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副省长的越野车接近临锦地界时,令人恐怖的雨幕让汽车的能见度刹那间几乎降至为零。
两米之外就是一片水雾,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汽车的时速已迅速降至三十迈之内。
高速路就像是一条河流,越野车就像是湍急河水中的一条摇摇晃晃的小船。
秘书小丁和司机都睁大了眼睛,紧张万分地看着前方。
杨鹏此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场超强降雨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从来也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雨。
年轻时,杨鹏曾徒步回过一次老家,冒雨走到老家的一条河流时,才发现河上的浮桥早已被拆除了。连接两岸的只剩下两条承接浮桥的缆索,在河上的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
那条河平时只有十几米宽,但现在至少有百米,浑浊的河水发出滔天巨响。那时候杨鹏二十多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看了看水势和摇摇摆摆的缆索,试了试,想从缆索上越过河去。
这时,河口的一个老汉一巴掌甩了过来,骂道:“已经死三个人了,你他妈的还想再死一回?看上去你不像个赖人,我才来拦你。不想活了,直接死到你爸你妈面前去,别在我这里做鬼害人!”
后来回到学校,杨鹏在体育操场的长铁索上试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当时的鲁莽无知。在操场还算平稳的铁索上,他只攀爬了二十多米就筋疲力尽,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来。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那个老人的一巴掌,他很可能早已做了河水里的鬼魂。
杨鹏每每想到这个经历便不寒而栗,后怕无比。
杨鹏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个经历。
这么大的降雨,居然没有电闪雷鸣,哗哗哗哗,就像天漏了一样,漫
天大水直扑而下。
杨鹏给车后的安监局局长吴建国拨了一个电话,没有忙音,一秒钟内吴建国就接了。
“杨省长。”
“什么情况?”杨鹏直接发问。
“刚接到气象局报告,雨锋中心已经移至临锦半个市区。确认无疑,这次降雨的主要区域就是临锦。”
“会持续多久?”
“气象局说,整个降雨过程大概一天左右,明天十二点前有可能结束。”
“降雨量呢?”
“正在汇总,估计要突破历史峰值。”
“五阳红旗水库的情况怎么样?”
“据报告说开始泄洪了,但仍然得不到真实信息。”安监局局长忧心忡忡地说。
“现在谁在水库上指挥?”
“李东百市长估计快到了,国务院督查组的两个专家,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达水库了。”
“哦!”杨鹏突然紧张了一下,督查组的都到了,我们的人竟然还没有到,“你估计情况会有多严重?”
“我刚才已经给程靳昆市长说明白了,大概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超过两小时,红旗水库肯定就保不住了,红旗水库一旦垮塌,蒙山水库最多也就支撑一两个小时。”
“蒙山水库放水了吗?”
“……应该已经开始放了,我告诉他们了,必须立刻全面泄洪。”
“如果要保住两座水库,还有什么好办法?”
“省长,这要问水利局局长。”
“……知道了。”杨鹏再次意识到问题的残酷性。
“我刚才也给市长说了水利局局长的事情了。”
“现在已经没用了。”杨鹏顿了一下说,“目前的局面,看来必须有
一个破釜沉舟,切实可行的办法。”
“明白了,我马上了解一下。”
杨鹏直接打通了水利局原局长张亚明的手机。
“谁呀?”张亚明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我是杨鹏。”
“杨鹏?”张亚明好像一下子愣住了,想不起来对方什么身份。
“我是副省长杨鹏。”杨鹏也有些惊诧,张亚明局长居然没记他的手机号码。
“……啊!杨省长啊,不好意思,都把我给急糊涂了。”张亚明很尴尬地说了一声。
“局长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去五阳的路上,李东百市长让我立刻赶过来。”
“还有多远?”
“二十多公里吧。只是现在走不动,被大雨给困住了。”
“你那里下得很大吗?”
“很大,太大了。省长,不得了,这个雨量的破坏力估计会超出想象。”张亚明沙沙的嗓音直敲耳鼓。
“蒙山两座水库的情况你了解吗?”
“怎么能不了解,太了解了。杨省长,我的感觉,这两座水库保不住了。”
“没有办法了吗?”
“感觉没有了,主要是来不及了。”
“为什么?”
“即使现在开始泄洪,洪水的进水量也会远远大于泄洪量,而且水库大坝的泄洪道,现在还没有疏通。真的没办法了,主要是没时间了。”
“你是老局长,确实没有办法了?”
“没有了省长,即使我现在到了水库大坝上,也没有任何办法。”张亚明绝望地说道。
“我也学过水利专业,能不能在水库蒙山河的上游,把洪水截流过去?”
“您是说分洪吗?”
“对。”
“杨省长,刚才我和梁教授通话了,她也是这个意见。”张亚明嗓音一下子高了许多。
“梁宏玉教授?”杨鹏一震。
“对。”
“她也是这个意见?”
“对。”
“你同意吗?”
“同意。”
“那为什么不建议?”
“省长,再好的建议现在还有用吗?”
“为什么?”
“就算现在这个建议到了市长书记那里,如果要做出决定,不是还得上会讨论吗?不是还得研究通过吗?省长您想想,来得及吗?等研究通过,怎么也得到明天了,那还来得及吗?”
“直接决定不行吗?”
