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英志 明多屯记(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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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秋天,我也举起了镰刀,奔向金黄的麦地,去收获我们用青春播撒的果实。施彦当了排长。火辣辣的太阳,一身的汗,有些人还割坏了手。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哪……南方飘来了一片云。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连队里冷冷清清,见不着几个人影,秋收一开始,能下地的都到地里忙活去了。连部里也冷清,就颜新一个人。秋收开始后,她也急,几次跟指导员申请,想去地里锻炼锻炼。可冯登科不同意,说文书工作也重要,万一上边有个什么指示误了不好,所以就留下她守着电话机,传个信儿什么的。

我走进连部,将从稻地带回来的信件报纸和一些邮件整理好后,操起我那弯把子镰刀,往外就走。颜新挺关心我,“不歇口气儿了?”“不啦!”我边应边走出门去。

秋收一忙活,就没工夫去稻地了,好容易抽出时间去跑一趟,信件报纸包裹就带回来一大堆。秋天来了,哈尔滨杭州那边啥都往这儿寄,吃的穿的用的,乱七八糟,还有往连里寄火腿和干腌菜的呢,让人笑掉大牙!

我急急地走在公路上。几天来,麦道已经开到了南边磨石山脚了,我这就是要赶到那里去,参加最后几段开麦道的活计。

秋风拂面,满目金黄,那田野里的麦香一个劲地往胸腔里灌,我心中不由沸腾起来。春天,我们将青春播撒,秋天,我们又将青春收获,我们将青春的血汗挥洒在黑土地上,我们的青春在这里闪烁着光芒,那是青春的收获呵!

望着无边的麦田,我忽然想起了辽宁的故乡,那儿的秋天也很美,也是满地金黄,可那里的秋天又怎能和我们这用青春浇灌的秋色相比?麦田无边,麦浪滚滚,红色的康拜因在金色的麦海里奔驰……这里一个小连队的土地就足以顶上那边几个生产队种的地啦,我们打的粮食都是以吨来计算的呢!

我急着忙着地往前赶。上秋一忙乎,连长就没命地催,张嘴闭嘴什么“抓紧时间啊,时令不饶人啊!”“来了雨可就不好办啦!”屁,大晴的天,哪来的雨?可连长就是催,让人感觉着就像屁股后边要着火!

人家都忙乎着,咱也不能找借口溜,让人说闲话,偷懒,难听。何况,咱也有一手呢,总要露给他们瞧瞧!

几天来,我这表现还不赖,割起麦来那都在人前面,和老职工们挥镰争高低呢!一些老职工见了直夸,都说没看出来。连队里割麦速度最快的就是张真几个干部和徐学亮于义江几个老职工,而我就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较劲儿!刀快,手快,捆麦也捆得快,捆儿也扎实,踢都踢不开!张真瞧着直瞪眼睛,“小子,哪儿学的?行啊!”我心里话了,这活咱从前干过,不宾服你们!连长夸过我好几次。这一夸不打紧,众青年们就不服气,就赶我追我,和我赛着干。于文革几个人挺厉害,施彦和田红她们也行,这就赛上啦!

张真问过我:“咋就走了眼呢?小子,你爹你妈干啥的?”我一说完,连长挺尊重,“小子,行,没给你爹妈丢脸。以后好好干,有前途!”咱这就感到光彩得不得了喽,浑身都是劲儿!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几天过去,麦道终于打通了,现在,轮到康拜因上阵了。我们站在地边,呆呆地不住地咂着舌头,望着那大家伙逞威风。

什么叫机械化?就看那大家伙吧!这边的大拨禾轮一转,那边的卸粮筒就扬麦粒,下雨一样的,一会儿工夫就能装满一卡车!团里配给我们连的两辆汽车在麦场田间紧倒腾,跟不上趟,那进度那效率真让人咂舌晃脑,我们上百人忙活一天还不够康拜因转一圈干得多呢,乖乖!

