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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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省委的通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当时杨鹏同管委会的几个领导刚刚在水库上吃完饭。

夏雨菲没有留下来吃饭。杨鹏也没有挽留,一直目送着她上了车。

她没有给他留电话,他也没有问她的联系方式。

现场根本没有留取手机号码的那种气氛,他说不出口。

不过杨鹏知道,丁秘书那里一定会留下部门经理刘燕楠的电话。小丁也一定记下了夏雨菲的手机号码。

反过来,刘燕楠也一定会留下小丁的电话,包括杨鹏的手机号码。

一辆白色的奥迪,大小款式都符合她的风格和气质。

五阳的县委书记已经回去了。给丁秘书留了话,晚上要请杨鹏副省长和夏雨菲吃饭。

杨鹏不置可否。丁秘书也没再问。

即使在吃饭的时候,杨鹏满脑子还是夏雨菲的影子,还有那些留给他的也许永远也无法分解无法消化的话语。

管委会几个领导轮番的热情和问候,也没能把他从那种无以解脱的氛围中拉出来。

一直到快吃完饭,管委会主任廖鸿飞要给他汇报几个有关水库安全的问题时,他才从那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中回到了现实。

也就在这个时候,丁秘书把手机递了过来。

省委秘书长的电话。

省委的正式通知。

明天上午省委书记龚一丰、省长李铎,将陪同科技部部长、安监局局长,还有国务院副秘书长任月芬一行到临锦考察。要求杨鹏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赶回临锦市委。

任月芬要来。

还有国务院科技部部长,安监局局长。

省委书记和省长亲自陪同。

夏雨菲上午已经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接到省委秘书长的电话通知,杨鹏立刻就清楚了,两个国务院正部级领导和秘书长一同下来,其实就是给总理的视察打前站。

杨鹏副省长必须参加,因为都是他分管的领域。

杨鹏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夏雨菲说了,你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

杨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已经是这么个领导了,早就没了与别人缠绵悱恻的资格和权利。

秘书长的电话,让杨鹏立刻打起精神,开始梳理自己的工作计划和安排。

老实说,直到现在,所有的工作似乎一筹莫展,没有任何进展。当然,这些工作主要应该由临锦市委市政府计划并安排,而自己也就刚刚下来两天。

尤其是任月芬副秘书长,她要下来居然不告诉我,而是直接告诉了夏雨菲。

任月芬居然这么快就同夏雨菲有了联系。在一个信息如此发达的时代,这一切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杨鹏心里突然又钻心般地痛了一下。

十年了,你居然与夏雨菲没有任何联系。

今天你所说所做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显得那么虚伪。

你一个人模人样、冠冕堂皇的副省长,对一个深恋过的女孩子何其严酷冷漠、没心没肺。

明明白白、不折不扣的一个毫无信用的负心汉,竟然还能说得那么轻巧和矫情。

夏雨菲还说,有好多的真实情况要给他谈,千万不要被一些事情的外表所迷惑。

这就是说,她一直还在暗暗地为自己操心。

可是这些年,你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千真万确,一直到现在,你对她根本一无所知。

你对她什么也不了解,也从未去了解。

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那会怎么看?

说轻点,酸文假醋,薄情寡义;

说狠点,冷酷无情,瞒心昧己!

杨鹏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今天的见面,给他的冲击太强烈,太直接了。

杨鹏明白,他现在必须把这种窒息的感觉扭转过来。

怎么办?

还有今天一下午和明天上午的时间。

昨天到今天,已经马不停蹄,看了几所学校,听了一些简短的汇报。

心里有谱了吗?看来没有。

临锦市最好的几所小学已经看了三所,好像没有一所特别中意的。也就是说,没有一所可以让总理考察的。

既要有明显的优点,也要有可以借鉴的做法,还要有可供总理调研和总结的方面。

倒是五阳铁矿子弟学校,算是最有意义的一个考察点。

可惜的是,它只是一所民办公助的学校。

没有普遍性,也没有可比性。

还有哪里呢?下午再去哪里看看?

他突然想到了张傅耀和刘副市长一行。

听听他们的吧,立刻与他们商量一下。

他示意丁秘书同他们尽快联系,争取下午两点聚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徐帆书记的电话。

“知道消息了吧?”徐帆的电话一接通,就很兴奋地说了这么一句。

“刚刚接到通知。”

“哈哈,杨省长您真是我们临锦的贵人哪,您一来,就把这么多大领导都带来了。”徐帆的语气里听不到任何有压力的感觉。

“你打的基础好啊,才让总理吹来了东风。”杨鹏终于放松了起来。

“杨省长总是表扬我们,谢谢啦。”

“我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赶回去,北京的领导和书记、省长估计几点到?”

