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村

第十四章 血日

字体:16+-

几千个人同时将手中的镰刀举过头顶,闪亮亮的一片,像刀的丛林在摇动。几千个人同时呼喊着口号,声浪滚动,似惊天的雷又似震地的鼓。

“人定胜天——”

“我们一定要战胜机械化——”

“誓死完成秋收任务——”

“决不丢掉一粒粮食——”

“……”

一九七〇年秋天,独立一团的秋收誓师大会在团属二营六连的地头上召开了,一九七〇年秋天,一场奇特的秋收会战在这里打响了。

秋收时节,从兵团总部传来指示:为确保今年粮食丰产又丰收,各团场要在批判旧农场“广种薄收”的资产阶级路线的同时,充分发挥各团属人力,要以“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决心,打好今年的秋收战役,将每一颗粮食从地里收回来,以支援世界革命。一时间,“人定胜天”“小镰刀要战胜机械化”的口号就在兵团所属各团场中传开了。旧农场主要依靠机械收割庄稼的方式被批驳了,新兵团要以小镰刀收割庄稼颗粒归仓的理论成立了,理由就是机械收割庄稼每百斤粮食要有百分之三的损耗,那么全兵团的庄稼都用机械来收割的话,将会有多少粮食扔在地里?累计起来就是天文数字!把辛苦一年种得的那么多的粮食丢在地里,真是浪费啊,真是犯罪啊!而各团场有广大的转业官兵和新充实进来的几十万知识青年,如果将这些人力动员起来人手一把镰刀参加秋收,那该是多大的能量抵得上多少机械的动力,那将又会收回多少被机械耗损的粮食?

这个理论一成立,这个指示一发出,各团场便立即行动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人手一把镰刀,扑向了金黄色的大地。人们决心响应兵团总部的号召,将自己亲手种的每一颗粮食收回仓来,以支援世界革命。

独立一团也不甘落后,团部接到指示后,立即动员全团所有人员参与到秋收会战中来。而秋收会战的第一仗,就在六连的地块上打响了。

此次,独立一团的会战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师部确定他们这里为试点单位,以通过这场会战给全师树一个榜样,搞出些经验,然后再向全师各团场推广。为此,师党委对这场会战极其重视,师长和师政委也专程赶来参加了团里的誓师大会。

独立一团要借高压线会战胜利的东风,大打一场秋收的会战了!

六连是全团最大的一个连队,光地就有两千来垧,机械几十台之多,因此,誓师大会选在这里召开,意义很是重大。各连队都抽调了自己的中坚力量,赶来参战。

誓师大会开得沸沸扬扬,口号声喊得人心激**,各连队的人都跃跃欲试,准备在这里各显神通,好好比试一番。

会场上红旗猎猎,人声鼎沸,而在会场之外,那几十台拖拉机和收割机却静静地蹲在一边,仿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它们的用武之地了,人们就不该发明它们!不过,此时此刻,那些机械的沉默,也似乎在有意嘲弄这些人们,今秋就试试看吧,谁的能耐大些?

誓师大会倒也开得简短,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大会就结束了。大会结束后,团干部们便陪着师首长来到了地头,率先挥起了镰刀。

今天,人们将向豆地开战。

团干部和师首长的行动似乎更激起了人们的劲头,各连队也纷纷开向各自的指定地块。阳光下,人们挥舞起闪亮的镰刀,向茫茫的黑褐色的豆海中扑去。

十连参加会战的地块在六连的西边。

张真虎着脸,吆喝着,将人们排在了地头。他边安排着队伍,边高声喝喊着:“大家抓紧点干哪,咱十连不能落在别的连队后头啊,不完成团里分配的任务,今儿个不收兵回家!”

英志站在地头,望着无边的豆地,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听说,光那一根垄就有八里地长!他努力想看到远处的豆地的那一边,却怎么也望不见!

