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副省长回到办公室时,才发现办公桌上的文件已经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秘书小丁已经把所有重要的、需要尽快批示的文件都摆在了办公桌最里面,即使如此,看上去还是差不多有两尺高。
办公室外间没有等着要见的人,小丁说,大家都还不知道杨鹏副省长回来了,否则肯定有很多人要来面见请示。
“关于汛情的急件,有吗?”杨鹏一边坐下来,一边问。
“都在您跟前,上面的都是。”小丁轻轻地说道。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小丁拿起笔记本,“都是近期的。”
“拣要紧的说。”
“应急办晚上有个紧急电视电话会,请您参加并讲话。”小丁说完了又问,“省长我们能参加吗?”
“下午四点以后要列席省委常委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他们说了,知道您下午要列席省委常委会,所以把电视电话会议改在了晚上。”小丁看着省长机械地叙述着。
“那再看吧,通知赵忠泽副秘书长,如果我不能参加,让他代我参加并讲话。告诉秘书长,讲狠点,别客气,讲话稿一会儿让我看一下。”
“讲话稿就在办公桌上。”小丁示意说。
“继续说。”
“张傅耀厅长已经打来报告了,请示明天上午是否也召开一下紧急电视电话会,对汛情期间学生的安全问题,在全省各级学校中立即进行一次总动员。特别是一些市县,汛情期间学生是否立即放假的问题,
请您考虑决定。”
“一会儿你先给傅耀厅长打个电话,告诉他汛情期间学生放假的问题,交给各市县教育局自行决定。然后让他立刻通知各市县政府和教育局,换届之前,汛情期间,凡教育局局长、副局长进行调整,一律上报省政府和省教育厅备案。特别是对年龄还不到站的局长、副局长近期进行的调整,必须报备省教育厅、省委组织部和省政府。就说这是我的决定,立即在全省实施执行。”杨鹏字斟句酌地说道。
小丁听完了有些发愣,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清楚:“省长……就说您决定的吗?”
“就说是我决定的。”杨鹏毫不含糊地说,但心里也感觉到有些不踏实,“换届之前,汛情期间,这两点要说清楚。”
“好的。”
“接着说,还有什么?”
“刚才省委龚书记办公室和李铎省长办公室把一份上面批下来的文件批转下来了,请您也尽快批复。”
“什么文件?”
“就是对临锦市水库管理站李皓哲站长行政拘留的文件。”
“怎么批的?”
“什么也没写,都是一句话,请杨鹏副省长阅处。”
杨鹏不禁愣住了,这个批示报告,省长书记又批给自己了。这就是说,这件事省长书记最终都交给了你来处理。尽管没有层层加码,但怎么处理,由你自己决定。
“龚书记办公室说了,请尽快批示,要统一给上面领导回复。”小丁说完之后,略略停顿了一下,又问,“现在批吗?”
“其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组织部刚才来电话,说中组部换届考察组明天下来,让您原地待命,随时听候通知。”小丁看了杨鹏一眼,“还有很多表格,都要尽快填写。”
“明天下来?”
“是,明天。”
“考察对象是哪些?”
“所有省委班子成员都考察。”
杨鹏考虑了一下,说:“看情况吧。”
“省委秘书长说了,这是大事,不能乱跑,必须留下来听候通知,是态度问题。”说着,小丁笑了一下。
“还有什么?”杨鹏没笑。
“水利厅厅长杨方敏说他在北京开会回来了,有重要会议精神必须当面给您汇报。”
“他应该先给主管水利的陈副省长汇报。”
“他说这是陈副省长说的,必须马上给您汇报。”
“没说什么事?”
“水利部蔡部长对杨厅长说了一些情况,要下面妥善处理。”
“什么情况?”
“不知道。”
“他没说?”
“听他的意思,好像是临锦市水利局的事情。”
“哦?”
“我感觉应该是张亚明局长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临锦的李东百副市长给我说了,他给杨方敏厅长说了张亚明的事,让杨厅长在开会期间给水利部领导说说情况。”
“水利部知道张亚明?”
