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真早早地起了床,在连队里转悠开来。张真有这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要在连队里转上几圈,巡视一番,以盘算新的一天的工作事项。
在路上,他遇见了也是起得很早的于文革和吕全,于是,三个人便一起在连队里转了开去。
夏天的早晨静悄悄的,空气凉爽而又清新;太阳在东边放着红光,露水珠儿在草叶尖上闪亮,河边升起的薄雾,像轻纱般在田野里飘**。
几个人来到了公路上。
远远地,见一个人赶着牛群从牛圈那边走来。那人口中哼着歌子,手扬着牧鞭,神态很是悠闲。
张真见到那人,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气来,他不由想起了那个要用枪子儿崩他的坏小子!
放牛的人是邵佳。
“忙忙活活的,咋把这小子给忘了?”张真心中唠叨着。转身对吕全和于文革道:“邵佳这小子思想不大地道,要提防着点儿,年轻轻的歪点子不少。眼下连队里正准备人手上山架线,你们看什么时候抽个人把他给我换下来,让他上山去锻炼锻炼,好好改造改造思想,不能麻痹喽!”邵佳的事情连里干部都知道,如今连长又发出这道指示,吕全和于文革便当即应承下来。
夏天来到的时候,独立一团做出了重大决策:决定在秋收前的这几个月时间里,抽调团队所有精锐力量,上山打通电道,将高压线从东丰镇拉到双河团场,从而结束这个因种种原因拖了几年的工程,彻底解决团场电力紧张的问题。指示一经发出,各连队立即行动起来,组织人力物资,纷纷向各自在山中的指定地点开去。
几天来,在十连东边的公路上,由马车、油特和汽车组成的一列列车队,拉着人员和各种物资器材,源源不断地向南面的山区驶去。
十连的人们也行动起来了。在张真的指挥下,人们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很快准备就绪。在一个空气凉爽的早晨,十连的人们登上了南去的汽车。
连队里几乎所有的青年都出动了。
邵佳默默地坐在车厢的一角,没人和他搭话。邵佳被分到二班。临出发的头天晚上,吕全找到周天光,叮嘱他要密切注意邵佳的表现。周天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英志 青山记(一)
山上的景色美,有松林,有松鼠,有啄木鸟。林涛吼起来,让人觉得有英雄气概。我们去大山,我们去架线,我们要把光明带到江边去。姑娘们美了,小伙儿们俊了,事也多了。
一九七〇年六月××日
我把工作交给了颜新,也随大队上了山。
我们忙碌一天,在距东丰镇十一公里的界碑处扎下了帐篷。
我们的帐篷就扎在公路边,跨过公路,向西走几步就是大山。往年开就的电道在山林间蜿蜒起伏,显得那么开阔,一眼就能望出好远。
连队的任务也很烦琐:要先将电道内的倒树清除干净,然后在指定地段挖基坑,同时就地选取可做电杆的材料,再将电杆捆绑集好,而后还要将集好的电杆抬到挖好的基坑边,以便团队专职架线连队前来竖杆,架线。
忙活一天,扎好帐篷,大家都很累,听完连长分配给各班的任务后,大家便都休息了。
躺在帐篷里,耳边就能听到大松林的风声,一阵阵的,从帐篷上空滚过,呼啸着奔向远方。
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仿佛在星空里。
一九七〇年六月××日
人们踏着没膝的蒿草,慢慢地向山上行进着。队伍中,有人在轻轻地唱着歌儿。
周天光的歌声永远是那么动人:“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哟,我瞭望南方唉,山下是茫茫的草原,那是我可爱的家乡唉……”
山越爬越高,林越来越密,林间开阔的电道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倒木,没有路。有时候,人就要从这棵倒树跳到那棵倒树上去,再向前走。
站在粗大的倒树干上,能看到山中很远的地方。
青山叠嶂,起伏连绵,天底下满是绿绿的青松林,像绿色的大海。山中风起,林涛轰鸣,像翻滚的海浪从长空滚过,直让人整个心胸都在随之激**。
想起初来边疆的那年冬天我们在林间开道的情形,想起那人们在林中雪地上作业的情景,想起那轰然倒下的棵棵大树,四外飞溅的白雪,雄壮的抬木号子,热烈的劳动场面,心中不免激动。忽然又想到那雪地上的鲜血,倒下去的身影,不免又让人感慨万千……夏天的山林景色让人心中激**,灿烂的阳光下,那青松林满目苍翠,绿得让人感觉到要滴出水来!
林中传来鸟儿的啼声,山间的小溪水在淙淙流淌,远处,传来了兄弟连队炸基坑的炮声,沉寂的山林又一次地震**起来了。
上山的第二天,连里的工作就紧张地展开了,各班组在各自指定的地段内忙活开来。清除电道内的倒木,开挖电杆的基坑,寻找适合做电杆的木料,接下来有人就忙着用铁丝捆集电杆,并将集好的电杆抬到挖好的基坑边去。
由于上山之前连长就做好了工作计划,加上他分工明细,人员搭配得体,所以连队一上了山,工作便顺利铺展开来。男青年们主要是负责清道、挖坑、选材集杆和抬木,女青年们就专事清除树木枝丫、锯木头,有时也参与清理基坑的工作。我虽然没有明确分工,但也不甘寂寞,就跟着张真和于文革、吕全几个干部转。有时抬大木,跟着瞎吼号子,有时候又悄悄地混到施彦她们那边,跟她们挖挖基坑,打打枝丫,锯锯木头,这就忙活起来了。