“我算了一下时间,上午九点出发,三个小时到临锦应该没有问题。十一点半吧,我们一起在高速路口等怎么样?”徐帆问。

“秘书长嘱咐我了,说龚书记和李铎省长已经同上面进行了联系,

坚决反对下面违规接待的不良风气,让我一定告诉你,不要在高速路口停车,面包车直接开到宾馆。”杨鹏很认真地说。

“省长,这我还不知道?可是我们要是不去路口迎接一下,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吧,不违规也不能不懂规矩吧。”徐帆轻声说道。

“你们如果非要去,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我就不去了。秘书长千叮咛万嘱咐的,别让书记、省长见了再呵斥我。再说,我要是去了,让人家秘书长脸上也不好看。”杨鹏想了想说道。

“好吧好吧,就按您说的办。我们一会儿也商量一下,看若是不去是否合适。”徐帆立刻说道。

“还有什么?你一个大书记不会就为这事给我打电话吧?”杨鹏一边看表,一边问。

“是这样,我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大致了解了雨润公司的情况,我觉得这个公司整体看来还真的不错。这几年的效益很好,科技力量也很足,同市里的类似公司相比,水平确实也不低。特别是他们在一些项目上的做法,也比较有前瞻性。我下午准备亲自到这个公司去看看,和他们的负责人谈谈,如果觉得满意,是不是就让雨润公司作为一个考察点,明天先带书记、省长看看?如果书记、省长看了也满意,是不是就把这个公司放进我们的整体备用方案里,最终确定是不是可以作为提供给总理调研的考察点。这样安排,您看行吗?我给您打电话,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您同意,我们就把这个公司作为明天的一个点,让北京的领导先看看?”

杨鹏不禁一愣,没想到徐帆书记的感觉居然和他一样,想把雨润公司作为一个考察点。但就在此时,杨鹏突然想起了夏雨菲的一句话,“……你可千万别把我放在火上烤,什么考察点啊,这么大一个国家,同那些成功的企业相比,雨润公司啥也不是。”

杨鹏觉得夏雨菲说的是真心话,并不仅仅是谦虚低调。

“杨省长,您在听吗?”徐帆问。

“……你说吧,我在听。”

“您同意吗?”

“你下午确定要去这个公司吗?”

“确定。”

“那等你看了以后我们再定吧。”

“那就是说,您没有其他意见?”

“没有。”

“太好了。”徐帆好像就等着杨鹏这句话,“听说雨润公司的负责人夏雨菲现在就在五阳?”

“你怎么知道的?”杨鹏一惊。

“杨省长,这是我的地盘。”徐帆话里有话,打趣说,“听说您上午就见过她了,您好厉害啊。”

“临锦的特工太多了,谁也没书记厉害。”杨鹏突然觉得今天徐帆这个电话,真的是给他打了一个埋伏。

“省长,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就这么定了。我已经让人通知夏雨菲了,下午我会见到她的。”

杨鹏放下电话,本想让丁秘书给刘燕楠去个电话,把这个信息告诉夏雨菲,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徐帆书记既然已经联系了夏雨菲,那夏雨菲此时此刻肯定已经接到通知了。

下午两点前,大家都赶到了。包括县委书记陈宇刚、县长马三韦,还有县教育局局长高荣贵。

几个人首先汇报的情况居然也是对五阳铁矿子弟学校的一致称赞和认可。

特别是对学校集体宿舍的高度评价,完全一致。省教育厅厅长张傅耀的话也十分中肯:

“五阳铁矿子弟学校的校舍标准,应该就是全省中小学校舍安全工程的标准。”

汪小颖局长居然推荐说:“杨省长,我看这所学校就可以作为让领导们考察的一个点,很典型,也很有代表性。”

刘绍敏副市长则说:“我也觉得不错。杨省长,我们认真了解了一下,这所学校的机制,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它并不是那种只是为了赢利的民办公助学校模式。所谓的民办公助,这些年存在不少问题,一些私