康拜因上了阵,我们也闲不下来,又去收割其他作物。去连队南边的小块地里割苞米,去割那些谷子,过些天,还要去大豆地里开机车道……秋天里,人们就是忙不完的忙啊!

天上骄阳似火,人们汗流浃背,一身的灰土一身的汗。几天过去,许多人都晒黑了,有的人脸上还破了皮,起了泡。可是,当我们望着亲手收获的庄稼,心中都有一种欢庆的喜悦。

麦道打完后,张真特意将多数女青年们抽调到场院上去,地里割庄稼的活计就落到了我们男青年和老职工们的身上。也有两个班的女青年跟着我们干,是由施彦带着的,她已经当上了女排的排长了。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新粮上了场,场院里就热闹了,连队夏天铺就的上千平方米的新麦场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甚至连过去的土麦场也用上了,可场地还是显得少。康拜因没日没夜地在地里转,马车和汽车没日没夜地将打好的麦子往回送,场院上一堆堆的,到处都是金色的新麦。

麦场上,机声昼夜不停,人们也是没日没夜地干。扬场机不停地将新粮扬向空中,大风扇不停地送着风,将混杂在新粮中的麦壳麦秆吹离开去。之后,人们便又将新粮一片片地铺散开在地上,几个烈日头下来,那晒好的新粮就可以装袋入仓了。

入夜,大地里机声轰鸣,拖拉机大开着车灯,拽着康拜因隆隆向前。那康拜因上也是灯光闪亮。机车过后,人们又将脱完粒的麦秸堆在一起,点火燃烧,那是麦秸还田,烧过的草灰便回田做肥料了。

夜晚,麦场上灯火辉煌,大地里火光冲天。极目远望,东大冈西大冈上也是火光灿灿,车灯点点,真让人分不清楚哪儿是天上的星光,哪儿是地上的灯火。

一九六九年八月××日

别看连队里有一百多个知青,可到了这秋收大忙季节,这人手还是紧张得不得了。张真时时地调整部署,将两个知青排调到最紧张的地方去。地里忙了,就下地割庄稼,麦场上告急了,又将这些人抽到麦场上去忙活几天,直忙得我们团团转。有时候就三班倒,没白没黑地连轴转,哪有时间睡个囫囵觉啊!

新麦晒干后,就装袋入仓,或装车运往东丰镇去,从那里再装上火车,运往内地的国库。新麦装袋后,每个麻袋有一百六十斤重,这时候,那帮有气力的小子们就来劲了,赛着干。尤其是在女青年们面前,那气力就更意味着一种形象,如能博得到她们的喝好,那更是光彩至极!

每个麻袋灌满新麦后,便一个个地立在一边。这时候,两个人便走到麻袋边,各抓住两边的上下角,喝声起,麻袋就被两个人猛提至肩高,瞬间,其中唱主角的便一扭身钻到麻袋底下,一挺腰,那麻袋便稳当当地立在了主角的肩头。然后又几大步踏上那颤悠悠的跳板,走向仓边,又是一扭身,那麻袋里的新粮便倒进了仓。

麦场上,男青年们扛着麻袋,健步如飞,不时地引起众人的阵阵喝好声。而那些女青年们也不示弱,施彦和几个力气大的女青年也能扛上个三五袋的,这就更令男青年们喝彩阵阵。那些男家伙中气力大的,像于文革王志成李静韩忠实几个,连续扛上个十袋二十袋的气都不喘,真让人佩服!

我看着他们显示气力,心中也痒,也想在女青年们面前显上一显,那可不是一般的喝彩!谁料那第一个麻袋一上肩,我立刻就被压趴在了地上。立刻,场上传来一阵哄笑声!真羞人!不行,再咋的也得扛上一袋,咱这大小伙子咋的也不能在那女青年们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我咬牙用力,在于文革和刘雄的帮助下,在众人的鼓励声中,终于扛着麻袋直起了身子!接着,我咬着牙,一步步地向前迈动着,终于将麻袋扛到了仓顶。可谁料在接下来的将麻袋里的粮食扔到仓里的瞬间,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体力不支不得要领,竟连人带麻袋一起掉进了谷仓里!这又引起了一片哄笑声,真叫人没脸再爬出仓来!