一九七〇年六月××日
我们身披着太阳的光辉,走上大山。
早晨空气凉爽,人精神,干活的气力也足。山间的电道上,抬木的号子,炸基坑的炮声,拖拉机拽大木的轰鸣,各种声响此起彼伏,山林中显得很是热闹。
电道上长满了杂草,有些地方的杂草直有人高。电道上的倒木横七竖八,有些倒树还相互压挤在一起,这棵压在那棵上,这就要我们一段段地把树锯开来,四米长六米长不等。锯好树段后,再用人将树段抬到公路边的简易楞台去,以待汽车将木料运回团去做基建盖房用。有些地段离公路较远,我们就将木段先抬到较平坦的地方,然后再用拖拉机将木段拽到公路边去。
清理电道倒树的工作费神,那挖基坑的活计也不轻松,有些地方是松土,基坑好挖,一天半晌的工夫就能挖好一个。那基坑约两米见方,两米左右深浅,几个人围在一起干,快。而有些地方就不得了,一镐下去就见到了石头,没法子,只有用炸药炸。待山石炸碎后,再用人来清坑。有时候就是炸一层,清一层,然后再炸,再清。那种基坑挖得就辛苦,有时候要两三天才能挖成一个。
那做电杆的木材要求也严格,非要选陈年的干木头不可。那杆木水桶般粗细,十米左右长短。杆木要直,不能有结疤枝杈,好在山林中的松木棵棵笔直,选起来也不困难。待找到合适的杆木后,便去皮,锯段,然后分做主杆和副杆或是横档,再将其用粗铁丝捆集好,抬到基坑边备用。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在电道上忙碌着。
有些地段上的倒木几年前就已清除干净,而有些地方的倒木清理起来就比较费力。虽然大家情绪高涨,干劲十足,但几天下来,仍然感到腰酸背痛,有些吃力了。
许多人都在坚持着,不到起不来床的地步都挺着上山。看到一段段清除干净的电道,看到一个个挖好的基坑和坑边一副副备好的电杆,大家的心中还是挺欣慰的。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很快,我发现了另一处奇妙的地方。
山中电道上的劳动场面热闹,那电道两边的青松林内也不寂寞。有时,能在林间看到一股小溪,那溪水弯弯,清清而流,淙淙有声;不知溪水从何方流来,顺山而下,又不知流向何方去。那溪水清亮,让人看了心甜,可就是不敢喝,水上有陈年腐叶在漂。上山的时候,老职工们就告诫我们不要乱喝山间的水,以防染病。
有时,能见到鸟儿在林中飞。那些鸟儿叽叽喳喳,不怕人,只是叫不出名儿来。倒是认得啄木鸟。那鸟儿漂亮,在林中飞来飞去的,在树干上啄虫吃,“邦邦”的啄木声老远就能听得到。
七月的大森林,青绿苍翠,许多大松树上已经见了果。那松果个个硕大,绿莹莹的,像小塔。那些松塔一个个耸立在高高的树枝上,摸不着,只有眼馋的份儿。
突然间发觉,那些松树上还跳跃着许多小松鼠,那松鼠色泽青灰,略略见绿,毛茸茸的逗人喜爱。小家伙们在树上串来跃去,快乐无比。而一旦拽木头的拖拉机驶来或炸基坑的炮声响起,顷刻之间,那些小精灵们便又一轰而散,跑个无影无踪。
待炮声一停,拖拉机一过去,人们歇息的时候,小松鼠们便又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跑到你头顶上的树枝间来,在那里逍遥快乐。
想逮一只?没门儿,那些小精灵们跑得太快。
电道上,山林间,有些地方没有溪水,干活口渴了,喝水就成了问题。别怕,老职工们早教了我们一个妙法:山林中有些地方长有杂木,杂木林中有桦树,口渴得实在忍耐不住,就用锯子在桦树干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然后用一根草管插在开口处,不一会儿,就能见到那草管流出清莹的汁液来。你就尽情地喝吧,那桦树的汁液清香可口,甜蜜无比,让你浑身清凉爽快。
望着那密密的大森林,望着那笔直参天的红松树,直让你心中充满无数遐想。可那大森林有时也会让人充满恐惧。林中树木密密麻麻,黑压压地看不清前方,一想起林中还有老虎和熊瞎子出没的传闻,就更是让人不敢贸然闯入。可不是么,团里去年就有一个老人孤身入林去采集蘑菇,而一去就再没了踪影。
大森林啊!
起风了!风吹林动,涛声怒吼,那林涛撼天震地,气势磅礴,**人心胸,激抒情怀。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望着林间亲手开辟的高压线道,吼起“穿林海……气冲霄汉”的高腔儿,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夏天来了,天也长了,往往每天收工回来,太阳还没有落山。晚霞给青松林抹上了金色的辉光,山野中吹拂起温柔的微风,林边浮起袅袅炊烟,营地一片祥和景象。
晚饭过后,连队如果没有什么学习总结之类的活动,大家便会到公路上去散步,溜达。
刚上山来的那几天,白天忙碌一天,大家都很累,收工回来后,草草洗漱一番,不是上床睡觉,就是呆在帐篷里,吹吹牛,打会儿扑克。那几天会也多,什么总结、评比、学习、讲形势,直让人头昏脑涨,感觉紧张。
可这几天就有些变化,人们似乎刚刚发觉山中还有这样一种情趣:傍晚的落日,松林的余晖,宁静的山野风光已不新鲜,而让人惊奇的是,接连几天,都有陌生的姑娘出现在连队的帐篷前面!她们是前面兄弟连队十一连的人,傍晚没事,散步溜达到我们这里来。
这下子可了不得喽!
