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出事了?我不信!李力的心情很不好。女排的人也吵起来了。
一九七〇年五月×日
从稻地回来,我就直奔李大奶家。大奶有一封信,是从南边寄来的。大奶的亲戚不多,两个女儿都嫁在大砬子,这里就老两口度日。听说,她还有个老妹妹在山东那边,这封信就是从那边来的。
一想到大奶家的小马架子,我心中就暖融融的,从山上打柈子下来后,我就一直住在她家里。这会儿开了春儿了,于文革非得喊我回宿舍去,我只好遵命。不过大奶跟我说好,到冬天了再搬回去。大奶家不仅住得暖,大奶对我也热情,不管有啥好吃的,尤其是她女儿从大砬子那边给她捎来的野味儿,她做好了都给我留一份儿。下乡两年了,野猪熊瞎子狍子还有野鸡梅花鹿的味儿都尝到了。我知道,大奶喜欢我。
可谁知一进门,竟发现大奶在抹眼泪!屋中还有李力和刘雄的爱人朱老师,他俩也在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我一下子愣在了门口!
“出啥事儿了?”我问。
“……”
谁料,竟无人睬我!我一下子尴尬起来。
见我尴尬,大奶这才轻轻说:“李力在说他家里的事儿,咳,他不容易啊!”
我这才打消心中的愠怒,悄然坐到了大奶身边。
李力见我进来,似乎更激起了他的伤感,他对朱老师哭诉道:“学校里念不成书,工作也找不着,大妹子身体又不好,当临时工都没人要。爸每月七八十块钱的工资,家中那几口人的日子可咋过?说是让大妹大弟到我这儿过两天,可我这点工资连自己吃饭都不够,咋养活她俩啊?要说在兵团里找个活儿干干也行,可咱兵团又有纪律,知青不许带家属,边疆形势又紧,打起仗来又咋办?朱老师,你说说,这让我该怎么办才好哇……家中困难到这种地步,我又咋能在这里安心扎根呀?”
听着李力的哭声,我心中不由刀绞般地难过,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家庭?这可从未听他说起过!我真替李力难过。我知道他的心再也不会留在这里。
一九七〇年五月×日
那消息很晚才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是个爽直的人,肚子里装不下二两油,所以,青年们中的许多议论传到我这里的时候,那黄瓜菜都凉透了!人们不想对我说,怕我嘴快,而我也只有去凭耳朵听,然后再凭直觉去猜。道听途说过三遍,就是真理。
我十分震惊!
在连队里,冯登科是我最敬仰的人。他虽个头矮小,貌不惊人,可他待人却和蔼可亲。与一向严厉的张真相反,你除了在各种大会上能见到他严肃的表情之外,他一向是乐呵呵的。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来到连队,绝对看不出他是一个连队的正职指导员,党支部书记,你只能认为他是一个长相老成的像程大威那样的大龄知青。
冯登科有水平,这是连队里的青年们所公认的,一个转业军人一个工农干部能在有文化的知青成堆的连队里工作并能得到他们的承认的确是不容易的。对连长张真,知青们除了尊重他的权威与组织生产的经验之外,对他的文化水准及口才就不以为然,老粗,工农干部而已。而对冯登科,大家则是由衷敬佩。他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理论水平之高,领会之深,令人难以想象;每每宣讲起来,常令人为之倾倒,就好像他早已经把伟人们的著作都读过了一遍似的。而他那口才则更是常人所不能相比,他做起报告,论述起事件,不论从正面反面,都是头头是道,清晰透彻,且充满逻辑,生动感人,直让你猜不透这个没上过几年学的人怎么会有那许多知识。
冯登科不仅仅理论水平高,其他各方面也让人佩服至极,召开个批判大会,组织个文艺会演,他更是搞得井井有条。有时候他甚至还亲自登场,发表演说,指挥乐队,直至唱歌跳舞,把个场面活跃得热闹无比。虽说不是什么专业水平,但也让人自叹不如,暗夸文艺天才。
而更得青年们欢心的是,冯登科非常关心青年们的日常生活。他常常利用闲暇时间到各班排宿舍串门,对青年们嘘寒问暖,谁生病啦,家里有什么困难啦,工作上有什么想法了,直让你觉得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指导员,简直就是一个对兄弟姐妹们关怀备至的大哥哥!