于文革和刘雄为了照顾我,不许我再扛麻袋,我也只有乖乖认输。同时,于文革也对连里那些体弱的青年们下了令,不许他们扛麻袋,精神是好的,可压坏了身板儿,那损失就大了。

面对着这秋天的金色果实,面对着这青春的收获,人们都喜滋滋的。一些南方青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丰收场面,一上麦场就光着脚板往麦堆上跑,在上面打滚,在上面嬉闹。

可是,没过几天,情形就有些不妙了。

从西南方向滚来一片云,乌沉沉的。天下起雨来。这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冰凉冰凉,一下就是几天!

张真望着窗外的阴霾天气,心中火烧火燎,他真恨不能一拳把老天捅个窟窿!老农场的人了,都知道这麦收时节赶上连阴雨是什么滋味儿,弄不好,这一年就算是白忙活了。几天来,张真一边安排连队人员休息,学习,间或在有棚盖的新麦场里翻晒新麦,一边召开支部会议,商讨对策。

阴雨连绵。几天一过,连队里到处都是稀泥巴,人出门就得穿靴,那靴腰矮了都不行,溅起的泥水直往里灌。张真和冯登科几个人也曾冒雨到地里转了转,大地里也是湿漉漉的一片,一些地势低的地块还积了水,甭说机车,人都下不去。熟透了的麦子就在稀泥巴里摇。一些地块的麦子已经大片倒伏,经水一泡,经雨一打,再过个几天就要发芽了。真揪人心啊!

几天来,张真几乎是天天蹲在连部的电话机旁,烟一棵棵地抽,手指烧黑了,眼圈也熬黑了,人也瘦了一圈。连队里的干部们都是愁巴巴的,青年们心里也是沉重,人人都在为自己的辛劳收获不回来而焦心。

几天来,张真几乎每天都打几个电话到团部气象站,而得到的回答也总是让人失望,“多云有雨,”“大到中雨”。几天来,张真也总是期待团部的指示,得到的回答也是“耐心等待”“等候天气好转”之类的话。可时令不等人啊,这雨若是再下下去,赶到天冷上冻了,那还收个啥呀?都他妈的烂在地里了!

终于,在第五天的早上,雨停了,天空的乌云也开始散开了,可仍然见不到阳光。

终于,在第五天的早上,张真接到了团部的指示:近期内有几天多云天气,各连队立即组织全部机械,动员所有人力,全力抢收麦子,力争不让一粒粮食烂在地里!

张真立即带上连队所有的人员下地了。

连队里的老职工和青年们,家属和孩子们,凡是能下地的都到麦田里去了。人们站在没脚的稀泥里,站在没膝的泥水里,用镰刀割,用手拔。汽车来不了,马车也下不了地,割下的麦子就用人一捆捆地往回扛。实在忙不赢运送了,就选一些较干爽的地方码成垛,待日后天晴时再想办法往回运。

机车也下地了。可是,在这被雨水浇透的大地里,它却再也逞不起威风。拖拉机拽着笨重的康拜因刚走了几步,泥浆便淹没了半个车轮。机车轰鸣着,嘶吼着挣扎着,却再也前进不了半尺!再加上一台机车牵引,仍然无济于事。连队里仅有的两台机车全用来拽康拜因,收割机却仍然不能动弹!

张真见状,急忙带人到西山边砍来些胳膊粗细的木杆来,然后,将这些木杆砍成两尺来长,绑在拖拉机的链轨上和康拜因的车轮上,然后再用两台机车牵引,康拜因这才能缓缓地向前爬动起来。

机车一尺一尺地向前爬动着,人们一步步地向前蠕动着,机车轰鸣,镰刀挥舞,所有的人们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抢!要在上冻下雪之前,将大地里的庄稼全部抢收回来!