两位姑娘整洁的衣裳,潇洒的姿态,悠闲的神情,再加上山野风光的依衬,顿时吸引了众多人们的目光,勾起了他们心中久未现出的意境。尤其两位姑娘那丰满的身段,那圆润的脸庞和玉颈下那有意翻露出黄军装外的彩色衬衣的衣领,就更加动人心魄。
终于,连队里有了反响。
几天来,晚饭后,我们连队这边也开始有人走上了公路。开始时也是三三两两的,后来就发展到五个八个干脆是成群结队了!最显眼的当属成昌和刘福、薛山几个人,常常是饭碗一丢就上了公路。那几个人打扮刻意,衣服整洁,小分头铮亮,有色意的大眼睛不住地往对面走过来的姑娘们身上转;比试也罢,炫耀也罢,饱眼福也罢,反正是什么意境都在那眼神之中了。就这样,公路上的人多了起来。人多了,言语谈笑声也就多了。而更有和那边姑娘相识的,见面还故意做作地和她们说上几句话,那就更令人羡慕不已。
男青年们上了公路,女青年们也不甘示弱,这不,今天晚上她们也挤上了公路。那些姑娘们可和男青年们的心境不同,一上公路就叽叽喳喳,说笑不停,把个山间公路上弄得热热闹闹的,像农村赶大集一样。
我呢,也自然不甘落后,咋的也自认为英俊,也就和几个伙伴往公路上挤,自然也是往那边的方向走了。在公路上,每每和那边连队的姑娘们会面时,也是一个劲儿地往她们身上看,似乎那边的姑娘就比自己连队的女青年好看,也比自己连队的女青年潇洒。当然,也希望那边的姑娘们能多看上自己两眼,看看自己的英俊形象。可人家却多时都高扬着头,对你不屑一睬,神情高傲得了不得,让人气闷。看人家,多丰满多整洁多潇洒多高傲,再看自己和身边的几个伙伴,臭小子一群,头发乱蓬蓬衣服脏兮兮的,打扮不得体谁愿意看?没劲了,只有打道回府,看山野风光吧,引不起人家兴趣了。
灰溜溜。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这几天,公路上的人多了,引起了连队干部们的注意,张真和吕全也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苗头。于是,连长便开会,说什么上公路溜达可以,但不许过界,连队帐篷前后二百米。可仍控制不住上公路的人群。这下子完了,张真一气,干脆和那边十一连的连长取得联系,双方同时采取行动,谁也不许自己连队的人上公路,晚饭后各自连队组织学习,然后又是各班讨论,天不黑不完。
得,公路上去不了,姑娘也看不着了,也不能散步了,就拉被子睡觉吧。
吕全更是邪乎。他阴阳怪气地在全连大会上讲:“一些人天天到公路上去溜达,干啥?大眼睛轱辘轱辘地转,不咋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思想不正派!以往的教训还少啦,都给我正经点儿,年轻轻的不多想些工作光想那些邪门的事儿。各班长都给我听好喽,抓紧思想工作,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
就这一顿训话,谁也笑不出来。
吕全也是抓思想工作的,他可认真。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不让上公路,拉倒,就在帐篷里热闹吧。
这几天,天一黑,帐篷里就热闹起来:王志成拉着那把破二胡,大家就跟着吼。女青年那边也不示弱,有时候两边就隔着布帘子对唱,还相互拉歌,叫劲儿。打扑克甩小二也是常事。常常闹得很晚,连长不喊睡觉,没人闭嘴。
有时候,朦胧之中,让人感到这种热闹也是一种发泄,一种抗议。可几个连干部才不理会这种情绪,只要能把大家拢在他们身边,少生些工作之外的事情,他们也就心安。可不,兴致来时,他们也和青年们一起吼上几嗓子呢!
帐篷里热闹,可晚上也睡不好觉,小咬蚊子满屋子飞,臭虫跳蚤也来捣乱。半夜里,常常还会有些面目狰狞形状怪异的虫子爬到你的被窝里,让人毛骨悚然惊叫着爬起身来,打着手电筒将那些小怪物赶出被窝去。几天来,常在夜半里被那些男女青年的惊叫声骇醒,久久不能入睡。
昨天晚上,就听张伟群大叫,醒来一阵折腾,原来是一条小蛇钻进了他的被窝,真让人毛骨悚然皮肉发麻!不过,那几个南方小子没把蛇丢掉,竟然在天亮后将蛇剥了皮,煮成汤喝了。乖乖!
夜半时分,就觉得耳根子后边不适,用手一摸,觉得有东西叮在肉上,却抠不出来。急爬起身来让身边的连起帮我。抠出来了,打亮手电筒一照,原来是草爬子。那虫臭虫般大小,见血没命,半个身子都钻进了肉中!气愤之余,用手将虫子捻得粉碎,手指上全是血,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晚上更不能到林子里去,听老职工吹,那里的小咬多得都能把人啃剩了骨头!天,够吓人的了。
每天晚上上床前都要打着电筒仔细检查一番,这才敢钻进蚊帐里去。否则,准会有什么小怪物钻到你的被窝里来,让你夜半三更大呼小叫,睡不好觉。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晚饭后,大家正准备自由活动,忽然听到陈申达在厕所边呼叫,声音很有些凄惨。人们听见,纷纷朝厕所边奔去。
上山后,连里为了方便,特地将男女厕所分了开来。男厕在帐篷北边,女厕在帐篷南边。厕所都建在公路下边的草丛中,都远离山林,以防意外。这会儿工夫听陈申达在厕所那边大惊小怪地呼喊,大家都以为遇到了什么野兽,都急忙向呼声奔去。
当人们来到厕所边时,那情形却让大家哭笑不得,只见陈申达正用手捏着自己的“小鸡”,边哭边叫:“我尿白尿啦,怎么办啊?我尿白尿啦……”
人群中,陈军首先大笑起来:“哈,尿尿喊个什么劲儿啊?尿出来不就得了嘛!”
陈申达不理会他的笑声,仍哭喊着:“不是啊,你们看啊,这不是尿哇,这是白浆啊!”
说罢,他果然当着大家的面松开了捏着小鸡的手,人们只见从那小鸡里流出的不是清淡的尿液,而是一滴滴的浓浓的白色浆体!这情景不免让人们呆立一旁。
陈申达又哭喊起来:“还疼哩,怎么办才好哇?”
刘福忽然又怪笑:“小子,你是在想媳妇了,那是遗精啊!”
“哄”的一声,人群中响起一阵怪笑。有人似乎明白,一些人于是哈哈打趣。
“咳,哥们儿,那是生小孩用的!”
“你以后可以当爸爸啦!”
这时,一边的张真却严肃道:“小陈,你给我把裤子提上。刘英志,你快去把卫生员叫来!”
听连长这么一吼,人们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闭上了嘴巴。
我急忙去喊卫生员。
一会儿工夫,英杰提着药箱赶来了。她红着脸,仔细地看了看地上的尿液,然后便悄声地对连长说了几句什么。
张真听罢,忙唤过吕全和于文革,几个人嘀咕了几句,张真便吩咐余小年几个人赶紧去给陈申达打点行装。待忙碌一阵后,张真便走上公路,拦下一辆过路的汽车,派人将陈申达送到了团卫生队去。
陈申达由于工作劳累,伙食不好,尿“蛋白”了。
这消息立即让大家紧张起来,许多人不停地往厕所里跑,去检查自己的尿液,看看是否会像陈申达那样尿白尿。听说,还会影响今后的生育呢!
