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英志 明多屯记(十七)

字体:16+-

胡玉珠是个好姑娘,她牺牲了。我们欢呼着搬进自己亲手盖的大宿舍。于文革入了党,真让人激动。他们把我挡在了门外。秋天来了。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追悼会开完后,我悄悄地来到了河边。

结列河的洪水已经退去,河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水静静地流,河套里的小树林儿依然是那样青绿。

我默默无言,想象着胡玉珠勇猛地扑向水中扑向圆木的情景。小胡是个很热情的姑娘,她的笑意总是让人感到很温暖。尤其是对我这个没有姐妹的青年来说,对这种温暖就更加感觉到甜蜜。有时我外出回来晚了,错过了吃饭时间,她就会像程鸿一样热情地待我,她会特意给你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可现在她却走了,什么也没说。她平时就不大爱说话。咳,那时能和她多说上几句话就好了!连队里就这风气,男女青年之间见了面谁也没有多少话,不敢说呀!谁若是多说了几句,准能招来几天的非议。所以,平日中就只能根据她们对你的态度待你热情还是冷淡来猜测她们对你喜欢还是冷漠。我想对她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感激她。可现在她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只有十八岁啊!

连队在稻地知青墓地给她建了一个衣冠冢,她留下的东西都送去了那里。

程鸿默默地走来了,小柳和小许徐大爷也来了。几个人都哭红了眼睛。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河水,默默地哀思着。

忽然间,洪朗出现在了离我们不远的河岸上。他看见我在河边,很是气恼,极生硬地问道:“刘英志,你在那里干什么?!”

不知怎么,这没头没脑地打断了我的哀思的问话让人觉得是那样的突兀,那样的刺耳,那样的令人不快,让人觉得话语中充满了一种恨意。

“我……”我突然觉得我不该站在程鸿的身边!一时间,我心中充满恼怒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手足无措起来。

谁料,程鸿竟一反常态,她一把拉过我,道:“走,咱们回去干活儿!”

她的话让我心中欢快起来,我心中顿时间充满了勇气。我们谁也不理睬洪朗,我们转身向猪号走去。

洪朗见状,气恼地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他从兜里摸出几张纸,故做作地大声地念了起来:“悼念胡玉珠同志……”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我们欢呼着搬进了新宿舍。

宿舍坐北面南,红红的砖墙,长长的内廊,八大间住屋一并排分布。宿舍内墙壁雪白,大炕平平展展,有着天蓝色框架的玻璃窗锃光瓦亮,那些都是我们自己亲手设计亲自烧砖亲手建造起来的啊!那宿舍还有我亲手砌起的一段砖墙呢!

新宿舍的前边,我们还新开辟了一个篮球场,我们想打篮球了!

新宿舍分给女排三间,男排五间,但仍有一些后勤的青年没能搬进来,他们可羡慕了!

人们忙乱着往新宿舍里搬运自己的行李。我也闹了一个位置,住到了于文革的身边去。

连部的帐篷拆了,连长和指导员搬到了原来连部的那间老屋子里去了。卫生队搬走了,新团部也重新建起来了,在稻地和十连之间的紧靠西大冈的一个小山洼洼里。

可是,就在我们搬进新宿舍的当天,来凑热闹的仍住在李大奶家的程大威和李力却在新宿舍东边的墙上发现了一条尺来长的裂纹!望着那条裂纹,李力直摇头,“这地基不行,打浅了,这房子恐怕挺不了几年。”

听说房子开裂了,许多人都跑出来看,我也凑了上去。裂纹很细,顺着砖缝开的。然而,大家却不以为然。“大惊小怪,沙灰抹少了。”陈军道。于是,人们乱纷纷议论了一番后,又忙着回去布置自己的新屋去了。

砖墙开裂了,地基开始下沉了,可是,人们并没有在意它的存在,人们仍沉浸在欢乐之中。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于文革入党了!

这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了全连,许多人都以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于文革是我们连队青年当中第一个被“纳新”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尤其那份红色的党表,更使他周身都放出耀眼的光芒。

于文革似有意炫耀地将那份红色的党表带回到了宿舍中来,这更引起了一阵轰动。许多人围在他的身边,争相传看那份还是空白的党表,啧啧称赞。青年们都很激动,于文革自己也很激动。尤其是洪朗,手中长时间地捧着那份党表,不时地向于文革问这问那。不过,他的目光中无论怎样掩饰,都流出些须嫉妒。

也有不屑一睬的。周天光的表情仍是那样冰冷,他以为有什么热闹,在门边向屋中看了一眼之后,便毫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宿舍去了。毕国文悠悠叹了口气,也匆匆走过。刘文杰和李静两个人相对淡然一笑,“那是人家的进步,与咱有啥关系?”陈军刘福几个人则是愤愤地哼了几声,也走开了。

更多的人却仍旧热烈地围在于文革的身边,向他祝贺,神情崇敬地听他大谈自己的激动心情和从今以后如何更加坚定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决心。

我也在于文革的身边,我也很激动。然而,我也在私下里将自己的行为表现和他做了一番比较,论工作论革命劲头我和他差不多少,甚至于在某些方面如农活儿技巧上他还比我逊了一筹,可党支部咋就没看上我呢?比来比去我总觉得自己和他差不多少,这入党的条件也该不大离儿。我顿时勇气倍增,我也该写份申请书,也要党支部批准我入党才是。那时候,也会有这么多的人围着我,要我畅谈自己的入党感想,我一定要好好地对他们谈谈自己的入党感受!