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天就没有晴过,人们的脸色也像天空一样阴沉。早上天不亮就下了地,晚上直到地里看不见人影时才收工回来,一天三餐全在地里吃。尽管炊事班的人想尽办法改善伙食,尽管顿顿是新麦面蒸的大馒头加大肉片,可人们就是吃不下去,就想睡觉啊!有的青年干着干着就躺倒在湿麦捆上睡着了,干部们怕他们身染湿症落下疾病,咬着牙,不时地将他们唤醒。而起来的人也只有咬着牙继续干下去。

连队里的气氛终于低落下来,尽管地头地尾红旗飘扬,尽管冯登科几个人的鼓励的口号喊得再响,应承者却寥寥无几。

连队里的病号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气力不支的,感冒发烧的,伤口发炎感染的,伤号每天都从各班排里报上来,连队开始自然减员了。可是,许多人仍然坚持着,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摇晃着身子,包扎好伤口,咬着牙在地里挺着。脚上的鞋没干过,身上的衣服没干过,人们就这样顽强地在麦田里拼抢着!

秋天再也不美。

终于有一天,天放晴了。太阳将满天的乌云撕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了些许光亮。

早晨,隋玉红咬着牙,总算支起了酸软的身子,她想爬起来,可身上却软绵绵地没有气力。这时,她觉得下身有些潮湿,她知道“那事儿”来了。隋玉红不由暗暗骂了几句,连忙找了几张软纸,垫好,这才挣扎着爬起来。

宿舍里空****的,人都走光了。隋玉红脸也没顾得上洗,到食堂抓了两个馒头,夹了块咸菜,便去追赶下地的队伍。

来到地头,人们已经开始割麦了,而且已经割出去好远了。隋玉红咬着牙,跟在后边干了起来。

一会儿,施彦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儿,来这么晚?”

隋玉红抬起头来,脸上飞过一丝红晕,“施排长,倒霉了(倒霉,一些女青年对来月经的叫法。),真的。”

“噢,”施彦的眉头舒展开来,道,“那你就在后边慢慢地跟着吧。”

施彦说完,刚要离去,于文革走了过来。于文革没好气儿道:“你们排是咋搞的,稀稀拉拉的,想啥时来就啥时来啊?组织纪律性太差了,再发现这种情况要严厉批评!”

施彦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道:“这是我们女排的事,不要你多管!”

说罢,她扭头就走!

于文革顿时愣在了原地。可很快,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扭头走去。

这时,一边的隋玉红却感到十分委屈,她使劲地止住即将流出的眼泪,慢慢地挥动起了镰刀。

阴霾散去之后,天上的太阳就显得特别的火辣。而脚下,泥土中的水汽却仍然没有散去,每一脚踩下去,稀泥巴都要没到脚脖子,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将脚从泥土中拔出来。隋玉红一刀一刀地割着麦子,腰酸手沉,肚子也在生生作痛。天上骄阳晒得背上像着了火,脚下的泥水却又是那般地冰凉。隋玉红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气力,左脚刚刚拔出来右脚却又陷下去,有时候鞋子陷在了泥里,她还要费力地去把鞋子从泥里抠出来,再套在那也满是泥浆的脚上。隋玉红咬着牙,就这样慢慢地向前割着麦。她落在了人们的后边,她再也追不上她们。