我也悄悄地跑到没人处,去查看自己的尿,一看是清淡透明的,这才松了口气。
送走陈申达后,张真立即召开全连大会,请几个老职工大讲了一通干各种活计的方法,如何要用巧劲而不要用蛮力以免累坏身子。之后,他又特地吩咐程大威天明下山,到稻田供销社去采办一批肉罐头水果白糖之类的物品,回来给大家补补身子。
一阵折腾之后,大家这才安下心来。
山路上,走来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男青年挑着一副水桶,里面装的是山上人们的午饭,有馒头和菜汤,女青年手中提着一个挎包,里面是一些雷管和炸药。
男青年挑着饭挑儿,晃悠悠地走着,女青年紧紧地伴在他的身边。山风吹拂,林涛相伴,两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神态很是亲昵。
近中午时分,山上作业的挖坑组遇到了几个有坚硬大石的基坑,由于山上的炸药不够用,周天光便派邵佳下山取些炸药来。邵佳来到山下,取好炸药和雷管后,赶巧炊事班要往山上送饭,于是,程大威便备好饭挑儿,让炊事班的女青年陈秀姑和邵佳一并送上山来。
山路上,飘**起欢快的笑语声。
在连队里,邵佳是个沉默寡言的小青年,平日中难得见到他的几许笑容。而自打他因说错话被张真下令看管被调出农工排到后勤放牛后,就更难看到他的笑脸了,他委屈,他气恼他也更加沉默了。可今天,邵佳却兴奋异常。连队里很少有人知道邵佳和陈秀姑是同学,更鲜有人知道两个人是在那南国城市里自小在一起长大的少年朋友,也几乎没人知道,邵佳在被调到后勤去放牛的那些日子里,陈秀姑给过他多大的帮助和慰藉。在那些日子里,邵佳每每放牛归来,常常误了吃饭的时间。而陈秀姑则每次都是默默地守候在寂静的食堂里,每次都是亲自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然后默默地守候在邵佳的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两个人每次都会在饭后说上几句悄悄话,“家里来信没有?”“你父母身体好吗?”“寄什么东西来了吗?”每次说话,邵佳从不提自己在连队里的困境。而陈秀姑也闭口不提他在连队里的遭遇,生怕再给他受伤的心灵添上一些烦恼。有时候,实在避不开谈到了连队里的情况时,邵佳也总是以“连长太厉害了,待人狠巴巴的,我不喜欢”的话了结。
自从连队上山后,邵佳的情绪就起了一些变化,大森林的熏陶,山风的吹拂,似乎使他开朗了许多,脸上也能见到些许笑容了。
两颗心已然悄悄地连在了一起。
“邵佳和陈秀姑好。”青年们中间开始有了传言。但大家似乎出于同情,出于对小青年的谅解,都对此不作为正事谈论。似乎那两个小青年的相好是很正常的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也不对他俩怀有歹意。而这两个小青年似乎因此就更热乎,也不知道回避也就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就那样自然地相处在一起。
连队的领导们虽有耳闻,却没放在心里。
山路上,两个小青年有说有笑的,说到忘情处,还悄然拉起了手!怡然朗快的笑语声在山林间回**,引得大松林都情不自禁地为他俩悄然赞许,为他俩送来倾慕的风儿。
山中电道上,午休的哨音早已吹过多时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电道上,就等着午饭到来。时间一分分地过去,可仍不见送饭的人影。人群中于是有人开始发牢骚,还有人干脆骂起街来:“妈拉个巴子的,炊事班的人都睡着了咋的?这会儿工夫还不送饭来,成心是让咱们饿肚皮啊!”
“吃饭都没准谱,下午还咋干活啊!”
几个连干部也是着急。吕全站起身来,对张真道:“我去看看,搞些什么名堂!”
说罢,他起身向山下走去。
吕全心中有气,脚步也就快。他在电道上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那两个青年。邵佳和陈秀姑仍在山路上慢悠悠地走着,有说有笑的,忘情到仿佛天地间没有别的什么存在了。
一见到两个青年人亲昵的举动,吕全的眼睛都气得发蓝,山上的人都在饿着肚子,都在等着吃饭,而你们俩却还在这里说说笑笑拉拉扯扯,真是太不像话了!
有关邵佳和陈秀姑相好的事,吕全早有耳闻,可他却没放在心上,小孩子家家的,会谈什么恋爱?如今亲眼所见,果有此事,不免大为气恼。吕全是一个极正统的军人,他没有过什么恋爱史,他的老婆都是组织给介绍的,因此,他最反感连队里青年们之间这种**的自由恋爱风气。远远地,吕全便大声吼了起来:“喂,你们俩快点走好不好?山上的人都在等着吃饭哪!”
山道上,正在谈笑风生的邵佳和陈秀姑猛听见这声吼叫,骇得立即松开了相互牵着的手,满脸怡然神采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红着脸,神色紧张至极,连忙快步往前走来。
待两个人匆匆打吕全面前走过的时候,吕全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蓝天青山好风光啊,谈得挺热乎啊,说说笑笑不够劲还拉起手啦,亲密啊,啊?不成体统!山上那么多人都在饿肚子,你们俩却在这里拉拉扯扯,太不像话了!一点集体主义的观念都没有,哼!”
邵佳和陈秀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急急从吕全面前走过。吕全那气恼的“哼”声,直让两个人心中发憷,两个人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的批评在等待着他们。吕全的严厉是在连队里出了名的,平日中见面都几乎没人敢和他打个招呼,更何况今日让他撞见了这年轻人都难得见到的儿女欢情?
果然,晚饭刚过,吕全就在帐篷里召开了大会。
吕全毫不客气,一发言就直呼其名:“真是太不像话太不成体统,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干那种事儿,说说笑笑不够还拉拉扯扯,我不吼一声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呢,让我的脸都没地方搁!你们就不觉得臊得慌吗?年轻轻的不想着干好革命工作,成天价就想着那些骚事儿。思想工作稍一放松你们那些小资产阶级思想就抬头了,谈恋爱都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地干起来了,难道再出一次薛山和王丹的事件你们才甘休吗?你们不要脸我们这些连队领导还要脸呢!团支部的几个领导给我听清楚了,下去把邵佳和陈秀姑的事情调查清楚,认真抓好青年们的思想工作,坚决杜绝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恋爱苗头,决不容许任何人影响山上的架线工作,否则纪律论处!”
会场上寂静无声,青年们都沉默不语。此时,坐在后排的邵佳却有些坐不住了。邵佳不能容忍吕全用“不要脸”这样的脏话来玷污自己和陈秀姑的纯真,更不能容忍陈秀姑因自己受到如此当众污辱!终于,邵佳忍耐不住,顶撞道:“是恋爱又咋的?革命队伍中就不容许谈恋爱找对象啦,你当初就没有恋爱过?”
