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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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山红旗水库。

已经完全变了颜色的黄色水浪,正一波接一波地冲向水库大坝。

水库水面距离大坝顶端已经不到一米,整座水库岌岌可危,所有大坝上的维护人员都已经撤离大坝。

水库大坝左右一片混乱,有两个水库管理人员此时开始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失声大哭。

水库大坝泄洪渠道仍然没有打通,正在抢修之中。

大坝泄洪渠前年由于山体塌陷,整个被堵住了三分之一。由于工程浩大复杂,如果整体修复,需要维修资金数千万人民币。但每次市政府预算,都被更紧急更迫切的工程所代替。

一座老旧水库的大坝泄洪道,在一个十年九旱的县域里,算不上什么头等大事。民生工程条条要命,这样的工程只能延后再延后。

今年由于汛情预报,市政府经过年中增加预算,决定采用最简单的临时修复办法,直接把泄洪道打通,然后用水泥做成拱道,如果发了大水,这条通道暂时能泄洪即可。

总共需要两千多万,前期需要六百多万,于是就有了昨天廖鸿飞主任和施工队经理最终如何解决现金问题的争执和决定。

本应该立刻开始施工,但由于没有现款,于是施工时间被推到了第二天上午。

但出乎意料的是,超大汛情在当天晚上就这样迅猛地来到了眼前。

或者并不意外,只是他们认为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的汛情,也根本不

必当回事,但恰恰就来了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超级洪灾。

施工队被连夜接到了水库,廖鸿飞主任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么办法,拼死拼活也要把这条塌陷的泄洪渠道打通,让已经超过水库下孔水道排水量的洪水从大坝泄洪道排泄出去一部分,以减缓或者阻止水库整体垮塌的巨大风险。

在整个塌陷了的泄洪道内施工,危险同样巨大。

由于上下四周都是塌陷的碎石和泥土,要在这些碎石和泥土中打开一条通道,任何挖掘动作,都有可能带来再次塌方和沉陷。

保护措施已经用不上了,否则根本没有时间打通这几十米的通道。

在这样的一个通道里,任何机械也同样都用不上,一切都是手工,都是原始工具,还有的就是工人们的勇气和拼命。

工人们的身后就是那满满的一库超大洪水,水库的水平面已经远远高于泄洪渠道的底部。

泄洪口虽然一直封闭着,但也不知是哪里渗出来的水流让施工巷道里的积水不断升高。

整个施工进行到将近一半时,泄洪巷道里的积水已经将近一米高。

将近一多半时,巷道里的积水几乎齐胸。

所有的施工人员都整个泡在水里。

头顶上罩着一个简易的钢丝网,抵挡着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石块和泥沙。

七八个工人几乎光着身子轮番作战,钢钎、铁锹、大锤、石铲……

还有十几个工人往巷道高处为数不多的几个窗口运送抛掷挖掘出来的石块沙土。

大约距离巷道出口不到六七米即可打通的时候,施工现场的积水突然再次增高。

施工的工人即使踩在积水中的石块上,积水也高过腰部。后来紧急搬来两张桌子,工人踩在上面也半个身子仍然泡在水中。

积水越来越凉,凉得透心。

施工队长吴新民凭经验知道,这样透心凉的积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定是水库深处的水渗进来了。

大事不好,必须撤!

挣钱养家,保命为上!

一条人命现在可是无数的钱,他这个施工队长整个工程也就能挣个十万八万,若是一条人命搭进去了,那他这个队长无论如何也赔偿不了。

何况这个巷道里可不止一条人命。如果整个出了问题,那他这辈子都会搭进去。

如果他自己也跟着搭进去了,那他那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必须撤了!

一声令下,大家都拼命往泄洪渠道出口狂奔。

即使他这个队长不发话,也没人敢再干了!

在出口处,廖鸿飞睁大了眼睛,看着施工队员一个个丧魂落魄地冲了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

等问清楚了,不禁勃然大怒!