誓师大会会场上的高音喇叭仍在远处呼喊着鼓动人心的口号,许多连队已经开始动起手来,人们像蚂蚁般地在豆地中向前涌动。

英志身边站着于文革、李力、刘志波和徐学亮几个老职工,他们都是连里顶尖的割地好手。此时,他们一见到其他连队的人已经动手割起豆来,便按捺不住性子,不待张真的号令,挥起镰刀,呼啦啦向前割了开去。他们不甘落在其他连队的后边,他们要好好地和那些人比试一番,他们要给十连争光!

英志他们这一动手,十连的人们便忙不迭地跟着干了起来。地头上,立即响起了一片镰刀割豆的刷刷声响。

割大豆可不是好玩的,力气活儿,如果不会用巧劲儿,可就费神了。秋天豆干,豆荚豆秆上都有扎手的毛刺,因此,很多人都戴了手套。秋天豆秆干脆,刀不能太快,割的时候左手向前微推,右手的镰刀在豆秆下部顺带用力,向回一拉,那成排的豆秆便脆断倒在了地上,然后用镰刀向后那么一勾一划拉,几下便将豆秆堆成一堆。豆秆一堆一堆地堆放在地里,再由人用木杈挑起装车,运回场院去用机械脱粒。

参加会战的人无有例外,每人两根垄,左一刀右一刀,割好的豆秆恰好堆在两根垄的中间,以便日后装车。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那秋日的阳光也辣,一会儿,衣服就穿不住了,有人光了膀子,有人挂着背心。阳光下,大地中,只听到人们呼呼的喘气声,镰刀舞动的刷刷声,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鼓动人心的口号声。

会战这就正式开始了。

陈军咬着牙,拼力割了几把豆,便觉得有点累。他直起腰来,喘了几口粗气,猛回头一看,离地头没几步远!他泄气地往地上一坐,小声地叨骂起来:“妈拉个巴子,谁出的馊点子?放着那些康拜因不用,让大爷我在这儿受累!咱这几百号人干一天,还不够那康拜因转两圈儿的!妈的,缺老德了!”

陈军不住地叨骂着,见没人理他,只好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又向前割去。

陈军不能再叨骂了,他有点后怕,万一让吕全听了去,没他好果子吃!

施彦来到地边,才发觉徐晨和曲伟丽的脸色不好,甭问,准来了“那事儿”。女排中谁在哪天来“那事儿”,她几乎都清楚。施彦悄声对两个人道:“你们俩慢一点儿不打紧,别累着,待会儿我带人回来接你们。”说罢,她挥开镰刀,向前割去。

蓝天下是大豆的海,豆海中是密麻麻的人,人们挥汗如雨,手中镰刀飞快闪动。在人们身后,大豆一片片倒下,露出黑色的土地。渐渐地,豆海中的人们便参差不齐地散落开来,那些割地的好手们此时早已在百米开外,而那些手上工夫差一点的却还没割上几捧,刚离开地头没有多远。

张真直起腰来,看到这情景,心中不免焦虑,以这等速度怎能和兄弟连队比试,更何谈完成什么团里分给的任务?他焦急地吼了起来:“后面的同志加把劲儿呀,快点割啊,向前面的同志们看齐啊!”

喊罢,他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又猫下腰身向前割去。

连队里没人知道,他们的连长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连里的秋收了。

邵佳的牺牲对张真的冲击很大。高压线胜利建成连队下了山后,他每每早晨巡察连队的情况时,免不了要向东边牛圈那边张望几眼,他仿佛仍能看到那个调皮地吹着口哨的青年人在早起放牛。每每想到邵佳,张真的心中便很内疚,便有一种负罪感,他深感自己对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张真终于伤感了,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老了,不能再领导这样一个年青人众多的连队了。如果再这样去对待其他的青年人,不知还会给他们的未来造成什么样的恶果!张真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在连队里工作下去,他决定在完成今年的秋收任务后,向团领导申请辞去这连长的职务,退休回到东大冈十一连那自己的老连队去,当一个普通的兵团战士,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连长这个职务也应该让给那些有朝气有能力的青年人了……张真望望前面的正在拼力割豆的于文革,心中不免慰藉起来,他觉得那个青年是好样的。