青年们由此对他敬佩,对他景仰,对他信任,许多人有了心事都愿意找他说,都愿意获取他的帮助。尤其是一些有点思想问题有啥想不通的事的青年,满怀着一肚子不满一肚子怨气找到他,经和他一番长谈后,便会和颜悦色地从他那里出来,且信心倍增,干劲十足。总之,在他的身边在他的领导下,你会浑身充满活力,满怀信心地去干好每一项工作,去迎接每一个新的一天。
可是,这样杰出的全连队的青年们所敬仰的人怎么会干出那种卑鄙的事情?尽管是传闻,还没有定论,但人们的绘声绘色的议论又让人不能不相信那传说是真的!这不免让人心中感到痛苦,感到扭曲,英雄的形象开始黯淡起来。
我在拭目以待。我心中在扭曲的同时也充满了难言的愤懑,但同时我也充满一种渴望,我希望人们传说的那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张真怒气冲冲地闯进连部。正在桌边哼着小曲边写着什么的冯登科抬起头来,神情诧异地望着张真,不知所然。
张真愤愤地指着冯登科,怒吼道:“你说,你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由于愤怒,张真的脸变了形,声音在颤抖,伸出的手指强劲有力,“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
张真的眼中喷发着怒火,张真的手强劲有力,他恨不得立刻将冯登科撕成碎片!自打来到连队,他便一直没把这个小个子指导员放在眼里,他就一直看不上这种专耍嘴皮子的文化人。他总是觉得他们说得太多,他总是觉得他们做作虚伪,他们总是靠着嘴巴为自己表功,就他们那样的能把江山打下来?能把生产搞上去?而今天,他们还靠着那张嘴巴笼络青年,还居然干出了令张真,不,令中国人最痛恨的那种事情来,居然背着他张真搞起了连队的女青年了!当张真从团部派来的人的手中接过那份检举材料后,他的怒火便像火山一样爆发了,这怒火也包含了长久以来那个上尉对中尉的轻视。张真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面对着诧异的冯登科,又一次地发问道,“你说,你到底都干了些啥事情!?”
面对如此愤怒的张真,冯登科的确感到诧异。自来到连队的第一天起,冯登科就已然察觉到了张真对他的轻视,但他一直尽力回避,从连队大局着想,一直尽力配合张真的工作,因此,这轻视便一直没有演变成正面冲突。可眼下,面对着张真的那种饱含着轻视的愤怒,冯登科不由要认真对待了。冯登科放下手中的笔,板起面孔,站起身来,正色道:“连长同志,请你把话说清楚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真从兜里掏出那封检举信,摔到冯登科的面前,道:“你自己看看吧,你都干了些啥!?”
冯登科气愤地瞪了张真一眼,一把抓起那封信,飞快地看了起来。
冯登科的脸开始发白,手开始颤抖,当他快速地看完那份材料后,立刻发疯般地吼了起来:“这是造谣,这是污蔑!”
张真讥讽道:“别装模作样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人家都看见了,你还在这里装糊涂,咋就没人说我呢?现在检举信都在这里,你还有啥好说的?这几天,全连上下都传遍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你说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张真越说越气,竟拍起了桌子!“你这辈子没见过女人咋的?要搞回家搞去,别在我的眼皮底下乱干!你也不想想,那些女青年哪个不是我们的阶级姐妹?你糟蹋她们也太没人味儿了,你对得住谁?妈的,给我们的连队丢脸,给我们的党丢脸!党白培养你了!我的眼睛也瞎了,当初怎么会让你来当指导员。你不是人,是畜生!”
几天来,冯登科似乎也觉得青年们当中有一种异样,他还以为青年们中间又有什么新的思想动向,他正准备着手做些调查,以针对其做些思想工作。可冯登科万没想到青年中的那些变化竟是冲着自己来的!此刻,面对张真的指责张真的怒骂,他终于清醒过来了。冯登科不能容忍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对自己的污蔑,更不能忍受张真不做任何调查就指责自己就辱骂自己的恶劣态度,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冲着张真怒吼起来,“混蛋,你才是畜生!张真,你今天一定要把事情给我解释清楚。说话要有证据,我冯登科要真是搞了那种事情的话,我就是畜生,我自己立马上军事法庭,用不着你在这里教训我!”
“妈拉个巴子的,你别给我装蒜啦!”
“混账,你今天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饶不了你!”
两个人的声音越吵越大,神情越来越凶,这下子就惊动了连队的人们。窗外,人们越围越多。人们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争吵,人们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迷惘的神情。
“你今儿个不把事情说清楚喽,你就给我滚出十连去!”
“你造谣,你污蔑,你听信谣言!工作中有意见有看法你可以在支部会上提,你不能搞人身攻击!你被阶级敌人利用了!”
“放屁!我张真啥人看不清楚?我早就看出你这人作风不咋的,成天和女青年们嘻嘻哈哈的,目的不纯!”
“你别胡言乱语,有本事你就把这个写检举信的家伙找出来,咱们当面对质!”
正在俩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闻声而来的吕全和于文革冲进屋门,将两个人劝了开来。
吕全恼怒道:“你们两个真是的,吵架也不分个场合,有什么问题在支部会上谈谈不就得了么,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公开吵闹好看吗?一点儿影响都不顾!”
于文革也道:“就是嘛,有什么矛盾交交心不就解决啦,何必这样大声叫骂呢?”
“我不能允许他在连队里胡作非为!”
“我不和你讲,我要到团党委去告你!”
“有种的你就去,我不怕!”
冯登科怒气冲冲地拨开于文革,摔门而出。
屋内,吕全仍在劝说着恼怒的张真,屋外,于文革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连长和指导员吵骂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全连,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谁也没有心思去干自己的工作。
十连瘫痪了。
当天,张真就被召到了团部。
连部的风波刚刚平息,女青年宿舍里又吵翻了天。于灵芝坐在炕角一个劲儿地哭。一些人围着她没好气儿地嚷:
“太不要强了,给咱姐妹儿们丢脸!”