于文革开始填党表了!虽说我们不能看他怎样填写,但他庄重的神情却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他是我们青年的光辉,他是我们行动的楷模,他……就是革命的形象!多伟大哟!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今天晚上,是于文革宣誓入党的日子。

连部里灯光通亮,庄严肃穆,许多青年都去列席参加。可不知怎么,不让我进门!洪朗把我挡在了门外,冷冷道:“你不是团员,也不是先进青年代表,你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

我顿时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隐约约,我也感受到了一种情感上的报复。我突然间感到十分愤慨,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无地自容!我一扭头,赶紧转身走了。

暗夜中,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没有止住辛酸的眼泪,它慢慢地流了下来。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听说,在入党宣誓的大会上,于文革激动得都流下了眼泪,一些青年也激动得流了泪。许多人都表了决心,要向于文革学习,早日加入党组织。可是,有谁又知道,我也落了泪呢?

会后,于文革听说我没能参加他的入党宣誓会的消息后,特意来安慰我,“小刘,你别急嘛,你还没有入团呢,怎能一下子就入党呢?”“刘胡兰就没有入过团嘛!”“那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情况。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还是先争取入团吧,然后再争取入党,一步步来。要首先争取在思想上入党,处处以一个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我现在虽然在组织上入党了,但思想上还远没有达到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标准,比起那些老转业官兵那些老职工们为边疆奋斗一辈子的表现,咱还差一大截子。所以,一定要经得起党对我们的考验!”

乖乖,这思想上是比我先进了一大截子!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我三思而后,决定就按于文革的话办。今天,我把写好的入团申请书交到了连队团支部副书记颜新手里。颜新神色庄重地看了看,也讲了番大道理,无非就是你有入团的愿望是好的啦,以后要向于文革学习要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啦,要经得起组织对你的考验啦,等等。那些大话险些都让人的脑袋装不下了!

我虽有些激动,但私下里仍觉得他们有些看不上自己。可不是么,团组织搞些什么活动,从来都不扩大你参加,从来都是那么神秘兮兮的,边都不让你沾!

这就让人觉得那组织有些高深莫测了,让你既羡慕又急切又有些恼怒,我也是要求上进的青年啊!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于文革入党以后,他那倍增的工作劲头就更受青年们的崇敬,我,刘雄,还有连起刘志波洪朗等一些青年就更是愿意围着他转。有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探讨一些问题,而有些问题他回答起来却让人觉得高深。

今天晚上,我们仍围坐在一起,唠了会儿闲嗑后,刘志波忽然问:“老于,你说,为什么有些青年初到边疆时革命热情十足,可渐渐地他们就不读马列不读毛主席著作,而去搞一些其他方面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一些东西去了,革命意志也消沉了呢?比如当前连里的一些人,又是复习老课本,又是谈论女人,又是宣扬小资产阶级生活的情调,还有的人整天唉声叹气,要去学什么医学。总之,他们不再追求政治上的进步,而是转向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了,这些思想状况都说明了些什么呢?”

“经不起考验呗。”我道。

洪朗甩过一个白眼,“你懂什么政治?听老于的!”

刘雄见状,嫣然一笑。于文革也笑了。他立刻摆出了一副政治家的姿态,道:“政治生命是我们革命青年的第一生命,而至于那些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消沉,那是他们首先就没有把政治生命当成自己的第一生命。革命的目的不明确,个人私心过重,以至于在政治上受了一些挫折达不到个人目的就心灰意冷,就认为没有了前程。这些人经不住党对他们的考验,因此就消沉,就转向,期望在其他领域里获取一些成就。他们的表现正是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是不是这样?”

“在政治这个战场上,他们是失败了。”洪朗十分隐晦地道,“而我们于副连长是胜利者。”

于文革听罢,得意一笑,洪朗正是说出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

此时,周围的人一阵**,都为洪朗的话喝好。

“对,咱们老于就是最好的典型。”

“只要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只要能经得起党和革命的考验,就会战无不胜的!”

刘雄却没有言语,他的脸色有些黯然。

我忽然有所悟解,也隐约地感到了他们所指:在全连政治追求的这个战场上,于文革是胜利了,他入了党,他当上了副连长。而其他的那些曾明里暗里和他较量过的人是败了,朱建华和杨长江调走了,程大威受到了批评,李桂琴受伤柳晴调走了,毕国文沉默了,刘利金也受伤而退,周天光刘文杰李静他们就更不用提了……可再怎么的,我却为他们有些抱屈,有些为他们鸣不平,他们也都是不错的青年啊,怎么就说是他们败了而且今后就不会有前程了呢?一个人在政治上取得了进步入了党当了官儿就怎么又会是这样的评论他们呢?我感到有些迷惘。

“那,学那些不也是挺好的么?”我问。

于文革庄重道:“不,咱们青年首先要关心政治,政治是一切革命者的生命线,如果不坚持这一点,以后干什么都会干不好的。”

洪朗冷冷接道:“还会失败的!”

我更加感到迷惘。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景仰于文革的,我决心以他为楷模,在边疆大干一场,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洪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河套的小树林子里有了黄色的叶儿。又是几天过去,星星点点的,那小树林子里又有了红色的叶儿,白色的叶儿。村西边大山上的林子里也开始变了色,一天一个样儿,柞木林的叶儿紫了,白桦林的叶儿黄了。而那山脚下的杂木林里的叶儿更是五彩缤纷,红的,紫的,橙黄的,乳白的,满山满树,风儿一吹,落满一地。

天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蓝,云儿也淡了,大朵大朵地在蓝天上飘。

没有了夏日的酷热,没有了伏天的浑浊,山峦一天比一天的清晰。

结列河的水也清澈起来,蓝汪汪的,映着蓝天,映着白云。

天高了,气爽了,绿色一天天淡下去,黄色一天天浓起来;田野上,大地里,到处都是金黄黄的,像金色的地毯;风儿吹过,一波波的,此起彼伏,又像是金色的海浪。

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