张真想到这里,心中又充满干劲,手中的镰刀更加使劲儿地挥动起来。

韩冬是连队里个头最矮的姑娘,别看她个头小,却很爱激动,适才秋收会战的誓师大会上,师首长的讲话就着实让她激动了半天。可到了地头临要动手割豆的时候,她却发觉忘记了带手套,这不免让她心急。下乡几年了,都知道那豆秆上的毛刺厉害,有心向别人借吧,可这会儿工夫谁又会有多余的手套呢?眼见着身边的人都刷刷动起手来,韩冬也就顾不上许多,伸手便向豆秆摸去。

一下,两下,那豆秆上的毛刺就扎在了手上,又是一下两下,手就被毛刺扎出了血珠儿。那手掌心疼啊,开始肿胀起来了,再割了几把,手就有些合不拢了。韩冬直想哭,可她又不愿意让大家看到自己怯懦的眼泪。韩冬咬紧牙关,拼力地割着豆子,她要追上伙伴们,她不愿意落在众人后边!

渐渐地,韩冬的手不疼了,她的头脑开始麻木了,她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往前割着。

尹传贵远远地落在人群的后面。

不是尹传贵的割地技艺不如人,而是他今天的工作有些特殊,为了确保会战的圆满成功,各连队的炊事班也都来到了会战现场。尹传贵这个后勤排长就是要指挥他们在野外做饭、烧水,以保障连队的后勤供应。这也是一场比试,各连队就是要比哪家的饭菜做得香,做得好,哪家的伙食像个样子。

尹传贵地里地外地忙活着,一会儿在炊事班那边看看,指点指点,一会儿又到地间走走。看看没割净的豆子,便用镰刀割上几把,没拢好的豆堆,顺手就拢它几下。有时候,也帮着那落后的人割上几下,好让他们往前赶赶进度。

尹传贵也忙也怨:作为一个老转业军人,他不赞成眼下团里这种做法,机械收割虽有损耗,但抢了时令。团里搞这样的人海战术来收割,不仅浪费人力,耗损也不会小了,看看这满地乱铺的豆子,谁能保证收得干净?再者,一旦误了时令,损失岂不更大?人不如机械快呀!望着那些落在后面的费力地割着豆子的青年,尹传贵不免心疼。“糟蹋人。小镰刀战胜机械化,哼,不是那回事儿啊!”

尹传贵地头地间忙着,突然之间,他看见了落在后面的韩冬,继而,他又看到了韩冬那痛苦的神情和笨拙的动作!尹传贵一惊,咋没戴手套?尹传贵急急奔到韩冬面前,一把拉起韩冬,道:“你咋没戴手套呢?看看,手都扎成了什么样子了,给!”

说着,尹传贵摘下自己的手套塞给韩冬。

韩冬苦着脸,倔强地推开尹传贵的手,说:“不,我不要。”

尹传贵不容分说地拉过韩冬的手,说:“别犟脾气啦,我手上老茧多,抗得住,你咋行?这样下去手不都扎坏了?戴上!”

韩冬这下子落泪了。她点点头,抽泣着,接过尹传贵的手套。

余小年早晨起来就感到浑身酸痛,这会儿工夫,他就想在炕上躺着,美美地睡上一大觉。余小年打内心害怕这种大规模的会战劳动,可慑于连长在连队的动员大会上“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不参加会战”的严令,他又不得不来。满以为挺一下会好些,可谁知身子骨就是不争气,这会儿工夫似乎举镰刀的气力都没有了。余小年直起腰来,长长地喘了口气。他向前望,豆海黑压压一片,没个尽头。他向周边看看,人们呼呼气喘地埋头奋力向前割着。他抬起头又向天上望望,那散发着热乎乎的光芒的太阳就像是停在了天上,似乎就没有动过地方!余小年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此时,他就想坐下来歇上一歇。于是,余小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继而,他又躺在了垄沟上。可不知怎么,他的眼睛一闭,竟睡了过去!