血慢慢地流了下来,顺着腿,沾湿了裤子,流到了脚上,流到了黑土地里。隋玉红忽然想哭,泪水涌上了眼眶,前面的人影模糊起来。往年在家里她哪受过这个累呀!每每肚子疼每每来“这事儿”,妈对她都是百般呵护,不让她沾凉水,不让她干家务,甚至连热乎乎的饭菜都亲手端到她的面前;就是出门办事儿,妈也是千叮万嘱,要她注意自己的身体。可现在来了“这事儿”后,要坚持下地干活儿不说,还要招来批评受人家的抢白!隋玉红委屈,气恼,自己带病参加麦收,自己的表现哪点又不如人家?不表扬不说还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训人,凭啥?当了几天官儿就了不起了,批谁?有话就直接冲着我来好了,批大施干什么?当了几天官儿眼睛里就没人了,动不动就纪律纪律的,难道你就不是人就没有生过病吗?我连那三天例假都没休啊!隋玉红越想越觉得委屈,感到坚持不住。她觉得生活太苦,工作太累,人情太凉,每天那一块六毛四挣得太不容易……突然,她看到炊事班的人挑着饭挑子向麦地走来。突然,这情景使她感到周身气血沸腾。突然,她觉得应该喊些什么。喊“乌啦,开饭啦——”然而,从她口中奔出来的话却是:“一块六毛四万岁!”

随后,她眼前一黑,扑倒在了麦地里。

施彦猛听到身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见隋玉红倒在了地上,便急忙向她奔去。

麦地边,也有一个人向隋玉红跑来,他是洪朗。洪朗来到隋玉红的身边,恶狠狠地喝道:“说,你刚才在喊什么来着?”

这时,隋玉红在施彦的搀扶下,已然清醒过来,刚才那突兀的喊声还在她的身边回绕。这时,听到洪朗的喝问,她一下子惊呆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洪朗又一次地喝问道:“说啊,你刚才在喊什么口号来着?”

施彦望着洪朗恶劣的神态,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厌烦,“她喊什么关你什么事,你瞎咋呼什么?!”

洪朗冷冷道:“别给我装糊涂了,她刚才喊的是‘一块六毛四万岁’,她喊的是反革命口号,她对革命有刻骨仇恨!”

施彦一听,也傻了眼。她急急辩道:“你别造谣好不好?我咋没听着?”

“用不着你替她打掩护了,你们是一丘之貉!”

这时候,吃中午饭的人们渐渐地围上来了。

洪朗一见人们围上来了,张真和冯登科也走过来了,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他拿出军人的姿态,跑到张真和冯登科的面前,立正敬礼,道:“报告连长指导员,我刚才送饭经过这里的时候,听到隋玉红在喊反动口号!”

张真一听,立即诧异地瞪圆了双眼,“你说什么?喊反动口号?喊什么来着?”

“她高声呼喊‘一块六毛四万岁’!”

“你没听错?”

“绝对没听错!她们排长还替她打掩护,包庇她的反动行径!”

施彦一听,气得涨红了脸。她冲到张真面前,一把推开洪朗,道:“连长,我的确没听到隋玉红在喊什么,我只见到她累倒在地上,洪朗是在血口喷人!”

“都他妈的给我住嘴!”张真厉声喝道。

张真被这突来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他真不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秋收大忙时节,这种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必定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影响秋收涣散人心不说,一旦事情捅到了团里,他张真也要挨处分吃通报哇!可一见到洪朗那严肃的态度,他又不能不信上三分,咋的也有了事实这小子才敢如此大胆汇报,叫人又咋敢小觑?可又一见隋玉红那虚弱的身子疲累的神情,张真的心不免又痛,小年轻的不容易啊!

“你,你真没听错?”张真又故意问了一遍洪朗,期望他不要再只顾表现自己而改口。

谁料洪朗一听此话,反而觉得是受到了莫大的信任。当即拍着胸膛道:“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她的确喊了那句反动口号!”

“这……哼!”

张真终于哑口无言,只有恼怒地哼了一声。

这时,于文革走上前来。他和冯登科咬了一阵耳朵后,扬声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就要相信革命群众的揭发,就不能置之不理,我们要把此事当做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来看待,一定要提到阶级斗争这个纲上来认识。尤其是在当前秋收大忙季节,个别人喊这个口号是什么用意?这是阶级斗争在我们连里的严重反映,决不能轻视喽!经刚才和指导员研究决定,立即将隋玉红押回连队,派人看管起来,待报上级后再做处理!二排长!”于文革转身向施彦喊道,“你立即派两个人将隋玉红押回连队,严加看管,没有命令不许放人!同时,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今天晚上我们要开批斗大会,彻底批判隋玉红的反动思想!”