此话一出,会场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吕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万没想到邵佳竟敢在大会上当众顶撞自己。吕全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他怔在了那里!
哄然间,会场上响起一阵议论声:
“谈恋爱有什么大惊小怪,也值得那么咋呼!”
“就不兴人家有女朋友,拉拉手又咋的啦?没干缺德事儿就得呗!”
“这也管得太宽了,往后还叫人怎么敢和女的说话!”
“……”
这场景一出,张真动了气。他起身挥手,怒道:“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咋呼些啥呀?干这种事好看哪?不行,我再警告大家一遍,在当前这种形势下,谈恋爱是绝对不准许的!我们决不能容许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在连队中泛滥!在这里,我还要提醒大家,该同志还有过反动言论。前一段时间,连队忙于生产,忽视了对该同志的思想教育工作,现在,他不仅不抓紧自己的思想改造,还竟然在抢修高压线这样紧张的工作中公然谈起恋爱来了,这是什么问题?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全体革命同志不能忽视喽!在批判这种思想动态的同时,支部要组织调查,该同志也要做深刻的认识,检查不彻底态度不改变还要考虑给予纪律处分!同志们,你们也不要以为这只是邵佳一个人的问题,他代表了连队里一些人的思想,连队里还有不少人有这种谈恋爱的倾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前些天一些人下班后就打扮得溜光水滑,三三两两地轧马路,往前面的连队里窜,干啥去?给谁看?这些迹象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正常!严重影响了连队的工作!我再重复一遍,今后再发觉谁有谈恋爱的苗头,我不处分他才怪!”
会场上立刻没了声音!
邵佳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
几天了,见不到邵佳的一丝笑脸,听不到他的一丝话语,他对谁都不理不睬,就那样闷着头干自己的活儿。而张真和吕全也为了坚决制止青年们谈情说爱,阻断邵佳和陈秀姑的来往,将陈秀姑调回到山下连队去了。
几天来,团支部副书记洪朗可忙乎坏了,他又是召集团支委们开会,又是收集材料,并三番五次地找邵佳谈话,要他交代问题。然而每次谈话,邵佳就是一言不发!万般无奈,洪朗将情况向吕全作了汇报。吕全吩咐他抓紧时间整理材料,准备将邵佳作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来重点批判。
看来,邵佳的处分是跑不掉了。
这天,在挖基坑的时候,周天光悄声对邵佳道:“你小子真是糊涂透顶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形势,光凭兴趣和热情办事,再等几年就不行?我说呀,你态度就缓和一下,写份检查,应付过去就得了。”
邵佳哽咽道:“我们在一起说说话又有什么啦?干吗非得承认是谈恋爱?还说我有什么反动言论,小资产阶级思想,谁听了不气?在家里爸妈都没有大声说过我,他凭啥对我狠巴巴的?我受不了!还说我影响了连队的工作,要处分我,这样批我干啥?随他好了,我什么也不会承认!”
周天光听罢,摇头叹道:“咳,你还年轻啊,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参加工作了,就不能跟在家里一样了。”
邵佳望着远处的大松林,喃喃道:“我不怕,随他们好了,我就是喜欢她了!”
英志 青山记(二)
邵佳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山上的工作很累,我们心中也不畅快。我差点儿滚到山下去。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这几天,大家的情绪都不高,自邵佳和陈秀姑挨批评后,大家都觉得是批在自己身上。跟薛山和王丹不同,他俩那是骚事儿。而邵佳和陈秀姑的相好则代表着青春的纯真,吕全批评邵佳和陈秀姑,就是在压抑青春的真情。几天中,每每在电道上干活,除了几个干部,大家都尽可能地躲开张真和吕全,离他俩远远的。
大家对邵佳和陈秀姑充满了同情,尽管洪朗几个团支委三番五次地在班排中搜集邵佳和陈秀姑的材料,可没有人愿意理睬他们。
一九七〇年七月××日
我忽感到不适。早上醒来,就觉得头发沉,身发软,可一想起山上的工作,心中不甘落后,咬咬牙,强打精神爬了起来。
“你咋的啦?”于文革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是不是来病了?不行的话就歇一天吧?”
“没事。”我道。
和许多人一样,这几天中我也不愿意搭理那些干部。
我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远远地落在队伍的后边。
人不适,天公也不作美,阴沉沉的,上山不久,天空就飘起蒙蒙细雨。那雨丝很细,又似雾气,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潮了。
看天下雨了,前面队伍里就有人喊着要下山休息。可话一出口,马上就让吕全给反驳了回去:“看看人家红军长征两万五,咱这就叫苦了?各班排长要做好思想工作,这是锻炼革命意志的好机会。没灾没病的,回去干啥?胡思乱想去啊?”
队伍中立刻没了声音。
人们沉默地在山道上走着。到达了往日工作的地段,人们又沉默地四散开去,干起自己分内的活计来。
我跟着于文革去抬电杆。
那根电杆离基坑有两百来米远,是昨天才选好的。那杆去皮修整后,光滑笔直,有十米长。两百来米的路不算长,途中还要爬一座山坡。平日中不算什么,甩开步子一会儿工夫就迈过去了,可今天有雨,山路就有些滑。于文革怕出事故,就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派上了对子,刚好八人四杠。于文革本不叫我上杠,可身边实在是没人了,只好把我也派上了,将我排在最后一杠。我们默默地抬起电杆,顺着山道慢慢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于文革喊起号子,可没人愿意应声,哼哼哈哈的,没劲儿。
来到山坡下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很累。可这时候,于文革的号子也越发喊得起劲,要上坡了,大家就都得使劲。偏偏我四肢发软,头冒虚汗,只有暗骂自己不中用,咬紧牙关,跟着往上爬。
雨仍在不停地下,细小的雨丝不住地从头上往下流,人都湿透了,头也开始一阵阵疼痛起来。而这座平日中我们来回走的不以为然的小山坡却显得那么陡峭,赶到半山坡的时候,我们八个人几乎都在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
细雨霏霏,草湿地滑,电杆沉重。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松了劲,倒下去了,那整个队伍都得跌倒在山坡上。而一旦电杆再滚动起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山坡上,人们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于文革的号子喊得更响,众人的和声也声声高亢。脚下在一步步地迈进,电杆在一尺尺地向前挪动,大家都在拼力地和着号子,奋力地向上前进!