“你们这帮东西,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一个工人每小时八百块的工钱都给你们预支了,你们他娘的给我临阵脱逃,你以为我们政府这些人都是傻×吃干饭的,天生就是上当受骗的!

“抓!一个也别想溜,如果真给我误了事,让水库大坝出了危险,看我下一步怎么收拾你们这帮王八蛋!”

吴新民队长哭丧着脸,大声叫屈:“你们要是敢进去看一眼我就立马认,那里面都让大水漫过头了,还咋干活?我们这些人跟钱有仇吗?一小时八百块,那么高的工钱谁不想挣!要是有一分把握,你们想想我们能舍得跑出来?现在里面的水都是透心凉,肯定都是库底渗出来的水,用不了几分钟,这水库肯定就垮了。我干了这么多年水利工程,这水库肯定没救了,如果不是有问题,就剩下六七米了,我就是再傻也不会这会儿撒手让他们跑出来!”

廖鸿飞越发震怒:“放屁!老子现在就站在水库上,你他娘的哪里

看到水库没救了!今天我就跟你们这帮孙子一起站在大坝上,水库要是真的垮了,老子就陪着你们一块儿见阎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这会儿了,你们才想着吃白食有风险,真你娘的忘恩负义!就这么一个工程,给了你们那么多钱,一群白眼狼呀!我现在就把话挑明了,谁也别想跑!想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现在也算你们中的一个,想活你们就跟着老子一起进去挖开泄洪道!现在每小时每人再加五百,打通了一起算,打不通我们就一起死!”

吴新民突然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廖鸿飞前面,一边号啕,一边喊:“主任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我七十岁的老母瘫痪在床,小儿子今年才刚刚四岁,我要是死了,那他们怎么办?你们政府要是讲信用,承诺把我的孩子养大成人,给我的母亲养老送终,我现在就跟着你去死。我们马上签个合同,合同签了,我们要是不跟着你去,那就是你说的我们都是一群不孝之子,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廖鸿飞再次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东西,你他娘的说的是人话吗!你昨天要是敢这么说,这种活儿还能轮上你!这次你们要是敢玩儿我,老子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们!只要我在这里干一天,你们就一天也别想再在这里揽下活儿!”

……

就在双方僵持之间,水库的洪水一直不断地在迅猛上涨,库水汹涌地拍打着大坝顶端,发出瘆人的声响。

此时水库四周所有的沟壑都化成了道道激流,像一条条瀑布,直接狂泻进这座浩瀚的红旗水库。

也就几分钟的时间,水库的水面离大坝极限顶端大约就剩了十多厘米,尽管水库底端的几孔下泄水道都像爆炸一般喷出十几米高的水柱,泄水量已经达到极限,但由于洪水的进水量太大,蒙山河已经达到每秒将近六百立方米流量,水库四周的进水量至少也有每秒五十立方米流量,而水库的八孔下泄水道,下泄水量极限也就在每秒四百立方米左右。

即使上游老鹰湾截流成功,蒙山河老鹰湾到水库这将近十公里之

遥的巨量河水,也还得全部冲进红旗水库。除了这十公里的巨量河水,还有这期间巨量的强降雨水,都得从红旗水库全部排出去。如果所有的水量都算上,以每秒八百立方米流量计算,把这些增加的洪水从红旗水库全部排泄出去,怎么也得再需要一个多小时!

而眼前的这座红旗水库还能坚持多久?以现在水位的上涨,撑死最多半小时就会水漫金山,而洪水一旦漫过大坝,只需要八九分钟就会把大坝彻底拉垮。

如果老鹰湾截流分洪成功,最快也需要四十分钟才能看到效果。

如果红旗水库在半个小时后垮塌,再加上四十多分钟蒙山河的巨量洪水,下游的蒙山水库现在还有将近五分之四的库水,红旗水库一旦垮塌,那么蒙山水库只能坚持十分钟左右,两座水库的洪水汇聚在一起,必将导致一场惨绝人寰的超大灾难!

