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副省长得到蒙山超量洪水涌进红旗水库的消息时,正在赶往临锦的高速公路上。
杨鹏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地方。尤其不放心的是,那里的管委会主任廖鸿飞,上次曾给他说的那些话,“……杨省长,说实话,这样的情况,年年都有,我们经历得多了,最终都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教授嘛,整天都是在研究室里研究问题,一看到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刻就会觉得是天大的问题。我们在政府部门工作,天天遇到的事都是他们觉得有很多风险的事。梁教授确实是一位值得我们尊重的专家,他们的意见完全可以做参考,但如果我们把他们说的作为决策的主要依据,很可能就
会出问题……”
廖主任不冷不热的这些话,对杨鹏的刺激太强烈,印象也太深了。
让杨鹏感到更加不放心的是,接替蒙山水库管理站站长李皓哲的人,竟然就是这个廖鸿飞。
杨鹏得到的这些情况,大部分来自夏雨菲不断地发给他的各种信息。
夏雨菲的信息比他接到的正式的官方信息或迟或早,但往往有着强烈的比照和对应。上面和下面的消息,有时候完全相反,有时候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相互之间毫不相干。
这让杨鹏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新奇。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以前高高在上,什么都被架空的无奈和盲从完全消失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了解得明明白白。
但同时也让杨鹏感到是如此的困惑和棘手。
一方面,各种令人不安的报告几乎是天动地摇;另一方面,一切都静谧如一潭死水,安静得让人窒息。
杨鹏给临锦市委书记徐帆和市长程靳昆都打过电话,得到的回复都是一样的内容:
“一切正常,我们正在密切关注,严阵以待。”
“领导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
然而夏雨菲发给杨鹏的微信却是这样的内容:
杨鹏,我妈妈让我转告你,这次汛情的降雨量很可能突破历史极值,对临锦的防洪能力将是一个巨大考验。
……太危险了,红旗水库的泄洪渠道,现在还没有开工修复!
蒙山两座水库,直到现在仍然看不到任何防护行动和举措,此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杨鹏,按照一般的常识,应该放水泄洪了!
刚刚兼任水库管理站站长的廖主任,在水库一旁转悠了几分钟就回去了,没有发布任何指示。
杨鹏,你现在必须告诉他们,命令他们,如果再不行动,很可能就来不及了!!!
杨鹏看到这些微信,想了想,立刻又给主管安全的副市长李东百去了电话,李东百说他和老局长张亚明正在去西峪水库的路上。那里的水库也是一座老水库,潜在风险很大,他们现在过去,只有一个目的—立刻开闸放水。
李东百说:“杨省长,没有办法,只能强行压着他们干了,我过去了,也许能镇住,看情况吧,反正我尽力了。说实话,我这个副市长现在什么也不算,我的话上面没人听,下面也没人听。现在听我话的就是张亚明局长,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局长了,我这个副市长纯粹就是个空壳子……”
杨鹏突然意识到,连自己这个副省长的话都没人听,像李东百这样的副市长,又怎么会有人听他的。
有无实权,关键时刻看得明明白白。
超大洪水涌进红旗水库的那一刻,廖鸿飞一阵发蒙。
说实话,让廖鸿飞临时兼任水库管理站站长连他自己都清楚,对水库的维护和管理,自己根本就是一个门外汉。
尤其是在汛情期间,特别是面对大洪水时,水库管理站应该如何应对,其实廖鸿飞根本不懂门道。
昨天被通知临时兼任水库管理站站长,廖鸿飞一时兴起,把原站长李皓哲最听话的两个手下一起免了,剩下的几个协议工也一起辞退了。
廖鸿飞下手很快,他知道只有这样,领导才会觉得自己有魄力,有能力,敢想敢干,领导肯定也高兴。
不听领导话的下场肯定就是这样,吃不了就让你们一起兜着走。
当然,廖鸿飞也明白,这些岗位都是领导能用上的,现在就业多难啊,给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解决一个指标,就等于给自己多开了一条路。有几个指标留在手里,那比什么都管用。
只是今天这个时候廖鸿飞才发现,这些被他除名的几个管理员,竟然都是水库管理方面的行家里手。
剩下的特别听话的那几个人,几乎都是吃闲饭的关系户。
廖鸿飞突然觉得有些抓瞎。
怎么办?这是第一个迎面而来的要命的问题。
思考片刻,廖鸿飞突然对身后的办公室主任喊了一声:“快去,找几个懂行的人过来,马上商量一下,看目前应该怎么办!”