秋日的太阳仍然火辣,晒得割地的人们汗流浃背,可是,那“小镰刀一定要战胜机械化”的信念仍激励着人们不停地挥动着镰刀,奋力地向前割着,割着。

远远地,尹传贵发觉有人在地上躺着,这情形不免让他吃惊,累得昏倒了?咋没听人喊呢?他想着,便快步向那人走去。待尹传贵来到那躺着的人面前看清楚了是谁的时候,他不禁大为气恼。尹传贵虽然心疼这些青年,但他也最讨厌干活中偷懒的人,尤其是在这各连队都参与的相互比试的大会战中,这号偷懒的人最让人丢脸了!而眼前这人不以为耻反而公然呼呼大睡!尹传贵想到这里,禁不住用脚碰了碰余小年,没好气道:“起来,起来!大家都在拼命干活,你咋在这里睡着了呢?好意思不!”

余小年经人一碰,立即惊醒过来,他挣扎了几下,总算坐起身来。余小年虽然有些惧怕这种劳动,可也最怕别人瞧不起他,尹传贵这一脚倒也激起了他的怒火。“娘个×!”余小年愤愤地用杭州土语骂了一句,强打起精神,又向前割去。

尹传贵听不懂杭州土语,可知道余小年在骂人。他刚想发作几句,却见余小年的行动有点费力,心中便又犯了嘀咕:咋的,病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啊?”尹传贵连问几句,余小年就是不答。尹传贵万般无奈,只有走了开去。“哪里不好过就去找卫生员看看去啊!”尹传贵边走边说。

中午开饭的哨音终于响了起来,炊事班的人把饭菜挑到了地间。可是许多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仍在拼力地向前割着。张真和几个连干部只好一个个地将他们喊了回来。

午饭就在地头吃。张真宣布休息半个小时。许多人三下两下地把饭吃完,就躺在了地上。很快,就有人睡着了。而还有那么几个人,嘴巴一抹,操起镰刀就向前赶去。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张真心中就急,忙又扯脖子将人们喊了起来。一些人听到喊声,忙不迭地往前走,另一些人的行动就有些迟缓,慢吞吞地走向自己的垄沟。地间,除了张真和吕全几个人的喊声外,再没人喊什么激励人心的口号。

豆海之中,镰刀又开始舞动,大豆又成片地倒下,人们又慢慢地蠕动起来。

天空中的太阳仿佛不再移动,烈日下的空气越来越炽热,风也不再吹拂,整个大地仿佛是在燃烧,直让人透不过一丝气来。汗水不住地从人们身上往下流淌,汗珠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很快便渗入到黑黑的泥土中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远地,能看得见六连的那一排排的收割机械。它们静静地蹲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这些劳累的人们。它们在观望,似乎也在嘲讽,嘿,瞧吧,到底是谁能战胜谁!?

午后,各连队的炊事班的人员也投入到会战的人群中去,地头上再也见不到一个清闲的人影了。

而在地间,有人开始坐在了地上,有人开始流泪,有人只能愁苦地向前张望,最前边的快手已经在千米之外了。可是,所有的人,不论是千米之外还是千米之内的,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气力向前割着,割着……割啊!

英志已经麻木了。

越往前割,身边越是静谧,没有人群,没有风声,天底下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英志的脑海中空****的,手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那几个动作,镰刀伸出去,左手向前推,右手猛力拽,顺势将倒下的豆秆拢在脚下,然后再向前跨出一步,再伸出镰刀……他像是一台机械,他已然成了一台机械!英志就这样头也不抬地向前割呀,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之间,伸出的镰刀扑了个空,英志愕然一愣,这才发觉面前什么也没有了!眼前,现出了一条宽宽的东西走向的机耕路来。猛然间,英志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了机耕路上有一道浅浅的车辙,那车辙又似一道长形的小坑,小坑里有积水。那是天上的水,已几近干涸了,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草叶和死去的蚊虫。看到那水,英志忽然感到口渴难耐,此时,他就像一头渴极了的野狼,一头扎到那坑边!英志使力地吹去水面上漂浮的草叶和蚊虫,闭上眼睛,使力地吮吸起来。

几口浊水下肚,英志顿时清醒过来。他猛地站起身来,四下望望,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地头了,茫茫的豆海已经在眼前消失了!他猛然狂喜起来,手舞着镰刀,激动地兴奋地高声欢呼着:“到头啦,到头啦,我割到地头啦!”