无可阻挡,也来不及实施任何紧急补救措施!

现在所有的紧急措施,其实都只是在一个动员阶段,如此大的降雨和洪水,让上百万的人紧急撤出灾区,纯粹就是纸上谈兵。雷声大雨点小,灾区险区的百姓,即使听话,即使马上就行动,也来不及了,想跑也跑不了!

事实上,现在的临锦市委市政府,包括杨鹏副省长,还有省长省委书记,其实都在等待,都在期盼,也就是寄希望于这座红旗水库能挺住!

但是,能挺住吗?能吗?!

所有的等待、期盼和希望现在都押在红旗水库这座大坝泄洪渠道的打通修复上。

身在临锦的这几位主要领导,此刻都在坐卧不安、心急如焚地盘算着,预估着,等待着。

如果泄洪道始终无法打通,水库猛涨的洪水漫过大坝的概率,几乎百分之百,能逃过去的可能性完全为零。

两座水库的垮塌,将是临锦市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能逃过去的可能性也完全为零。

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尽快打通大坝泄洪道。尽快也只是一个祈祷词,所谓的尽快,就是决不能再超过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内大坝泄洪渠道如果再打不通,那一切真来不及了。

水库泄洪渠道每座水库都有,这是水库必备的设计,也是水库在紧急的状态下唯一的自救办法。

大坝泄洪道设计的最高排水量为二百立方米每秒。

一旦打通,尽管不会立竿见影,但至少可以大大延缓库内洪水漫过大坝的时间。

现在水库的进水量不算别的,大概在六百立方米每秒左右,而水库现有的排水量在四百立方米每秒左右,加上泄洪道二百立方米每秒左右,差不多等于进出持平。

如果真能这样,也许就可以阻止水库洪水的继续上涨。按目前水库的危险度,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水库的安全,但如果能坚持一至两个小时不垮,等到截流分洪效果显现,洪水进水量大幅减少,那水库险情就会大大减弱。

只要水库的积水不断下泄,不再上涨,那么水库垮塌的概率就会不断降低。

只要水库不垮塌,那两座水库的下游,上百万人的安危,无数建筑、工厂、学校、村镇,还有大面积的土地和庄稼,也就极可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全部都会保住,全部都能获救。

真正是千钧一发,就这么一个平时不起眼的大坝泄洪渠道,此时却关系着整个临锦的安危和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

对水库的安危与解救办法,此刻站在水库大坝上的夏雨菲和她在五阳县办事处的整个团队,心里都清清楚楚,心急如焚。

夏雨菲是在水利局接到市委办公厅的指令后,由水利局直接给廖鸿飞打电话,才真正走到了水库一线。

然而廖鸿飞并没有把这个纤细柔弱的女专家放在眼里,他连正眼也没瞧过这个所谓的董事长。其实廖鸿飞也明白,别说这个夏雨菲了,就是再大的专家现在也解救不了自己。能解救自己的人其实就是眼前这几十个浑身污泥的农民工,就是这个跪在自己身前、失声号啕的施工队经理吴新民。

看着此情此景,夏雨菲明白,现在必须做出决断了。

她原本想着给杨鹏或者其他领导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但已经来不及,就算打通了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因为即使杨鹏和其他领导接到电话,收到短信,他们也拿不出可以立即解决眼前危机的办法和措施。

就是省委书记此时发出指示,下面的老百姓也不可能立刻言听计从,俯首听命。

此时此刻,老百姓宁可相信一个村支书、一个付钱的小老板,也不会把你上面的领导当回事。县官不如现管,几千年如此,到现在好像还是如此。

夏雨菲明白,时不我待,只有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与他们这几个人拼一把。她把脸上的雨水擦了一把,推开人群,很镇定地走上前去。只听她对着廖鸿飞和吴新民大声喊道:

“你们还在这里争什么等什么!现在还有时间吗!廖主任、吴队长,你们的孩子也在水库下面,你们的家、你们的父母妻子,也都在水库下面,现在是你们这样赌气的时候吗!你们真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即使自己想活,那现在还逃得了吗!现在还有逃的时间吗!如果二十分钟内还打不通泄洪道,水库下面几十万上百万人,包括现在大坝上所有的人,都只能跟着你们一起死,这你们还不清楚吗!”