只有我喊不出来。我已经没有气力了,脑袋疼得几乎要炸裂开来,每向前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我几乎就是挣扎着向前爬了!我心中虽有**,虽也有壮烈,却也只剩下最后的气力了。
“上啊,使劲啊,马上就到山顶了啦,大家再加最后一把劲啊!”
于文革声嘶力竭地在前面喊着,众人也随着喊声在拼尽全力地向上爬,终于,电杆前端抬到了山坡顶上。而电杆的尾部也随着电杆的挪动渐渐抬高了起来,肩膀上也开始轻松。可就在这大家都要松口气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一歪,随即倒在了山坡上!
我挣扎了几下,开始向山坡下滑去。
蒙眬中,我听见山坡上有人乱哄哄地在喊。昏沉中,我觉得我向下滚动的身躯猛地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我很快便惊醒过来。我睁开眼睛一看,见许多人围在我的身边。他们乱纷纷地问我:
“小刘,你咋的啦?”
“小刘,你哪里不舒服?”
“小刘,你伤着没有?”
于文革叹道:“早上我就见他气色不好,这事儿怨我,不该叫他来。看看,差点出事故。”
我摇摇头,勉强坐起身来,说:“老于,可别这么说,我……就是头疼得厉害。”
“快去叫卫生员来,”于文革喊道,“王志成,你把他送回去!”
是王志成见我滚下坡,猛跑几步拽住我的。这会儿听于文革一喊,转身就要背我。
我强挣开他的手,道:“不,我不回去,这是锻炼。”
王志成一听,苦笑道:“得,哥们儿,别跟我扯那些,走!”
说罢,他又拉起我的手。
我又一次地挣脱他的手,表示坚决不回去。于是,王志成和于文革只好将我扶起来,慢慢地走上坡去。
一会儿工夫,英杰赶来了。她仔细地给我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道:“没事,有点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我在一棵大松树下歇了许久。中午饭是于文革给我送来的。吃罢饭,人也好了许多,头也不痛了,身上也有了点气力。不过,不能再去抬电杆了。于文革就叫我去跟施彦她们清道,干些轻活。同时吩咐施彦多多关照我,别再累着。
我直想哭,但我没让眼泪流下来。
午休过后不久,雨停了,天上的乌云也开始散去,天空又晴朗起来。太阳暖暖的,照在人身上,人也精神了许多,只是气力仍然不足。看着大家都开始忙碌,我也慢慢地干起活来。我不愿意回去,我不愿意离开集体,我不甘落后。
傍晚下山的时候,我仍然慢慢地走在队伍的后边。于文革走在我的身旁。雨后的青松林显得更加苍翠,山风吹过,林涛又吼了起来。于文革**高歌,“朔风吹,林涛吼……”
我心中很激动。我的心在随着强劲的林涛激**,我感到很壮烈。
廉湘南是个从不知忧愁的人,可这几天,他忽然变得沉默不语了,总是闷着头在干自己的活。他想家了。
廉湘南慢慢地心不在焉地扭着铁丝。
廉湘南在集杆组干活。连队上山的时候,需要大量的人手,他也因此离开了后勤的豆腐房,加入到上山修电道的队伍中来。上山后,他被分配到集杆组,每天就和各种类型的电杆和铁丝打交道。集杆也是苦累活计,由于架线的需要,常要把所需的电杆用铁丝捆绑在一起,组集成十字形和门字形的杆架。那集杆用的铁丝也粗,多是八号线,有黄豆粒般粗细,没把子气力都弯不过来。那些铁丝一圈圈地在电杆上排绕着,常常是几个人用几天工夫才能捆好一副所需的电杆。
前几天,打哈尔滨寄来一封信,信是廉湘南的姐姐写来的:爸爸出国去了,到遥远的非洲国家坦桑尼亚修铁路去了,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妈妈身体不好,也常想念他这个宝贝独子……家,妈妈……这几天,廉湘南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妈妈那多病的身影。有心想请假回去看看吧,可眼下山上架线的工作正紧,请探亲假绝对不会批准的。
廉湘南心中苦闷,手上可就没了准头,忽然间,他手中正在用钢钳扭动的一根铁丝突然断裂,那崩断的铁丝猛地冲他面门飞弹而来!刹那间,廉湘南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一闪,接着,眼镜片便碎裂开来,左眼前一红一黑,便再也看不见了!
廉湘南仰面跌倒在地,紧接着,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他站起身,想努力看看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觉得脸上不住地在流着腥味儿的**。
廉湘南终于惊恐地哭喊起来:“我看不见啦,我什么也看不见啦——”
廉湘南的哭喊声在山林间回响,凄厉的哭声惊动了正在电道上作业的人们。人们放下手中的工具,从四面八方向他这里奔来。
廉湘南的脸上流满了鲜血,血中还有着黑色的**,他痛得不时地大声喊叫着。卫生员英杰也赶到了,她手忙脚乱地为廉湘南包扎,止血,可是,没有效果。鲜血仍然一个劲儿地从廉湘南那塌陷的眼窝里向外流,流哇!
张真的脸色都变了,他指挥着人们轮流地背着廉湘南,飞快地向着山下公路边跑去。
廉湘南连夜被送到了伊春医院,继而,他又被送到了哈尔滨去。他的眼睛被铁丝崩瞎了。
几天之后,陪伴廉湘南去哈尔滨的几个人回来了。连起悲伤地告诉大家:廉湘南左眼的形状是保住了,可他那只眼睛却再也看不见蓝天,看不见青松林,再也看不见那广袤的黑土地,看不见那静静流淌的黑龙江了。
廉湘南走了,连队里的空气更加沉闷,人们每天除了繁忙的工作,没人再多说一句话。
山间电道上,一根根粗大的电杆竖起来了,一条条银色的电缆线凌空架设起来了,高压线在一尺尺地向前挺进,架线连紧紧地跟在连队后边。连队的帐篷也由十一公里处搬迁到了大砬子方向的三十六公里处。
随着山间电道工作的进展,吕全和洪朗的工作也有所进展,洪朗早已准备好了批判邵佳的小资产阶级恋爱观在连队中泛滥的材料,只是由于电道工作过于忙碌,吕全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开那个批判会。
然而,那个批判会却终于没有开成。
邵佳迈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周天光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去。
邵佳和周天光来到往日作业的基坑边,喘了好半天气,两个人才动手干活。
不知怎么,这坑里的石头就特别的多,特别的硬,两个人挖了两天,基坑才有了形状。估计再用个天把时间,再放上几炮,这基坑才能算上标准。
基坑已经有一米多深了,两个人下到了坑里。周天光甩下上衣,便抡起大锤,干了起来。
到了大砬子附近,那电道上的活计就更加艰难,清理电道不算难事,可挖基坑就成了大问题,山上到处都是石头,每挖一个基坑都要用炸药来炸。每天,山上都能听到成串的炸基坑的炮声。工作的难度增加了,挖基坑除了铁锹和镐头外,还增添了大锤和钢钎等工具,要几天工夫才能挖好一个基坑。
邵佳和周天光沉闷地干着,邵佳气色不好,周天光也没话语。临近中午时分,两个人才砸好了几个炮眼,装填好了炸药。周天光见邵佳精神不好,便叫他先走一步,自己留下来点炮。
邵佳爬上坑来,向百十米外的地方跑去,他要到那儿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去躲藏。可不知怎么,他的行动有点笨拙,有些迟缓,跑了几十米远的光景,脚下突然一绊,他扑倒在了地上。就在邵佳慌乱地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时,身后猛然响起了炮声!
