们也感心舒,这就熟了。可近来这张家一热闹起来,众人就觉得有些蹊跷,就有些议论。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去老职工家的青年们也有些区别:李大奶家那边是炊事班的青年常去的地方,间或也有他们的好友,像英志连起刘志波他们。去徐学亮钟木匠家的则是班排的人多,周天光等人是他家的常客。而女青年们则愿意到于义江和张燕家串门。可这去张会计家的几位青年,却都是众青年们所不屑一睬的男女。
团里武斗风一过,陈军刘福几个人似乎也改了邪气,再也见不到他们在连队里横行霸道打人骂街,公开场合也几乎见不到他们的踪影。每天收工后,就见他们急急吃罢饭,便钻到张家那间小屋去了。有时候,你就能听到他们那充满邪气的哈哈笑声,可就是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怎么会那样地开心。
这情形引起了连队干部们的注意,他们心中有些发毛,总觉得张家那小屋里的笑声有些神秘,有些和连队形势相悖的地方。总之一句话,不对味儿!
张成是一个小眼睛的中年人,他很喜欢到家中来的这几个青年人,仿佛他们的到来也焕发了自己的青春。他和他们一同说一同笑,他尽自己的一切可能,让家中变成几个青年的娱乐场所。张家可有些好东西,这也正是能吸引陈军他们的一个重要原因。
是陈军先发现这个小天地的。
那是他一次找张成领工资到张家的,无意中,他发现张成有一个老式的手摇唱机和一些唱片。进而,他又发现张家还有一些过去的老书和杂志,他随便翻了翻,觉得挺合胃口。这可了不得喽,在城里,这些东西几年前就不见踪影了,统统革掉了,而在这边疆的张家里却几乎没有被触动过!在这个成天除了干活就是学毛选的连队里,无疑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所在。于是,陈军便悄悄地约上刘福薛山几个人来听唱片。那张成初时也有顾虑,怕连队里知道了与己不利,便躲躲闪闪地紧闭门窗,让他们悄悄地听。但后来见青年们如此热衷,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个女青年也光顾门上,连队里又没啥反响,于是便公开起来。青年们每每来到,门窗四开,听听唱片,看看老书和花绿杂志,吹吹牛皮。渐渐地,也备上些零食,瓜子,糖块,喝上几口烧酒,自己也时时陪他们唠上几句。张成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结过婚,有点文化,三教九流生活琐事也挺明白。而那几个青年也是妙龄之人,这话就多。离不离谱,中不中听,反正是不让外人听见就是。
张家一热闹,于文革就有些急,敏锐的政治斗争意识使他感觉到了什么。他将这情况向冯登科和张真汇了报,他觉得这间屋子里传出来的笑声不那么纯正。
连队不大事情不少,新鲜的大事儿小道的消息或谣言传闻什么的,自然也就会引起议论,也就会往连干部的耳朵里灌。这张家的突然热闹张真和冯登科也有了耳闻,两个人也感到有些蹊跷,于文革这一汇报,两个人也觉得问题有点严重。几个人开了个碰头会,把这件事情拉到阶级斗争这个纲上一量,便一致认为这是资产阶级在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大问题,不能小觑。可苦于手头上一时没有什么证据,不好采取行动。这时,吕全和于文革提出派人去打探打探,以获得第一手材料,冯登科和张真一听,也表同意。可派谁去呢?几个人一商量,便选出了两个人来。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到了洪朗和于灵芝的身上。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连队的熄灯哨吹过而张家的谈笑声却仍在继续的时候,两条人影悄没声地来到了张家的窗根下。
屋中谈笑声声,烟味儿混着酒气不时地从窗口飘溢出来,时而,还会响起低哑的走了调的唱小曲儿声。
张成颇得意道:“这是《何日君再来》听过没有哇?”
“听过,听过。”
“那你们可知道这是谁唱的啊?周璇。那些年,她可是红透了天啊!”
“知道,知道,前几年就批过。”
“这是什么曲子?”
“戏?对了,黄梅戏《天仙配》前几年也批过。”
“嘻嘻,行,还懂得挺多。不过我看啊,你们在座的也都不比那天仙差,二十来岁,正是妙龄,咋就不学着他们也配上一配呢?”
“哈哈,老张,你可真会开玩笑,”薛山道:“不是我们不想配,实在是连里不让啊!吕全那家伙三番五次地唠叨,叫我们不到二十八岁不准谈恋爱。你想想,谁还敢配啊?”
陈军也笑道:“要不是连队有禁令,咱哥们儿这正当年的咋会闲着?早谈过好几个啦!”
“哈哈——”屋中一阵**笑。
笑声一过,张成又道:“也难为你们,早些年,像俺们这疙瘩,哪个不是十八九岁就搞上了?那二十来岁结婚都是晚的。就拿我说吧,像你们这种年纪都抱上第一个孩儿了,那滋味可是妙啊!”