面对如此一番痛斥,廖鸿飞和吴新民一下子都呆在了那里。也许这几句话说得太重了,刺激到他们内心的最痛处,过了好半天,廖鸿飞才回过神来:“夏专家你也看到了,是他这个家伙不想干了,我不这么收拾他又能怎么办?”

“但你们这样互相拆台、互相埋怨能解决问题吗!还是那句话,没有时间了,再延迟真的就来不及了!”

“那你说怎么办?”廖鸿飞终于软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如果真出了问题,那他真的是插翅难逃,就算逃到天边也会被抓回来接受审判。

“我刚从你们施工的巷道里出来,我已经看过了,巷道里的积水不是水库里的积水,现在继续施工没有问题,你们必须马上进去全力打通

巷道,就剩下六七米了,只要一起努力,用不了十分钟,打通巷道绝对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水库里的洪水?”坐在地上的吴新民问道。

“我可以用我的生命给你做保证,现在巷道里渗出来的水,是山体里面的积水,不是水库里渗过来的洪水。山体里的积水,是清水、冷水。水库里的洪水是浑水,不会这么冰凉,这是常识。如果是水库里的洪水,那巷道里早就被淹了,你们还能跑得出来!”夏雨菲字斟句酌地说道。

听夏雨菲这么说,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夏雨菲继续大声喊道:“不能再等了!再等我们就得一起死!我们死了不要紧,还有山下的老百姓,还有我们的父老乡亲、妻子儿女,就算我们现在拼一把,那也值得!”

大坝上此时只有哗哗的雨声和瘆人的水声,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站在雨里,默默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声色俱厉,慷慨陈词。

“你刚刚在巷道里看过了?”廖鸿飞终于问了一句。

“现在什么时候了,我为什么要骗你!”夏雨菲再次怒斥道,“你好好看看我们身上,这么多泥沙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是蒙山管委会主任,现在还兼任水库管理站站长,水库已经到了这种危险程度,你身上还干干净净,就不怕老天爷发怒,天打五雷轰!”

廖鸿飞突然语塞,脸色骤变。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作为一个男子汉,他一时无法接受。

“廖主任,现在必须马上决断,立刻增派几个人到巷道里去!巷道里没有那么危险,现在停止工作才是最大的危险。坐以待毙,连失职渎职都不是,根本就是惨无人道,祸国殃民!”

“胡说八道!”廖鸿飞终于发怒了,“看你年龄还没我闺女大,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那你就下指示吧,我该说的都给你说了,这座水库到底能不能保住,就在你一念之间!廖主任,如果你现在还是做不了决定,那我们的人就进巷道了,让我们的人去完成任务!我向你保证,二十分钟之内,一定打通泄洪道!如有问题,我甘愿受罚!行不行,请你批准!”夏雨

菲嗓音清脆有力,字字如刀。

廖鸿飞再次愣在那里,突然间,对着吴新民大声吼道:“吴新民,你他娘的还不如一个女人吗!你还是个男人吗!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他娘的到底干还是不干?”

吴新民一直怔怔地愣在那里,听到廖鸿飞这么问他,一狠心站了起来:“一人再加五百,我们就进去!”