邵佳顿时紧张万分,不由自主地扭过头来,只见基坑处腾起一团烟雾,碎石随着巨大的炮声冲天飞起。而在那碎石烟雾中,还有一件黄色的军衣在空中飘**!
是班长的衣裳,班长没有出来!
这个念头在邵佳的脑海中一闪,他转身便向基坑处跑去。
“班长——”邵佳狂吼着,脑海中开始闪现着周天光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身影,耳边仿佛听到了周天光痛苦的呻吟,此时,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他要去把班长救出来!
邵佳飞快地向基坑处奔跑着,隐约中,他的耳边仿佛回**着另一种什么声音,可是,他没有听清。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那基坑处奔跑着,“班长——”
烟雾开始散去,飞起的碎石落在邵佳的身前身后,在空中飘**的黄军衣又飘落到基坑里。邵佳已然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仍在呼喊着,拼力地向基坑处奔!
邵佳终于来到了基坑边,他终于看见了那余烟散尽的基坑,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基坑里除了那破碎的黄军衣外什么也没有!此时,他也终于听清楚了那从远处传来的焦急的声音:“邵佳,你快回来啊——”
那是周天光凄厉的呼唤!那声音是那么急切,却又是那样遥远。邵佳想转过身来,想奔向那亲切的呼唤而去,可是,再也没有什么思想了。就在邵佳想转过身离开基坑的时候,就在他刚欲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从基坑里又腾起一道金色的闪光!
就在这一瞬间,就随着那急切呼唤邵佳名字的同时,一个人影也在远处向基坑这里飞奔。周天光竭尽全力地在向基坑冲来!
就在这同一时刻,基坑里的金光闪耀起来了,一股浓烟随着闪烁的光芒和着巨大的声响腾空而起!刹那间,天空中飞满了红色的血雨,血肉和衣裳的碎片裹着碎石块在天空中四散开去。
周天光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上。
大地一片寂静,那血红的雨那血红的肉那衣裳的碎片静静地在天空中飘哇,飘哇……渐渐地,那血雨那血肉和那碎衣开始洒向大地,滋润泥土,给青山草地涂上了鲜红的色彩。
猛然间,周天光清醒过来,他爬起身,紧跑几步,来到了基坑边。基坑里,硝烟已尽,基坑边,空****的,再也没有人的身影!
周天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徒劳地伸出双手,猛地在空中抓了几把。当他确信自己眼前再也没有什么物体时,他突然发疯般地哭喊起来:“邵佳啊,你到哪里去啦——”
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人,音容笑貌,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天空中的血肉和衣裳的碎片仍在不停地飘落,飘落。
邵佳被基坑中第二次巨大的爆炸抛上了天空,邵佳被巨大的爆炸撕成了碎片!
还在邵佳去远处躲避爆破的时候,周天光就已经飞快地点燃了导火索,跃出了基坑。当第一次爆炸声响过当周天光忘却在基坑中的黄军衣在空中飞舞当邵佳在向回奔跑的时候,周天光已然躲在了另一个方向的大石后边。当周天光猛地发现正在向回奔跑的邵佳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当即狂吼起来,想制止邵佳的举动。当他发觉邵佳已经听不清他的呼唤,他立即不顾自身的安危,起身跃出躲避的地方,向邵佳奔去。他要将邵佳拉回来!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周天光终于哭喊着扑倒在了基坑边,“小邵佳啊,你到哪里去啦?小邵佳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太阳失去了光辉,大地停止了抖动,山林中一片寂静。山野中,只有洒落在地上的鲜红的血肉和破碎的衣裳,只剩下周天光痛苦的呼喊声:“小邵佳,你到哪里去啦——”
巨大的爆炸和周天光痛苦的呼喊声惊动了在附近作业的人们,人们纷纷向这里奔来。张真赶来了,吕全和于文革赶来了,十连的人们赶来了,附近几个作业连队听说十连出了事,也乱纷纷地向这里赶来了。
人们开始在电道上,在乱石间,在松林边搜寻起来。人们寻找着邵佳的身影,寻找着邵佳的面容,可是,没有了。人们寻找到的只是那满地的斑斑血迹,洒落四处的粉碎的血肉和破烂的衣裳。然而,人们仍在不停地寻找着,人们仿佛只道是邵佳在和他们捉迷藏,似乎一会儿工夫就又在哪里出现似的,人们都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
十连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山上作业的各个连队,很快震动了山下的团队。团长和政委赶来了,陈秀姑也匆匆赶上山来了。山上所有的连队都停了工,人们都赶到了出事的地点,人们都在那里寻找着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有了,那里只剩下大松林的涛声,只剩下草地上的野花,只剩下邵佳洒落在大地上的血肉……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邵佳就这样无声地走了,连囫囵的尸首都没有留下,他就那样无声地消失在青山上。
夕阳的余晖给青山披上了金色的辉光,山野中,只剩下周天光空**的呼喊和陈秀姑的嘤嘤泣声:
“小邵佳,你到哪里去了?”
“邵哥,你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
几天后,人们就在邵佳牺牲的那个基坑边召开了追悼大会。人们用最好的红松给邵佳做了棺材,人们用白布将邵佳的血肉和衣裳裹在了一起,裹成了一个人的形状,然后放在了棺木里。
张真终于落泪了。他跪倒在邵佳的棺木边,喃喃泣道:“邵佳,我真不该那样对待你啊!”