于文革的话音刚落,冯登科和吕全就带头喊起了口号:

“坚决批判隋玉红的反革命思想!”

“决不能让阶级敌人干扰秋收!”

洪朗也振臂高呼:“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没几个人应声。许多人都沉默着,慢慢地向饭桶围了过去,他们要吃饭!

隋玉红没有吃饭,她被几个人带走了。

吃饭的时候,几个连干部凑到了一起,边吃边议论适才发生的事情。

张真有心护着隋玉红,只想着赶紧找个借口将此事化解。“我看这小青年可能是累糊涂了,累了就歇一会儿呗,瞎喊些啥呀?”

吕全却不阴不阳道:“不那么简单吧,再累也不该喊这种口号,我看还是思想问题。别看都是兵团战士,一些小青年的思想也很成问题呢!若不是洪朗及时汇报情况,咱们又落到形势后边了。”

于文革总是很激动。他道:“洪朗同志的阶级斗争意识很敏锐,应该给予表扬。我看这事儿应该使我们擦亮眼睛,增强斗争意识,不能马虎,我们也应该及时采取点措施才是。”

冯登科点头道:“小于说得有道理,咱们当干部的的确不能马虎了事,这件事就是要提到阶级斗争这个纲上来认识。一些青年们头脑中的阶级斗争意识淡薄,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毒太深,一个麦收就顶不住了,今后还怎样在边疆扎根?我看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要深挖一下,其他青年的头脑中是否也有这种思想?究竟为谁干为什么干,这是个大问题。”

“那……”几个人都是搞政治的,政治嗅觉也很灵敏,立场坚定,这让张真拿不定主意了,“你们说咋办好?批一下?”

冯登科肯定道:“不仅要批,而且还要批深批透。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要深挖,否则会影响当前的秋收。”

张真没词儿了。他张口结舌,好容易才咽下去一口干馒头,他只有同意几个人的主张。想起隋玉红的面孔,他心中很痛苦,可又无可奈何。午饭后,张真悄悄地唤过卫生员英杰,低声道:“回去看看隋玉红,给她开几天病假。同时也要她有个思想准备,要检讨一下了。再咋的,话是不该那样喊,明白不?”

张真只能做到这些了。

消息真他妈的会长腿,当天午后,团部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团长和政委对此事都很重视,立即派副政委带着工作组奔赴到了十连,并在当晚参加了连队组织的批斗大会。

批斗会很沉闷。会上,只有洪朗一个人在积极地发言,长篇大论,上挂下联,唾沫星子乱飞,足讲了半个多小时,把个隋玉红批得一无是处。

副政委和几个连干部都坐在前排,神情也都很严肃。可会场内却有不少人竟睡着了,还不时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忽紧忽慢的呼鼾声。就是那些没睡觉的,神态也不专心,不是望着天花板发呆,就是低着头想着什么,有几个人甚至还在一边窃窃私语。而一些老职工们则不住地大抽特抽他们自卷的蛤蟆头烟,那辛辣的气味儿呛得一些人不住地咳嗽。总之,会场上的气氛显得十分松散,人们的神态十分倦怠,这不免让主持会场的于文革感到恼怒却又无奈。都累啊!

偶尔,传来隋玉红轻轻的抽泣声。不知怎么,那委屈的抽泣声就更令于文革心烦意乱。

终于,当洪朗总算发表完他那长篇大论的时候,于文革按捺不住了!他一起身,道:“注意啦都注意啦,大家都抬起头来,注意力要集中!太不像话了,你们是开批判会来了还是睡大觉来了?面对如此严肃的政治问题,竟然如此无动于衷,一些人竟然睡大觉,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这是态度问题!立场问题!每个人都要认真对待,从灵魂深处提高认识!好,现在大家注意力集中,继续发言批判隋玉红的反动言论。谁发言啊?大家要积极发言哪!”