“好!一言为定,绝对没问题!”廖鸿飞大声回复。

“巷道已经很深了,我们的人数肯定不够了,能不能再给我们增加几个人手?”吴新民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夏雨菲身旁的几个年轻人。

“吴新民,扯你娘的淡!再说一遍,你去不去?”廖鸿飞勃然大怒,“你现在进去了,一切都既往不咎,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不该给你的我也会给你!不到几米就打通了,打通了你就是个英雄!如果让你给耽误了,你家三辈子都是狗熊!现在要人没有,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就跟着你进去。实话告诉你,别看你是个什么狗屁队长,真要干起活来,老子一个顶你三个!马上回答我,去还是不去?”

见廖鸿飞发怒,吴新民也不再纠缠:“也好,有你跟着,也给我们壮胆,那就听你的。”

“我不会跟你,你们跟着我就行!”廖鸿飞突然怒喝了一声。

三分钟后,吴新民一队施工人马,重新集结在巷道口。这一次,廖鸿飞走在最前头。

廖鸿飞人高马大,腰粗膀圆,身板壮硕,虎虎生威。

到了巷口,廖鸿飞大喝一声:“给我拿一根钢钎过来!”

吴新民吓了一跳,大概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廖鸿飞主任真的要冲到巷道最前面,甚至还要干活,赶忙说:“主任你听我说,你和我们一起进去没意见,你要干活那可真的不行。你是领导,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可是天大的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啊。”

“少废话!你以为我是泥捏的,纸糊的?”廖鸿飞大声吼道,“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要让你们这帮东西好好看看,别以为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会吃吃喝喝,耍耍嘴皮子,你们干的这些活儿,我一样也不比你

们差!”

“好吧好吧。廖主任,有话我得给你说到前面,到了里面,我是队长,你得听我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尽管你是领导,但既然你要干活,那就得我说了算。”吴新民知道事关重大,他必须把丑话说到前头。

“那要看情况,现在是什么时候,谁说得对就听谁的!”廖鸿飞拿上钢钎,摆摆手,声如洪钟,“快点儿,没时间了,马上跟我走!”

“廖主任,刚才那个夏雨菲专家说了,巷道里的积水确实有点儿多,现在抽水也来不及。她说我们进去干活的人,身上必须都系上绳子,牢牢拴住,以防万一。”吴新民认真地说道。

“系上绳子,牢牢拴住?”廖鸿飞嗤之以鼻,想也没想便呵斥道,“怎么拴,往哪儿拴?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婆婆妈妈的!专家说了那么多,就一句话说对了,如果误了事,我们谁也逃不了!一个个都得进监狱,十年八年也别想出来!到这会儿了,命有那么金贵吗!怕死的就别进来,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快点儿,跟我走!真他娘的邪门了,一个百八十斤的大男人,还要让绳子拴住!”

廖鸿飞一低头,快速走进了巷道。

巷道里,越往里走积水越深,走到还没有一半,水就淹到了腰部。廖鸿飞没有回头,也没有犹豫,划拉着积水,依然大步不停。

……

廖鸿飞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出身。祖上往上数十辈子,都是鸡鸣而起,日落而息的纯正农民。如今的家族里,当官当到廖鸿飞这么大的,数来数去,连不出五服的伯父叔叔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堂兄堂弟表姐表妹七大姑八大姨全算上,也找不出比廖鸿飞身份更高的一个来。

在自己的那个村里,廖鸿飞就像神一样的存在。从村长到支书,从耄耋老人到黄口小儿,都会对他恭恭敬敬,顶礼膜拜。一个市里的大干部,几乎就是全村的希望,村里人上学、就业、找工作、打官司,有廖鸿飞这样的一个官在外面,满村的人都有底气。

廖鸿飞当然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气场和威势。

廖鸿飞在家里排行最小,人称老四。弟兄四人都出生在“文革”时

期,因为孩子多,常年营养不足,也数廖鸿飞最小最弱。老大老二老三几个长到十六七岁时,每年打麦场,二百斤的麻袋,一扭屁股往下一蹲,胳膊一甩就能架到腰上,吭哧吭哧,健步如飞,到了大车跟前,一甩膀子就能把麻袋高高扔进车里。能一个人把麻袋扛进大车,在那些年就是一个小伙子成年的重要标志。