可突然之间,英志又立即闭上了嘴巴,胜利的欢悦顿时间化为乌有,在他的身后,在不远的地方,只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着。那些人呢?那些曾经激动得发狂的如蚂蚁般的参加会战的人们都在哪里呢?英志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他呆呆地站在了地头,他看不到他们!

不一会儿工夫,李力赶上来了,刘志波和于文革赶上来了,徐学亮也赶过来了,他们灰土满面,和英志一起向后边张望。他们都默默无语,没有一丝胜利的欢悦。后面,再也没有人走过来了!

英志忽然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他知道,那些人再也割不到地头了。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再也放射不出光芒,只剩下火红的一团。

几个人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去,他们已经无力再去帮助别人了。

夕阳血一般的红,在血红的余晖中,只能看到地间人们模糊的身影了。

夕阳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那天那地那人都被那血红的余晖映照着,每个人的身上都在闪烁着血光,每个人都像是一团团的火,每个人都是那血一样的红啊!

英志几个人慢慢地往回走着,许多人也停止了收割,提着镰刀,跟在了他们身后。英志几个人边往回走着,边小声地劝说着地间的人们,“走吧,该回去啦。”“走吧,看不见啦,明天再来吧。”许多人在他们的劝说下,停止了收割,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向回走去。人们都已经精疲力竭,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猛然间,人们惊讶地止住了脚步!他们看到了什么?在夕阳那血红的余晖下,曲伟丽和徐晨正跪在地上,在一根一根地拔着豆子!俩人披散着头发,衣着不整,镰刀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手套也不知甩到了什么地方,两个人早已气衰力尽。可她俩仍跪在地上,咬着牙,每拔上几根豆子,便向前爬上几步,再拔上几根,再向前爬……在夕阳血红的余晖下,俩人的举动是那样的顽强,却又是那么的惨烈!

人们深深地震惊了,于文革激动了,所有的人都激动了!张真动情地喊着:“都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俩扶起来啊!”

人们仿佛被惊醒了,人们乱哄哄地扑上前去,连拉带拽地将曲伟丽和徐晨搀扶起来。施彦泣道:“不是跟你们俩说了,等我们回来接……”可是,她自己也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曲伟丽和徐晨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在人们的搀扶下,慢慢地离开了地间。在夕阳的辉映下,只能看到曲伟丽的泪珠在流。

夕阳血红,天空血红,在血红的苍穹下,在落日的暗色中,人们相互搀扶着,慢慢地无声地离开了豆地。再没人呼喊,再没人激励,血红的余晖中,只看得到那些晃动着的疲惫的身影。

那是青春染红的血日!

那是悲壮染红的苍穹!!

那血红的落日亘古永存!!!