“破鞋,不知廉耻的家伙!”
“没骨气的,算什么兵团战士!”
“娘的,太不要脸了!”
于灵芝哭辩道:“别诬赖好人,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
贾玉平却道:“这样欺负咱姐妹,不行,咱咽不下这口气,咱饶不了他!”
施彦拉开她,道:“你跟着瞎咋呼啥?眼下都是小道消息,事情也没调查清楚,这样闹影响多不好!”
众人一听,越发吵闹起来:
“她干那种事情的时候,想到过影响吗?”
“她把我们的脸都丢净了!”
“揍她……”
人们越说越气愤,一些人拥上前就要动手!
施彦见状,立即挺身拦在众人面前,怒道:“都别吵啦!好事咋的?都散开,我不许再谈论这件事情!”
女青年们一见排长动怒了,虽有怨气,也只有作罢,四散开去。
张真和冯登科走后,几天没有回来,听说,团里给他俩办了学习班,解决他俩的问题。连队里死气沉沉,在吕全和于文革的主持下,勉强开展着日常的工作。几天来,人们沉默寡言,见不到他们的一丝笑脸。
几天后,团长和政委突然出现在连队,张真和冯登科也回来了。当天晚上,在食堂里召开了全连大会。会议由政委亲自主持。
“同志们,有关你们连队主要领导之间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一些了。”政委神态庄重,表情严肃,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慑服人心的力量。“而在一些同志之间,还有一些不地道的传闻。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你们那些传闻那些小道消息要适可而止了,不要再传下去了,那些东西对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团结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当然喽,那个写检举信的人我们还没有调查清楚,但是,正是那封检举信造成了这次事件的发生。因此,不管那个写信的人怀有什么样的目的,我们都有理由认为他是别有用心的,是有险恶目的的,他是造成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他造成了我们干部之间的冲突,挑拨了干部之间的关系,造成了连队人员思想的混乱,破坏了革命队伍的团结,破坏了连队‘抓革命、促生产’的正常工作。因此,我们团党委认为,此次事件是阶级敌人的有意破坏,是阶级斗争的具体体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现在,我郑重向大家宣布,经过认真审查,冯登科同志是无辜的,是清白的,他是我们的好干部!”
政委的话音一落,会场上顿时活跃起来,许多人发出了感叹的声音。人们几天来所议论所担忧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终于有了让人满意的解答。在人们心头,那块沉重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迷雾被拨开了,指导员那高大的形象似乎又回到了人们心中。人们正是以这种心情继续聆听着政委那慑服人心的讲话。
“同志们,前几天兵团总部发了一个通报,是关于内蒙兵团的两个干部犯了作风错误而被枪毙的事情,想必大家也已经知道了。当然了,那是发生在外团的事情。而我今天要告诉大家也就是要同志们放心的是,目前,在我们独立一团还没有一个犯这类错误的干部!当然,这也只是目前的状况,至于今后是否会发生类似事件,我也不敢对你们打保票。的确,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是有极个别的干部会放松自我的思想改造,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个人恶欲膨胀,会干一些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情,犯下罪恶的行径。但是,同志们一定要相信我们团党委,我们决不会放松对每一个干部的思想教育的。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对个别确有问题甚至犯下罪行的人我们也决不会饶恕的!同志们,你们要相信我们团党委,要相信绝大多数的干部是好的,他们是能够以党的事业为重率领你们在边疆干好革命工作的。同志们,我们既然当上了共产党的干部,我们就要率领大家去干共产主义事业,我们就要肝胆清明,光照人间!”
“哗——”
政委的话音刚落,会场上立即爆发出一阵激动的雷鸣般的掌声!
冯登科哭了。
“……同志们,我真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看一看哪,让大家看看我冯登科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长期以来,不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上,我一直把大家当做自己的兄弟姐妹来看待,至于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仅没有干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假如我冯登科真是干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畜生不如,我自己上军事法庭!我是一个党员,一个干部,我决不会给党旗抹黑!请大家相信我!我……”
连队大会过后的当天晚上,团长和政委又组织召开了连队党支部大会。会开得很晚。会上,张真和冯登科都做了自我检讨……就此,连队上空的乌云总算散去,人们心中的压抑总算得到解除,连队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连队里又听到了青年们的欢笑声。
然而,写检举信的人却仍然没有调查出来。
而在外兵团发生的一些糟蹋女青年的事件的阴影,仍不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青春从此受到了污辱,理想从此受到了亵渎。
冯登科虽然又恢复了往日工作中的常态,但他的心中却一直郁闷不乐。他的心中开始有一种压抑,有一种来自张真的轻视,这让他感到很痛苦;同志之间为工作上的争吵可以用时间来化解,而那人为的轻视直至人身的粗鲁的攻击却深深刺伤了他的心。冯登科为此感到难以再继续工作下去。经过一番折磨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抉择。过了一段时间,他给团党委写了一份长长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