“部长去年下来考察调研,特别表扬过张亚明,还把张亚明局长的有关情况在水利部网站上做了宣传。”
杨鹏点点头:“还有吗?”
“……夏雨菲董事长给我发信息了,说给您发了几个信息,不见回复,是不是手机太旧有问题了?”小丁很认真地说,“她让人给您送了一个手机,最新的,都给您调好了。”
“……在哪里?”
小丁指指桌子上的一个袋子:“刚才我也看过新手机了,很合适。您的手机确实该换了,如果您现在不用手机,我马上换过来。夏董一再
说,让我把她的微信也推给您。”
“瞎闹,能要人家的手机?你用吧,我不要。”杨鹏斥责了一声。
“省长,您的手机也太旧了,那款式早没人用了,真的会误事。夏董也给了我一个,您看,就这样的。”小丁把手里的手机拿起来让杨鹏看,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杨鹏没吭声,也不知该怎么办,又问:“还有要紧的事吗?”
“明天还有几个活动,等您批完文件我再给您汇报。”“还有吗?”
“其他就是下面厅局见您的事了,估计一会儿要来几个人见您。”“一个小时内不要让人进来,我先把这几个文件批了。”
“好的。”小丁应了一声,然后把两个手机拿走了。
杨鹏之所以没阻拦没说话,实在是手机太旧了,确实应该换了。夏雨菲的手机,怎么退回去?能退吗?
还有秘书小丁,同其他的秘书相比,杨鹏管得严多了。夏雨菲给小丁的手机,你说不让用,能说得过去吗?
也真是的,夏雨菲的几个信息,真的都没有回复,不是手机有问题,而是太忙了,没顾上。
杨鹏副省长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份报告上的批示。
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局面,暴露了我们管理上的混乱和疏漏,对此一定要严肃处理,决不姑息。大汛当前,这种情况不能再发生了。切切!
确实非常严厉。
几乎等于坐实了李皓哲的罪名。
但你能说领导批错了吗?
领导依据的就是报告上的恶劣情节:
汛情临近之际,临锦市水利局水库管理站李皓哲站长,拒不执行临锦市防汛统一指挥工作部署,擅自强行在蒙山水库放水,造成大量民用设施被冲毁,三人受伤,其中一人重伤。对临锦市防汛工
作的统一行动造成破坏和负面影响,经市公安机关查证核实,决定对李皓哲实施行政拘留。特此通告。
如果你是部委的领导,看到这样的报告,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批示?
你也一定会生气,也一定会马上做出批示,说不定比这样的批示更严厉,更不讲情面。毕竟面对汛情,即将到来的防洪工作将是多么的艰巨。
气象水利是杨鹏读本科、硕士、博士时的重要学科。读博期间,他还曾到国外留学五个月,主攻的专业就是水利。
杨鹏对水利建设和水利问题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和情结。如果不是走了行政,他一定会去水利部门当技术员,当工程师。
生在北方的农村,对水也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缘。
缺水,农村太缺水了。然而,到了雨季,水对农村的戕害又太可怕太严酷了。洪水过来,眼见得房倒厦塌,农田被毁,整个天塌了一般。
中国北方的黄河流域,几千年来一直到今天,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威胁最大的就是洪水,就是洪灾。过去是,现在是,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还是。
这些年,遍地的中小水库,一方面造成用水失度,致使北方的绝大部分河流河道断流,湿地萎缩,河床淤积,水资源利用不断突破河流承载极限。另一方面,长时间的断流使河流生态系统濒临崩溃,逐年河道的小流量过程使河道过流排水能力急剧萎缩。这些年,有些河道主河槽泥沙淤积量极端增长,强降雨来临时,每秒下泄洪水量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普遍减少五到十倍,而每秒洪水位却要高出一至五米甚至更高,洪水的威胁明显增大。河道两旁的违章建筑却越来越多。一旦发生超强降雨,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北方水资源的严重不足,农民对水资源的渴望,促使水资源短缺成为北方农村最大的矛盾。尤其是在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人均水资源量还不到全国的五分之一。在一些地区,人们把水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水比人贵,成为一种普遍的潜意识。对抗洪防汛的抵触和消极,常常会成为一种集体行动,甚至会成为一些老领导干部对防汛工作的
麻木固执和无动于衷。
李东百副市长说了,程靳昆市长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坏领导。他也一样出身农民,“文革”后考入大学,毕业后直接被分到行政单位,兢兢业业一干就是几十年。从局长、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一直干到副市长、市长,将到换届时,却眼看着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徐帆当了市委书记。
但这一切,能是所有轻率和麻木的借口?