吕全铁青着脸,在人们的注视下,将整理好的用做批判邵佳的材料一把把地扯碎,在邵佳的棺木前点燃了。
陈秀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不顾众人的劝慰,扶在邵佳的棺木上,终于昏了过去。
人们默默地扶起陈秀姑,默默地将邵佳下葬了。人们将邵佳埋葬在电道边上,坟前堆满了野花。人们要让他与青山做伴,与大松林做伴。人们要让他看到高压线电杆在他面前竖起,看到银色的电线从他面前经过;人们要让他看到光明在他面前闪耀,人们要让他与人们一起共享架设高压线的功绩!
高压线一尺一尺地向前架设,连队又要向前挺进了。
人们擦干眼泪,人们没有怨言,人们只是坚定地向前走去。
青山啊!
英志 青山记(三)
邵佳牺牲了,他把青春留在了青山上。廉湘南左眼崩瞎了,他把光明留在了边疆。尽管有人胡言乱语,我们的心中却永远铭记着他们的壮烈。在金色的秋天里,我们把光辉带到了黑龙江边。
一九七〇年八月××日
几天来,帐篷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了歌声,没有了笑闹,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邵佳的铺位空****的,被褥仍整齐地堆放在那里,大家都不相信他会离去,似乎都觉得他还会回来似的。不知是谁在他的被子上摆放了一束野花。几天过去,那野花也枯萎了。
山上停工了。
几天来,连队里大会小会地开,找事故的苗头,找问题的根由,总结经验教训。那教训实在是太残酷了。
晚饭后,洪朗夹着一个小本子走了进来,大咧咧地嚷着,要搜集什么邵佳的英雄事迹,要大家提供邵佳平日中的英雄言行,“喂,你们大家听好了啊,多想想啊,看看邵佳平日里有哪些英雄事迹……”
王志成一听,没好气地哼道:“你们他妈的还是人不?啊,人死了就成英雄了,可他活着的时候你们又是怎样对待他的?啊?不批判啦?不是小资产阶级的代表啦?现在来装好人啦,呸!”
洪朗红着脸,悻悻道:“王志成,你把话说清楚,你这是什么目的?你这样对待英雄人物的态度是错误的!”
王志成还想说什么,一边的齐小冬拉拉他,道:“王哥,别和他一般见识,他那个嘴就是女人的×,横竖都是他有理,他愿意说啥就说啥吧。”
洪朗讪讪地哼了一声,走出门去,没人再理睬他。
一九七〇年八月××日
邵佳牺牲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团,然而,全兵团发行的《兵团战士》报上却没有见到有关他的英勇事迹的报导,只是团里的简报上发表了邵佳牺牲的简讯,几笔带过而已。听说,关于他的牺牲还有些争论,有人说他救人的动机不明确,有人说他的行动不明显,还有人说他的事迹还不够壮烈,远达不到宣传的典型,更有人干脆就认为这是一场事故!对此,我们大家只有摇头叹气了。
连队里的青年们大多沉默不语,大家都不愿意多说些什么。而私下里,我们对邵佳的牺牲都很难过,对邵佳所受到的待遇都很不平,他这样舍身救人的行为怎么能不给予烈士的称号?而同时,大家心中也很扭曲,如果团里真的将邵佳定为烈士,那他生前所受到的那种被定为连队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代表要被重点批判的问题又该怎样解释?为什么总不能公正地客观地来对待一个人?总之,我们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我们都希望邵佳能得到一个公正的对待!
让大山来说话吧,让青松林来作证吧,我们的心中永远地留下了那青春的身影!
一九七〇年八月××日
架线连也出了事。今天,在竖电杆的时候,拖拉机不慎将电杆拉倒,结果是一死一伤,又有人为架设高压线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一九七〇年八月××日
邵佳被团里定为烈士,架线连牺牲的那个青年也被定为烈士。这个消息终于使我们大家心中感到了一丝慰藉。
一九七〇年八月××日
汽车就要开动了,连队又要向前方开拔了。上车之前,许多人都默不作声地望着远处邵佳牺牲的那座山冈,我们心里都铭记着他的名字。从此,只有那青山和那大松林与他相伴了。
连队向前开拔了。我们把陈秀姑也带走了,我们不希望她再悲伤。
从此,我们许多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邵佳的身影,因为那是真正的青春!永远!
电线杆一根根地在崇山峻岭中竖立起来了,闪亮的银线在群山中飘越穿行,架线的人们在高压线道上一步步地向前迈进,高压线在一尺一尺地向前延伸。渐渐地,山势低矮下去,青松林稀落起来,迎面而来的是满山已经发黄的柞木杂林了。
终于有一天,人们透过山林的空隙,看到了山下的村落,终于有一天,林木在人们面前消失了,山冈丘陵在人们面前消失了。人们看到了金黄色的田野,看到了散落在田野中的连队的房屋,人们看到了远方的双河团场,看到了像一条玉带似的悬在天边的黑龙江。人们终于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我们看见团部啦——”
“我们看到双河大冈啦——”
“到江边啦——”
“我们的任务完成啦——”
“我们到家啦——”
“……”
人们尽情地欢呼着,人们尽情地跳跃着,人们仿佛看到了全团场夜晚那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那景象就仿佛是天上的繁星洒落人间……此时此刻,多少人止不住热泪盈眶,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啊!
许多人禁不住回首望去,那宽宽的高压线道在小兴安岭中蜿蜒起伏,伸向远方。几个月来,人们就是一步步地从那崇山峻岭中走来。几个月中,人们一天天不辞辛苦地在那山岭中劳作,在那青松林间开辟。人们将一棵棵粗大的木杆竖起,将一根根银色的电缆线架上电杆。几个月来,人们的脸晒黑了,衣服刮破了,头发胡子老长,人们全然不顾修饰自己,只为了那银线在丛林中穿行。几个月来,人们在那线道上流下了汗水,人们又在那里流下了鲜血,邵佳和其他连队的几个青年人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永远地躺在了大青山上。还有廉湘南,为了把光明早日送到团队,而把自己的“光明”留在了山岭……人们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什么,人们贡献的就是灿烂的青春!
人们望着前面瑰丽的秋色,欢呼着向前方奔去。
远方,已是满目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