“那,老张,你就给俺们吹吹你当年的感受如何?”
“好,就吹给你们听听……”
屋中随即降低了声音。
这还了得?这简直就是在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啊!
连队立即采取了行动。
夜半,一阵尖厉的哨声在连队中响起,紧急集合!许久没有搞这种行动了,许多人莫名其妙地嘟嘟囔囔磨磨蹭蹭地下了炕,穿上衣服,赶到连队大食堂里。
食堂里,人们鸦雀无声,都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诧异地望着前面的几个干部。人们充满了疑虑,弄不清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深夜被匆忙召到这里来。
终于,于文革走上前来。他神情严肃,语气激昂:“同志们,今天临时把大家招来,是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经过连队深入调查和革命群众检举揭发,终于在我们连队内部揪出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坏分子。长期以来,他利用反动唱片反革命书籍和反动的言论向我们队伍中的一些青年灌输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尽一切手段拉拢腐蚀他们,妄图分裂破坏我们革命队伍,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他的反动罪行终于暴露,他的反革命行径终于被我们抓住。现在,我们就把他押上来,让革命群众看看他的反革命真实面目!”说罢,于文革扭头对食堂入口处喊道,“将反革命坏分子拉拢腐蚀革命青年的罪魁祸首张成押进来!”
会场上的人们一惊一震,多少天来,人们早就对张家议论纷纷,想探个究竟,如今听了于文革这一番慷慨陈词,立时来了精神。人们轰动起来。会场上的一些人甚至站起身子,向前望去。这时候,在人们乱纷纷的议论之中,张成被几个全副武装的青年押进食堂,接着,又有几个青年将从他家中抄出来的唱片和书籍等物品哗啦啦地扔到张成面前的地上。
会场上乱起来了,一些人呼啦啦地向前拥来,惊奇地望着那些旧唱片和发黄了的书籍。那都是些什么年代什么名称的唱片和书籍?
冯登科和张真对混乱的会场秩序十分不满,两个人气恼地喊着:
“有什么好看的,啊?你们是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来了还是看西洋景来了?”
“都回去坐好,听见没有?这么严肃的问题,态度咋能这样不端正,阶级斗争觉悟都到哪里去了?都回到座位上去!”
于是,青年们又乱纷纷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于是,会场上的批斗又在继续。
“张成,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成倒也乖觉,似乎他早已见过这种场面,也似乎他怕挨揍。他又是低头又是哈腰,口中连连道:“我有罪,我该死,我对不起革命的青年们。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押下去!”
随着于文革的一声怒喝,张成被押了出去。这时,洪朗和于灵芝带头喊起口号:
“打倒反革命坏分子张成——”
“打倒拉拢腐蚀革命青年的坏分子张成——”
“坚决抵制资产阶级思想,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两个人情绪激昂,会场上也就有些和声。口号声结束后,冯登科便宣布了连队党支部的决定:立即对张成看押审查,立即成立专案组,除了审查张成拉拢腐蚀革命青年的反动罪行外,还要清查他的账目,他账目不清且有贪污嫌疑。冯登科在宣布完之后,又提醒青年们要擦亮眼睛,严防阶级敌人用各种手段来拉拢腐蚀革命青年,破坏革命队伍。同时,他还直接点名批评陈军刘福和王丹几个青年,除批判他们觉悟不高脚跟不稳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外,还要他们提高认识,交代问题写检查,并积极配合专案组揭发张成的反动罪行。
张成被抓,家也被抄,老婆孩子也被监督起来。张家冷清了,陈军几个人也傻了眼,面对这如此严肃的政治问题,面对这如此众多的“帽子”和检查揭发提高认识等严令,几个人不能不认真对待了。几天来,几个人像是变成了哑巴,每天除了干活儿外,就是挖空心思地写检查写揭发材料。几个人心中虽然憋气,但却是连一句牢骚话都不能说,班排里有小汇报的人,稍不注意给你汇报上去,那不同张成一块论处才怪!
几天来,陈军几个人可规矩多了,上班按时到,睡觉正点歇,就是连平时乱骂街的话也没有了。全连的青年们都暗暗喝好。只是待几个人的检查写好交上去张成的问题定了性此事告一段落后,才听到刘福狠狠地骂了一句:“妈拉个巴子,以后走着瞧!”
几个人曾私下里商议好,一定要找出那几个告密的人,并且不能放过于文革。他们要揍他!
连队里此事刚平,一波又起,这一次可弄得全连的青年们哭笑不得了。
几天以后,连队在半夜里又搞了一次紧急集合,这下子,青年们可摸不着头脑了。在人们面前站着的是孙山和顾发,两个人满身泥土,脚前堆着几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张真气急败坏,不停地在两个人面前走来走去,“你们俩说说,你们干什么去了?事情干了,却不好意思说啦,是不是?哼,把咱们十连的脸都丢净了!”