营机构,借助一个名校,成立一个分校,然后利用中小学义务教育的资源,借优质学校之名,行民办学校之实。而这所学校则完全不一样,这所学校原来的状况并不乐观,管理混乱,校风校纪都很差,好点的家庭都不愿意让孩子来这样的学校读书。现在则由于管理上的变化,学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转变。特别需要我们关注的是,这个学校的性质和体制都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交给了一家民营企业来管理,并在资金上予以投入。现在看,这所学校称之为公办民助更贴切一些。这也为我们对中小学义务教育阶段民办学校下一步的整顿提供了一个样板,很有借鉴意义。”

杨鹏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刘副市长的分析杨鹏十分认可,能看到这一层,不愧是老教育出身。

如果刚才徐帆书记的想法也是真的,那么,夏雨菲的雨润公司确实是一个备用的考察点。

如果总理真的会来五阳考察,雨润公司与五阳铁矿的合作项目,是不是也会成为统一的一个备用考察点?

以夏雨菲和雨润公司的整体情况来看,不论是个人,还是公司,徐帆书记肯定会同意,包括省委书记、省长也极有可能会同意。

想到这里时,杨鹏再次想起了任月芬的叮咛:

“希望总理这次下去,能看到老区基本建设的现状和基础教育方面的真实情况,最终给予老区的基础设施和中小学教育政策上的倾斜……现在基层有些地方的浮夸风气很盛,领导下去了,看到的往往都是好的一面,很难看到真实的情况。”

五阳铁矿子弟学校,能代表山区老区整体的教育水平吗?是山区老区真实情况吗?总理来考察,我们就让总理只看到这样的一所优质学校?

当然,这所子弟学校的情况是真实的,但问题是它并不具有普遍性,所以也就没有代表性。

杨鹏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夏雨菲上午也说了:“……山区老区的教育情况普遍不理想,特别是中小学的基础设施、孩子们的生活条件和身心健康,欠账太多,确实

很差,领导们应该常下来看看。”

杨鹏没想到夏雨菲也会这么说。

为什么自己出生在山区农村,在社会底层长大,反倒不像任月芬、夏雨菲她们那样,对山区老区的教育和孩子们的成长更关心、更牵挂?

为什么?穷人的孩子对与自己境遇相似的孩子难道会更麻木,更无视?

夏雨菲的母亲是教授,父亲是国企干部,她小时候的生活比自己要优越得多,为什么现在的她比自己更有责任心和同情心?

莫非是一个人的位置越来越高,距离社会的底层就会越来越远?

难道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当领导干部时间一定不能太长。一般来说,干满两届,就应该调整岗位。否则,对社会基层的情况就会变得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了。

想了想,杨鹏对县教育局局长高荣贵问道:“‘一个鸡蛋工程’,县教育局了解吗?”

“了解了解,我们正在推广。”高荣贵将近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说话嗓音有些沙哑,但听不出有什么地方口音,应该也是老教师出身。昨天晚上处理二中的事情时,感觉他少言寡语,但今天看来,还是十分健谈的,说话也很有条理,“‘一个鸡蛋工程’也是子弟学校最先提出来的,我们觉得很好,就在全县推广了,目前情况还不错。我们是贫困县,没有什么大企业家。雨润公司现在是最大的资助方,一个月给我们赞助几万元,基本上就把全县中小学学生每天吃一个鸡蛋的问题全部解决了,这里面还包括鸡蛋运输、保存和烧水的费用。”

又是夏雨菲。

“哪所学校搞得比较好?”杨鹏问。

高荣贵想了想说:“明堂镇可以,基本解决了。”

“远吗?”

“不远,翻过城外这座山就是,大约十多里地。”

明堂镇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户籍人口四万多。镇上有一个戴帽学校,小学生七百多名,初中学生三百多名。大部分学生都是寄

宿生。

学校的校园不算太小,大约十亩地左右。校园里的植被很好,杨柳依依,花草芳菲,很整洁,也很干净。

学校里有两座教学楼,六排学生宿舍,一个食堂,一个操场。操场上有两排篮球架子,两个羽毛球场地,还有一溜乒乓球台子。

杨鹏一看就清楚,这在乡镇一级的学校里,已经非常不错了。看来没什么问题。

首先是教学楼没问题。不论是小学还是初中,教室里的桌椅都整整齐齐,学生们的校服也干干净净,十分得体,甚至连厕所里也没有什么异味。

学生的集体宿舍也没什么问题。房间大小,学生数量,完全符合规定标准。特别是学生的上下铺铁架床,都是加厚的。

站在宿舍里,杨鹏突然觉得这样的学生宿舍床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猛然间,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在铁矿子弟学校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床!