“谁敢做这个决定,要死人的啊,说不定要死好多人!谁敢哪?市长吗?市委书记吗?想也别想,他们没有这个气度和担当。别看平时说得好,关键时刻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杨鹏听到这里,也不禁愣了一下。张亚明局长说的是实话,关键时刻,真正需要担当的时候谁也不会轻易做出这个决定。是真是假,出水才看两腿泥。
“好的局长,我知道了,我现在给你十分钟时间,如果决定立刻分洪,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如何分洪,在哪里分洪,分洪的后果会是什么,如何预防?”
“如果现在就决定了,根本就不需要考虑,我立刻就可以给您汇报。”
“好的,你说吧。”
“您马上给我配备几个人,包括李皓哲站长,我们尽快赶到红旗水库上游十公里左右,蒙山河的一个拐弯处叫老鹰湾,只需几十公斤炸药,就可以把洪水引到一个老防洪渠道,让蒙山的两座水库转危为安。”
“炸药有现成的吗?”杨鹏插话问。
“有,我们可以制作土炸药。”
“这个防洪渠道通向哪里?”
“一直绕过临锦市区,到了蒙山河下游,转入黄河。”
“打通这个防洪渠道会有多少损失?”
“我们已经算过了,梁教授那里有更详尽的资料。”张亚明看来确实已经做过周密思考,“这个防洪渠道两侧有八十多个村镇、十六所学校、八家工厂、二十多家养殖场,三十多万人口。”
“准确吗?”
“准确。”
“相比水库下游这边可能造成的损失要小多了,是吧?”
“是的,省长。危险性也要小很多很多。而蒙山水库下游一直到临锦市区,有二百多万人口,七个县区,数百个村镇,上百所学校和工厂。如能成功分洪,我们的压力一下子就小多了!省长,假如现在就能做出决定,那真是功德无量,谢天谢地了!”
“好的,局长,你就先按照这个决定去做吧,一分钟也不要迟疑,也不要耽误。我很快会给你电话,告诉你最后的决定。”
“……好的,谢谢杨省长……”张亚明突然一下子哭出声来,“谢谢,谢谢……”
杨鹏放下手机再次看到了夏雨菲的置顶微信在显示。
杨鹏,我妈妈找你有紧急情况报告!
目前进入临锦的超强降雨已经达到每小时一百九十毫米!接近历史最高降雨峰值!
我妈妈的手机号码也发过去了,她一直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
进去……!
红旗水库刚刚开始放水,但已经来不及了!
大坝泄洪道还没有开始修复!
没有时间了!
杨鹏还没看完,梁宏玉教授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梁老师您好!”杨鹏立刻接了。
“杨鹏省长啊,你的电话好难打。”梁宏玉教授的声音显得十分焦急。
“我也正准备找您。”
“我有急事要给你报告。”
“您说。”
“蒙山两座水库因为各种原因,有可能造成临锦市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我初步计算了一下,即使现在就开始转移,也极可能造成成千上万人的伤亡。”
“我知道了,夏雨菲已经告诉我了。之所以行动迟缓,到现在没有效果,这都是政府造成的。”
“杨鹏省长啊,现在还不是问责的时候,我有一个办法,必须立即截流分洪,把损失降至最低。”
“我也正是因为这个要找您,张亚明局长已经把您的想法告诉我了。”
“我给市长和市委书记都联系了,把我的这个建议也都告诉给他们了,但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给我一个字的回复。如果再不决定,确实就来不及了。”
“您不用等他们了,我现在就只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马上就按您说的办,这个方案切实可行吗?”
“切实可行!”
“现在到开始爆破分洪,我估计至少也得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两座水库能保住不垮塌吗?”
“有可能保住。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问题,但有一点,如果我们在一
个小时内分洪成功,红旗水库即使大水漫过大坝,也不可能短时间让大坝垮塌,因为毕竟我们截流了,红旗水库没了巨量洪水的进入,至少减弱了垮塌的危险和因素了。”
“我知道了。”
“杨鹏省长,如果我们现在做了分洪决定,即使红旗水库垮塌了,但蒙山水库已经提前放水,这至少也会给我们争取到五到十个小时的准备时间,甚至更多,甚至可以不垮塌。”
“嗯。”杨鹏一边听一边紧张地思考着。
“但是如果不截流分洪,我们就只剩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两三个小时之内这两座水库必垮无疑。杨省长你想想,这两座水库一旦垮塌,那将是惊涛骇浪,所到之处都是灭顶之灾,下游数百万人口,在这么大的暴雨之中,就这么点时间,让老百姓冒雨离家转移,特别是让那些老人孩子紧急避险,能做得到吗?来得及吗?别说几万人,就算死伤几千几百人,那也是天大的悲剧,国内国外,政府的信誉承受得起吗?”
“梁老师,明白了。”
“截流分洪的这一边,我们都测算过了,这条防洪渠道,已经很多年没有启用。洪水一冲而下,因为渠道不畅,可能会在十个小时左右淹没十多个村庄和数万亩农田,等洪水到了人口密集区,我们的疏散工作肯定全部完成,风险和损失也会小得多。”
“您说清楚了,梁老师,我代表省政府向您表示感谢!”
“杨鹏省长,如果真能这么决定了,老百姓会为政府树碑立传,大家这辈子都会感谢党和国家!”
“谢谢您!”杨鹏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紧,他再次明白了张亚明局长刚才为什么会止不住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