孙山和顾发两个人低着头,不吭声,会场上的青年们却明白了几分。连队邻居公路养护段的道班种了块瓜地,他俩去偷道班的西瓜呗!于是,有人就憋不住笑,有人还扑哧地笑出声来,“嘻嘻……”
张真一听,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谁在笑?笑什么?啊,还有脸笑哩,真是恬不知耻!他俩把咱们连队的脸丢净了,把咱们革命军人的脸丢净了,而你们却还在笑!笑什么?啊,一个兵团战士一个革命青年去偷人家的西瓜,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资产阶级利己主义思想在我们连队里的严重反映,大家不能轻视喽。要批判要斗争,要在灵魂深处批判这种利己主义的思想,要斗私批修!”张真一发怒,会场上立即没了笑声。张真怒冲冲又对两个人道,“今天晚上,你们俩就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好好地抖落抖落你们内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思想支配你们去这样干的?你们俩要好好地在灵魂深处斗私批修,你们俩谁先说啊?”
这一口一个偷字,一口一个斗私批修,无疑使孙山和顾发两个人更加难堪。两个人低着头,就是不言语。
张真一见,更加光火,“怎么,不说话就能赖过去啦?告诉你们,甭打这个主意,今天晚上不给我说个清楚,就甭想回去睡觉!还告诉你们,检查浅了还不行,要深刻,要提到阶级斗争这个高度上来认识,懂吗?”
这时,一边的于文革和冯登科耳语了几句,然后走上前来,温和地劝道:“说说吧,咋的也该有个认识嘛!犯了错误,违反了纪律,以后改正就是了。毛主席说过,对于犯错误的同志还是要给出路的嘛!”
“好,我先说,”终于,孙山开口了。他使劲地抬起头来,挺了挺腰杆,还伸伸脖子,似乎给自己鼓了好大的劲儿。“关于那些大道理,咱不说大家也都明白。至于私心嘛,咱是有点儿,也违反纪律啦。至于说什么思想支配嘛,说实在的,咱实在是太馋啦,就……” “哈哈——”哄的一声,会场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这他妈的也叫做检查?在这哄堂大笑声中,张真也止不住咧了咧嘴,这小青年讲的可是心里话,哪个小年轻的嘴不馋呢?但事情不能就此拉倒,还要教育全连的青年们呢!否则今后大家都去偷西瓜,那连队还成什么样子?
“别笑啦,都别笑啦!”张真故作恼怒地挥手道:“都给我闭上嘴!谁再笑谁就是同情他们的做法!”
会场上的笑声终于落下去了。张真又道:“刚才孙山同志的检查很不深刻,但是他能够做检查,证明他的态度还是好的,对自己的错误还是有认识的。但是不要以为口头检查了就算是拉倒了,下去以后,还要给我写出书面检查,交到连部。好,今天晚上的批判就到这里,希望大家以此为戒,今后再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情,否则我决不饶恕,纪律处分!”
第二天,张真亲自带上孙山和顾发,抱着几个偷来的西瓜,前往道班赔礼道歉。而孙山和顾发连着写了两次检查,这事才算拉倒。
夜,雨下得很大,天空中不时划过道道闪电,滚过阵阵惊雷。在河边猪号通往连队的小路上,一个人影打着手电筒,急急地向连队里奔来。
雨下得很大,程鸿想起猪号那些露天的猪圈,有些放心不下,便唤起胡玉珠。两个人穿好衣服,急急奔向猪号。果然,猪号的那些猪棚开始漏雨,猪儿在圈里不安地乱窜。两个人和徐大爷忙乎了好一阵子,用草将猪棚漏雨的地方重新盖好,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回连队休息。可就在这时候,在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之中,她们听到了从南边传来阵阵轰鸣声。那声音如排山倒海,滚滚而来,似乎连大地都在随之颤动!山水涌下来了!道道闪电,不时将大地晃得雪亮,那凄惨的亮光让人胆战心惊!在道道闪电之中,她们看到了山水顺着河槽凶猛泻下。山水在河槽里翻滚着,咆哮着,奔腾着,瞬间,河槽就被山水涌满了,瞬间,河套里就变得宽阔起来。河套中的滩地被淹没了,河套中的小树林已经望不到树干了。河水不停地向岸边漫上来,河水开始漫进岸边的麦田和豆地,紧靠河边的那垛用来扩建猪号的木料也泡在了水中。河水仍在不停地上涨着,那垛木料眼看是保不住了。
程鸿见此情景,心中不由焦急起来,“小胡,你和徐大爷在这里监视水情,我去喊连长派人来转移木头!”