会场上的人们经于文革这么一敲打,精神头果然提起来不少,只是,仍然没人站起来发言。这让于文革有些不知所措。他又连连问了几声,还是没人站起来说话。于文革有些急了。

这当口,只见副政委低声对冯登科说了几句什么,冯登科便站起身来打圆场。他道:“嗯,大家白天劳累了一天,都很辛苦,为了让同志们早点回去休息,咱们今天的批判大会就到这里了。但是,大家不要以为这事儿就完了,再一次明确地告诉大家,这次事件是严肃的政治事件,是新形势下新的阶级斗争在我们连队里的具体体现,每个人都要引起重视。要提高认识,要在灵魂深处和这种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大家下去后,还要继续准备材料,我们今后还要继续召开批判大会。好,暂时就到这里。散会后,排以上干部到连部继续开会。散会!”

批判会就这样草草地收场了,人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会场。而干部会却一直持续到深夜。会上,干部们就如何处理隋玉红的问题争论了许久。最后,由副政委做出了结论,“此次事件的性质是严重的,影响面也大,在思想意识形态上要引起我们干部们的充分重视。每个人都要端正态度,要认真对待,要批判。至于对隋玉红个人怎么处理定性,我看暂时先按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待我回去向团党委汇报后再决定。人嘛,暂时也不要看押了。”

第二天,隋玉红没上班,麦田里没有她的身影。

中午,程鸿去猪号喂猪,看见隋玉红呆呆地坐在河边,满脸泪痕,看样子是刚哭过。程鸿好言将她劝回宿舍,就又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

晚上收工后,人们在食堂里也没有见到隋玉红的身影。夜半时分,施彦和徐晨急急向张真汇报,隋玉红没有回宿舍!

张真一听,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妈的,净给我戴眼罩!”随即,他命令道,“赶快派人去找!”之后,他自己也走出连部,组织起人员,满连队找开了去。

夜半,连队里乱起来了。人们找遍了连队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去了河边,但都不见隋玉红的身影!张真和冯登科这才有些慌了,两个人一边组织人继续寻找,一边打电话向团部汇报。同时,两个人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给结列河下游的几个连队挂去了电话。

这一宿,连队里谁也没睡上好觉,连部的灯光直亮到天明。

早晨的时候,团部终于来了回音:据从东丰镇运粮回来的司机们说,昨天晚上,车队经过十连的时候,一个女青年搭上了他们的车。到了东丰后,连夜又登上了去哈尔滨的火车。团里已经派人追去了。

张真扔下电话,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半晌没说出话来!冯登科不知是自责还是气恼,哼了一声走出了连部。

隋玉红走了,回哈尔滨去了!这以后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秋收仍在继续。

只是,在忙碌的工作中,人们谁也不再提及此事。人们仿佛忘记了隋玉红的存在,忘却了她喊出的那句口号,忘却了那场让人怠倦且心里沉重的批判会,人们再也没有了秋收开始时的那种热情。人们只是忙不完的忙啊,收不完的收啊,人们仿佛再也不知道他们在收获什么了。

只有一次,女排在收工后,遇到洪朗从她们面前走过。他高扬着头,神态傲然。施彦在洪朗走过后,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不是人!”没想到,洪朗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他立即觉得自己失了脸面,他立即回过头来,却找不见刚才骂过自己的人!他只有冲着女排的人喊:“你们骂谁?啊,谁骂的?有种的站出来!”没人理睬他,只听到一阵“呸!”的愤愤声!洪朗的脸一红,立刻灰溜溜地走开了去,他终于尝到了被人唾骂的滋味儿!洪朗再也神气不起来,只有在心中暗骂:“这群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