办公室主任愣了一下:“哪几个?”
“管理站没人吗?把值班的全部叫过来!”
“值班的就两个,其他的都不在啊。”
“值班的在哪里?”
“我们就在一起啊。”办公室主任回答。
“让他俩过来啊!”廖鸿飞一下子火了起来。
“老黄、小刘,你们两个过来,快点儿!”
廖鸿飞对来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两个除了会打牌,其余肯定什么都不懂,便回身对办公室主任喊道:“其他的那些人都在哪里?”
“今天下午不是都说好了吗,让他们明天一早过来修复大坝泄洪渠。”
“马上打电话,让他们立刻都过来!”廖鸿飞确实急了。
“好的。”
等人的时候,站在水库旁的廖鸿飞,眼巴巴地看着涌进水库的洪水实在吓人,禁不住又把管理站的那两个人叫来问道:“你们俩在管理站也有几年了,看目前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老黄四十多岁,一直在家务农,因为父亲在水利局下属单位干了一辈子,退休时,按政策规定,可以让自己的一个子女顶替接班,于是就被分到了管理站。他平时主要工作就是监管水库,防止有人在水库擅自
游泳、钓鱼、划船,在水库四周攀登、砍伐、采摘野果和药材等等。至于水库本身的维护修复,算不上一窍不通,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听到廖主任问自己,蒙了一下,赶紧回答:“我觉得,李皓哲站长的做法应该可以用……马上放水。”
“放水的人呢?”廖鸿飞问道,“谁管放水?”
“不是给抓起来了吗。”老黄战战兢兢地说。
“除了抓起来的,就他一个会放水吗?”廖鸿飞吃了一惊。“还有啊,好几个呢,但他们不是都被免职辞退了吗。”
“免职辞退了?”廖鸿飞再次一惊,“他们几个都会放水?”
“对啊对啊,他们平时就管这些。怎么放水,他们都懂。”老黄急忙解释道,其实也把责任都推了出去。
“那现在还有谁会放水?”廖鸿飞一下子急了,也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得问他们啊。”老黄也慌了。
“你呢,懂放水吗?”廖鸿飞问老黄身边的小刘。
“我吗?”小刘一惊。
“对啊,你不也是管理站的吗,今晚不就是你和老黄在值班吗。”廖鸿飞有些恼火。
“是啊,我在值班。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放水,那不是我管的事。”小刘有二十七八岁,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外甥,警校毕业了找不到合适工作,被安排到了这里当了水库管理员。
“那平时你来值班,碰到问题怎么办?”廖鸿飞越发生气地问。
“有问题时,我就给他们打电话啊。”小刘眼巴巴地看着廖主任说。“给谁打电话?”
“站长、副站长、技术员、办公室,都可以打啊。”小刘如实回答。“那你现在就给他们打!”
“他们不都被免职辞退了吗,站长也被抓了啊。”小刘与老黄的说法最终趋于一致。
“你马上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他们的职务都恢复了,让他们马上过来!”廖鸿飞恶狠狠地说。
“……那打给谁呢?”小刘没想到廖鸿飞会这么说,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给所有的人打,让他们统统都马上过来!”
水利局吴辰龙局长用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才打通了廖鸿飞的手机。
“什么时候了,还跟别人聊天!”吴辰龙十分生气地说。
“局长不好意思,刚才是市长办来的电话,我把情况向他们汇报了。”廖鸿飞在手机里忙不迭地解释道。
“情况怎么样?”
“局长,情况正常,没有下雨,就是刚才水库有上游的洪水进来了,我们正在观察。”廖鸿飞飞快地回答。
“水势有多大?”
“不太大。”廖鸿飞回答。
“不太大是什么意思?”吴辰龙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
“没问题局长!”
“数据!”吴辰龙一下子火了。
“数据啊,他们正在测算,局长您放心,如果有问题,我马上向您报告。”
“什么叫正在测算!洪水都进来了,还正在测算!现在流量多少,水势是不是越来越大?你心中应该有数,怎么还正在测算!”
“局长您放心,精准数据马上就出来,出来就给您详细汇报。”廖鸿飞言之凿凿地回答。
“好吧,我等着,十分钟后就给我汇报。”
“放心局长,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鹏再次收到夏雨菲的微信时,快晚上十点了。
杨鹏!十万火急!
超大洪水进入红旗水库快一个小时了,红旗水库没有任何动静!