“好哩!”胡玉珠答道,“你放心地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快去快回呀!”
程鸿这才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连队赶来。身旁,那条四眼狗在紧紧地伴随着她。
当程鸿站到张真的面前时,她浑身已经湿透了。
“什么?”张真听罢程鸿的报告,立即抱上雨衣,道,“你赶快回去继续监视水情,我这就去集合人,随后就到。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行的话就把猪给我赶回来!”
“是!”
程鸿喊罢,一转身,又消失在了雨夜中。
雨夜,紧急集合的钟声骤然响起。随着急切的钟声,张真那粗犷的声音也在雨夜中回响着:“大家快到河边猪号去抢救木材呀,赶快到河边去呀……”
雨夜,钟声越敲越急,宿舍里的灯光一间间亮了起来。一个人影冲出来了,又是几个人冲出来了,随即许多的人冲出了宿舍。人们打着手电筒,乱纷纷地随着张真向河边猪号奔去。
河边,山水仍不住地往下冲来。水越来越急,水面越来越宽。河水开始涌进猪圈,木垛边的水已经没膝深了。此时,在河水的冲刷下,木垛已经开始松动,有几根圆木已经在水中漂浮。胡玉珠和徐大爷正费力地拽着一根圆木,不让它随水漂走。这时候,程鸿赶到了。她急忙跳进水中,三个人一齐用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一根圆木移到稍高一点的地方去。
木垛终于松垮下来,哗啦啦地全部浸到了水中。正在程鸿几个人焦急万分的时候,张真率领着大队青年赶到了。张真在雨中高喊着:“各班排注意啦,于副连长带女排把猪全部赶到马厩去。男青年们都跟我来,会水的赶紧下水捞木头,不会水的每人抬一根,把木头扛到公路边上去。大家动作要快啊!”
立时间,人们忙碌起来,赶猪的赶猪,捞木的捞木。河边,手电筒的光束四下晃动,人声嘈杂,忙成一片。
混乱之中,一根圆木又悄没声地滚落到了水中,向河心漂去。正在这时候,只见一个人影猛地向圆木扑去!可很快,人影和圆木翻滚着,一同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之中。
一阵忙乱之后,人们总算将木料和猪群转移到了安全地带。这时候,雨开始小了下来,河水也似乎停止了漫延。这时候,程鸿才忽然发觉身边少了一个人。她不由急切起来,四下里呼喊着:“小胡,胡玉珠,你在哪里?”她边喊边四下里询问着,“你们看见了胡玉珠没有?你们看到了胡玉珠吗?”
这焦急的声音传到了张真的耳朵里,他猛地一惊,心中不由紧缩起来,他仿佛记起适才一个人影向河中扑去的情景!张真立刻大声地命令道:“各班排马上清点人数,今天晚上来的人赶快报名!”
冯登科也急切起来,“大家立即集合,各班排长马上清点自己的人员!”
可是已经晚了。
河边的人嘈杂一阵之后,瞬间陷入一片沉寂。此时,只听见哗哗不停的雨声和滔滔下泻的河水的怒吼声。
人们仿佛都意识到了什么!
顷刻,张真悲怆地喊了起来:“大家赶快顺河去找哇——”
呼啦一下子,人们乱纷纷地涌向河边,顺着河边向下游奔去。
手电筒的光束在河面上照射着,人们边走边焦急地呼喊着:
“胡玉珠,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雨淅淅,夜茫茫,人们三五成群地顺着河边走着。奔腾的河水,怒吼的波浪,一阵阵地把人们的呼喊声掩盖下去了。
雨夜,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王平,随即又惊动了曲光明,两个人立刻传令结列河下游的连队冒雨出动,沿河搜寻……
天亮了,搜寻的人们走到了黑龙江边,结列河就在这里汇入了大江。人们站在江边,望着宽阔的江面,再也没有了呼喊声。
天亮了,雨停了,乌云散去,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江面平平的,静静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满是金色的辉光。天晴了,天蓝了,天上满是大朵大朵的白云。蓝天下,宽阔的江水无声地向东方流淌着,流淌着!
天地开朗,江水宽阔,人们静静地站在江边,仿佛溶化在了这宽阔开朗的天地之间,人们仿佛在这里寻找到了永恒。
程鸿哭了,许多人都无声地哭了,人们知道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了。人们都知道胡玉珠到哪里去了,到水中去了,到天边去了,到那永恒的世界去了!
程鸿在江边的草地上摘下野花,向水中抛去。许多人都采来了野花,一束束地扔向江中。美丽的野花在江水中静静地漂去,漂……
天!地!!人啊!!!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那阔地那宽天,那美丽的大自然为什么不回答!?
几天后,下游的二十连报告:在江边发现一件女式军衣,再无其他。
只有鲜花与那永恒的记忆留在了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