杨鹏的思绪不禁有些散乱,莫非这个地方与雨润公司有什么关系?

在教学楼前一块砖砌的展板前,杨鹏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夏雨菲。

照片上的夏雨菲十分年轻漂亮,尽管是素颜照,但却青春四溢,楚楚动人。

杨鹏站在照片前,默默地看了足有一分钟。

高荣贵走上前来特意对他说:“省长,这个姑娘就是雨润公司的董事长夏雨菲。”

杨鹏点点头。

“‘一个鸡蛋工程’,就是夏董第一个提出来的。”高局长继续介绍说,“刚开始并不叫工程,而是要求山区孩子每天一个鲜鸡蛋。后来大家都觉得这种做法好,我就和夏董找了几个学校校长一起商量,大家说,对我们的下一代,不能只是每天一个鲜鸡蛋,如果条件允许,还可以

再增加别的方面的营养。比如每天一个鸡蛋一杯牛奶,每个星期有一次肉菜。夏董当时就说好,干脆就把这个措施叫作‘一个鸡蛋工程’吧。”

“从哪年开始的?”杨鹏问道。

“从今年算起,整整两年半了,那时候雨润公司的效益还不像现在这样,但夏董说了,这也花不了多少钱,整个县里‘一个鸡蛋工程’的费用,我们就全包了。所以从前年开始,县里的‘一个鸡蛋工程’,就没有中断过。去年后半年,我们给学校里的孩子又每天增加了一杯牛奶。据老师们讲,别看就一个鸡蛋一杯牛奶,效果很明显,比如像二、三年级的孩子,同以前二、三年级的孩子相比,身高增加了,从脸色上就看得出来,同过去确实不一样了。”

杨鹏再次点点头。

这时学校的校长也走上前来,专门给杨鹏介绍道:“杨省长,其实呀,夏雨菲董事长对我们学校的赞助已经很多年了。三十年前,改革开放不久,从她的姥姥姥爷来我们学校那会儿,就开始给我们学校赞助了。”

“姥姥姥爷?”杨鹏不禁吃了一惊,“夏雨菲的姥姥姥爷?”

“对啊!”校长好像一提到夏雨菲和她的姥姥姥爷,就有说不完的话,继续毫不掩饰地夸奖着,“夏董的姥姥姥爷都是老八路,夏董姥爷抗战时,曾在这里打过游击,立过功,受过伤,在‘文革’前就被授予少将军衔。夏董的姥姥是当时部队文工团团长,抗战时他们就认识了,也算是老革命。他们离休后,几乎年年来这里,把他们俩的离休金都捐给了这里的贫困学生。汶川地震后,他们俩又毫不犹豫地卖掉了自己在城里的住房,把所有的卖房所得,都捐给了学校。这次校舍安全工程,我们才得以高质量提前完成了任务。还有,我们大致算了一下,这些年来,他们资助过的学生至少也有好几百……”

杨鹏像挨了一棒似的久久地愣在那里,思绪万千,心潮澎湃,令他无法平静。

“文革”前就被授予少将军衔!

部队文工团团长!

资助学校,卖掉了自己的住房!

资助的学生有好几百!

夏雨菲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些,一个字也没有流露过!

杨鹏终于明白了夏雨菲对他说的那句话:

“……直到今天,你仍然不了解我。你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你所说的思念,只是一个虚幻的感觉。”

在那封信里,夏雨菲写道,“……而我,其实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普普通通的家庭。母亲是老师,父亲是国企的普通干部……”

夏雨菲没有丝毫的张扬,也从未有过任何暗示。也许,她那时有意这么说,就是不想让他有什么包袱,更不想让他有什么压力。

夏雨菲什么都想到了,以一个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细腻,小心翼翼地在呵护着你,笃爱着你,而你,对这一切却浑然不觉。

身旁的校长依旧热情如火地夸奖着:“……省长您看,那边还有夏董姥姥姥爷的塑像,是我们这个学校毕业的几个学美术的学生专门雕刻的。这些学生们说了,他们还要给夏董也雕一个……”

当杨鹏走到夏雨菲姥姥姥爷的雕像前时,正是山里的阳光最清澈最明亮的瞬间。

两位老人的雕像洁白如洗,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慈祥温暖,精神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