现在洪水的入水量接近水库的总泄水量,如果水库再不立即想办法泄洪排水,就来不及了!!!
坐在车里的杨鹏,差点儿没跳起来。
十秒钟后,杨鹏拨通了市长程靳昆的电话。
“什么情况?”杨鹏径直问道。
“杨省长,我们正在密切关注,目前一切正常。”程市长的声音依然十分稳健。
“正常?”
“是的,刚刚汇总过所有的情况,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我刚刚接到蒙山红旗水库的紧急报告,情况很可能已经失控了!”杨鹏厉声说道。
电话中的程靳昆愣了一下,可能他从来没听到杨鹏这么严厉的声调:“……杨省长,不可能,据我所知,蒙山两座水库现在有数十人在巡视,目前没有接到任何情况汇报。”
“谁在那里负责?”杨鹏厉声问道。
“蒙山管委会主任目前亲自在水库坐镇,应该没有问题。”
“就是你们刚刚委任的那个水库管理站站长廖鸿飞?”
“是啊……水利局反映人不错,很负责的。”程靳昆的语音分明弱了下来。
“廖鸿飞他熟悉水库管理吗?他是干什么的水利局知道吗?大汛当前,让一个对水利水库一窍不通的人管理水库,这是故意玩忽职守,还是有意要祸害百姓!”杨鹏一下子发作了起来。
“杨省长,话不能这么说啊,现在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你马上派人到水库去看看,超量洪水已经冲进水库一个小时了,到现在水库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红旗水库大坝泄洪渠塌陷多年,无法泄洪,如果洪水漫过水库大坝,半小时内就会冲垮大坝,两个小时内大水就会冲进临锦市区,沿途一百多万百姓都会被水淹没,到了那时候,你和我都会成为历史罪人!”
“……怎么会,不可能。”听话音,程靳昆分明在发愣。
“我再告诉你一遍,你马上指示水利局,十分钟内必须拿出水库大
坝的数据和措施来。否则,你这个市长还有我这个副省长,都准备辞职谢罪吧!”
水利局代局长吴辰龙接到市长程靳昆的内部电话时,正在手机上大声通话。
本来想不接,一看是内部电话,立刻挂掉手机,赶忙接了。
“市长啊!您好,我是吴辰龙。”
“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暂时没有什么情况。”
“你确定?”程靳昆的声音十分怕人。
“确定,市长。”
“我再问一遍,没有任何情况?”
“市长,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绝无问题!”
“蒙山水库没有情况?”
“市长,刚刚通过电话,一切正常。”
“洪水都冲进水库了,什么一切正常!”
“洪水进来了,确属正常,水库就是拦洪的,没有任何问题。”
“吴辰龙局长,如果出了问题,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你和我!不要拿市政府的信誉当儿戏!”
“明白,市长。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向您汇报!”
徐帆书记接到杨鹏副省长的电话时,刚过晚上十点。“杨省长好,我是徐帆。”
“书记,有这样几件事,请你马上布置下去,一刻也不能耽误。”杨鹏在电话中口吻十分严厉。
“省长您说。”徐帆书记立即严肃了起来。
“立刻恢复李皓哲的水库管理站站长职务,马上让李皓哲带领原班人员,火速赶往蒙山红旗水库,越快越好。”
“杨省长,这个您和程市长说过了?”
“徐书记,你是临锦市一把手,现在是危急时刻,这是省汛情督察
领导组的决定,你照办就是了。”杨鹏的语气不容置疑也不容反驳。“……好的。”徐帆愣了一下,立刻答应了。
“让李东百副市长临时主持全市的抗洪防汛工作,所有的应急设备,防洪措施,以及人员调动,都由李东百统一指挥。”
“那程市长呢?”
“程市长和你,全力支持李东百的工作,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想用谁就用谁,不要阻拦,立即办理,危急时刻,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好的。”徐帆书记一口答应。
“马上通知雨润公司董事长夏雨菲,让她那里派遣一个技术小组,由夏雨菲带领,立刻到蒙山红旗水库现场协助防汛工作。”
“现在吗?”
“对,雨润公司在蒙山水库五阳县有分公司,还有一个专门测量和预防水库风险的技术部门,通知他们,半小时之内到达。”
“好!”
“立即通知蒙山红旗水库下游所有区县,从现在开始,立刻动员全县撤离,一分钟也不要耽误。”
“现在?”
“现在!再晚就来不及了!”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