还有徐帆书记,就算你为了换届大局和班子的团结,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但也绝不是不辨对错、不分是非的借口和理由。一个市委书记啊,多大的荣誉和权力,为什么不珍惜、不坚守、不刚毅、不果决。一个领导干部,年纪轻轻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的工作又怎么做?
杨鹏突然再次想起了夏雨菲的那句话,“你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可迁就的?”
还有省长刚才说的那句话,“你迁就他们干什么?对他们,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自己这些天的表现,是不是也正像他们那样?
如果临锦市市委书记现在不是徐帆,而是程靳昆,他的工作会更难,还是更容易?
牢骚和怨气,也许会让一个领导干部的工作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但不管如何,已经是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市长、市委书记,你的任何一个举措甚至任何一句话,都可以让临锦市地动山摇。这样位置的领导,责任比天大,比山重。
比起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一切都轻如鹅毛,不足挂齿。
思考了片刻,杨鹏拉过文件,唰唰唰唰地动笔写了起来。
徐帆书记,程靳昆市长:领导的批示非常客观,也非常严厉。对报告中表述的内容,领导的批示我是同意的,也要求你们能够按照批示精神把我们的防汛工作做得更好。特别是在当前汛情即将到来的紧急时刻,统一行动,统一指挥,决不能出现极端个人行为。对于李皓哲的行为,希望临锦市委市政府和有关部门,一定要本着
实事求是的态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核实清楚。一是一,二是二,问题的实质是什么,动机是什么,主要责任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种行为。我们不能姑息一个坏干部,也决不能冤枉一个好干部。这起事件的调查情况,请随时给省防汛指挥部和督察组报告。
杨鹏之所以写上督察组,一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觉得即将成立的防汛督察组,在下午的省委常委会上通过应该没有问题。
龚一丰书记说了,成立这个督察组,就是要让你的腰杆硬起来。
对李皓哲的行为,杨鹏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倾向性决不是来自一些外在的原因。李皓哲确实有鲁莽冲动之处,但他确实是一个好干部。至少不会是一个坏干部,更不能一棍子打死。
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只批了一份文件,就用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杨鹏突然又想起了这句话。
这时候小丁也过来了,说教育厅张傅耀厅长、水利厅杨方敏厅长都已经等在外面了。
小丁把调整好的新手机也带了过来,通讯录、微信、百度、原手机所有能转过来的功能和软件也都转了过来。
丁秘书很细心,把夏雨菲的微信做了置顶设置。
一打开微信,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夏雨菲的微信。
手机很好,不大不小,深蓝色,配了一个半透明的手机套,让人感觉十分得体。
夏雨菲的风格,舒适而不张扬。
“你让他们两个稍等一下,我回个电话。”杨鹏对小丁说。
杨鹏没有打电话,他打开手机,本想给夏雨菲在微信上回复两句话,同时表示感谢。
然而手机一打开,就看到了夏雨菲刚发过来的微信:
杨鹏,汛情提前到了!妈妈的观察点已经发来报告,靠近临锦
市区的七个区县已经出现强降雨。五阳县两座水库的上游,已被强降雨覆盖,预计晚上强降雨将覆盖临锦四个山区县,五阳有可能成为重灾区。
截至目前,五阳的蒙山水库和红旗水库,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李皓哲被拘留后,蒙山的两座水库好像没人管了!
太麻痹,太危险了!!!
……
杨鹏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棒,一时间竟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