西伯利亚的寒风越过黑龙江面,强劲地扑向嘉仁大地,天气一天一天地冷了起来。早上下地收割庄稼的人们,都已经穿起了棉衣。

张真望着地中大片大片的仍然没有收回来的豆子,心中火烧火燎:天冷啦,地要上冻啦,大豆可不比小麦,收割时令一过,北风一吹,要不了多长时间,那豆荚便会自动崩裂,一颗颗滚圆的豆粒便会掉落在地里,再来场大雪一盖,今年还收些啥?都扔啦!“妈拉个巴子,谁出的损主意?什么小镰刀战胜机械化?就靠这百十号人,几百垧地要割到哪天去?干一天不够康拜因转两圈儿的啊!”几天来,张真吃不好睡不着,满脑袋里装的尽是豆子。自打六连会战以后,连里的收割也开始了,全连男女老少齐上阵,人手一把镰刀,没白没黑地就干上了。可一个星期下来,这情况就有些不妙,大豆没收回来多少不说,这人的精神就不咋的了。作为连队主力的那些小青年们的干劲越来越差,病号一天天地增多,口号喊不起来了,割地的速度也慢下来了,百多号人苦干一天,算下来没割几垧地!人都抗不住啦!面对这种情况,当连长的心里哪能不急?张真心疼那黑压压的成片成片的大豆,更心疼那些疲惫不堪的小青年们,左思右想,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张真横下心来,他不能在离开连队之前见到这丰收的果实因为自己的盲目而损失在地里,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白白浪费大量的人力让青年们的身心受到损伤,他决意不顾什么路线什么精神什么指示,他要的就是粮食和青年们的身体!他决意要同那个错误的决定抗争,他决意不顾自己将受到什么样的纪律处分,他终于决定动用连队的机械,决定人和机械一齐上,坚决在大雪来到之前将地里所有的大豆全部抢收回来!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张真亲手打开了封闭已久的机库大门,亲自发动起了机车。十连唯一的一台联合收割机发动起来了,在拖拉机的牵引下,隆隆地向大地驶去。

正在大地中拼力苦战的人们听到这已陌生的机车的轰鸣声,都惊讶地抬起头来,当他们确信看到的就是那收割机向他们开来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巨大的康拜因在拖拉机的牵引下,来到了地中间,大播谷轮转动起来了,成片的大豆水一样地向收割机里流去。瞬间,地间就闪亮出宽宽的一片,瞬间,那金黄滚圆的大豆粒就从机器的另一方播散出来了,水一样地流到了等候在一边的马车里。人们欢呼起来了,人们在隆隆机声的震动下,又振作起气力,拼力向前割去。

机声中,能听到张真那悦耳的激励声:“小青年们,加把子力气使劲干哪!”

十连违背团部旨意,违背兵团总部“小镰刀一定战胜机械化”的精神,擅自动用收割机参与秋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团部。

王平和曲光明坐在办公室里,相对着沉默不语。

这是一个老农场干部的大胆决定,同时,这也是一个违背上级指示的错误决定,给十个处分也够条件了!然而……然而那寒冬正在一天天地逼近,大片大片的豆子仍丢在地里没有收回来啊!

王平愤愤道:“这老家伙,就会给我们出难题,我真想把他给撸了!”

曲光明沉沉道:“他想的也是怎样尽快地把粮食收回来,你让他用人割,割到明年开春恐怕也割不完。时令不饶人哪!”

“这是个路线问题,我们应当相信广大群众的力量。”

“那个问题……我看暂且不谈吧。万一大雪提前下来,那损失可就大了。”

“我坚信毛主席‘人定胜天’的教导,咱们有那么多人,我就不信收不回来!”

“唉,老王,人是活的嘛,何况,兵团部也没有明确指示说一台机械不让用啊?各团有各团的实际情况,和其他兄弟团比,咱们的人手还是少了点嘛!”

“……”

“他们那里也不能说是人人都懂生产的,可咱们来了几年了,再说不懂生产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

“一旦赶在大雪之前把庄稼都收了回来,到那时候就啥话都好说了。这汇报方面的事情嘛,我看也就不劳你啦,你说呢?”

王平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好,就听你的,咱们胆子也大点儿。将在外,军令也就不受啦!”说罢,他拿起电话,道,“钱秘书,通知各连队,根据他们自己的生产进度和实际情况,可以动用一部分机械参加秋收。注意,各连队务必全力以赴,一定要在大雪下来之前将全部大豆抢收回来!”

曲光明听罢,这才欣慰地点头道:“嗯,明天,我要下连队看看去。”

王平站起身来,道:“就这么定了,咱俩一起去!”

独立一团的大地上,终于又响起了隆隆的机械轰鸣声。东西大冈上,稻地谷地里,到处都看得见收割机在田间奔腾,到处都看得见成片的小镰刀在闪亮,仿佛一切一切都在诉说,这仍是一个丰收的秋天。

而“小镰刀一定要战胜机械化”的口号却再也没人提及。

那血红的落日却永远留在了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