唯有廖鸿飞,到了十七八了,也扛不起这个麻袋,或者架起了胳膊揽不住,或者胳膊揽住了直不起腰,或者直起腰了走不动,或者走动了把麻袋扛不进大车里。一个打麦场上,上百个人看着,廖鸿飞总是让满场的人和弟兄几个取笑,也让廖鸿飞的父母脸上无光。

那几年,村里的红白喜事突然兴起了洋鼓洋号,廖鸿飞会敲大洋鼓,有一次就被叫了去敲鼓。白吃了一天饭,还挣了两包烟。回来觉得稀奇,偷偷点了一根,大口吸了起来,没想到几口下去,突然一个踉跄,扑通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晕了过去,整整在**躺了两天一夜才算醒了过来,把一家人吓了个半死。

不过自那以后,廖鸿飞突然变得食量奇大,四两的高粱面发糕,一顿可以吃掉七八块。半截小子,吃死老子,吃得父母直瞪眼,吃得一家人那年缺了几个月的口粮。

狂吃狂喝的廖鸿飞,就像被唤醒了沉睡的生长基因,那一年从一米六一下子就长到了一米八,在弟兄四个里面,个头最高,力气最大,而且在学校体育最好,学习也最好,还当了班长。

第二年,廖鸿飞更是神勇无比,一个人夹着两个二百斤的麻袋,在打麦场上大步流星,稳如泰山,百米距离脸不红,气不喘,到了车前,哼哧一声,大麻袋都稳稳当当地甩到了车顶上,直看得满场的老老小小啧啧称奇,鼓掌喝彩。

两年后,满村的人里头,从古到今,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就是廖鸿飞!

村长敲锣,支书牵马,满村都是鞭炮声,让廖鸿飞骑马戴花,在这个两千多人的村子里转了整整一大圈。

一直到今天,廖鸿飞也是村子里的奇迹,也是一家人的骄傲,也是弟兄几个和整个家族中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让廖鸿飞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这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居然碰到了他人生中第一道无法越过的大坎。

这道大坎在廖鸿飞看来,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横在他的眼前。

就好像这些年他几乎天天晚上一遍接一遍做着的同样的一个梦,他一个人坐在考场里,眼看时间到了,考生们都交卷了,就剩了他一个人,还有好几道题怎么也做不完。每次醒来,好久好久才能确认这不是真的,这是在梦里。

不过廖鸿飞也明白,自己的梦其实就是鲤鱼跳龙门,跳过去了,那就会蜕变成一条龙,跳不过去,永远都只能是一条鱼。

今天的场景,突然再次让他感到了梦中的场景和气氛。

眼前这道大坎,如果他闯不过去,别说变龙了,只怕连鱼也做不成。

蒙山管委会,他当主任已经过三年了,也正在提拔的当口。村里人早就在传,说他要当县长。还有人说,如果运气好,这个蒙山管委会级别一提升,廖鸿飞自然而然就会升为正处级。正处级至少也算是个县长,将来如果调动,在市里当个局长什么的自然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即将换届以来,廖鸿飞好事不断,喜事连连。他讨厌的上级一个个被调走,他喜欢的领导一个个被调来,就在前两天,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兼任为蒙山两座水库管理站的站长!

这个位置虽然级别不高,但对管委会来说,那可是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

守住了这两座水库,就算守住了两座聚宝盆,等于他的权力在蒙山扩大了好多倍!

真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情好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真的是运势来了挡不住。

这些天,廖鸿飞什么都想到了,偏偏没有想到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

说实话,这些年他在管委会当主任,最担心的恰恰就是没有雨,不下雨。最发愁的就是五月至八月,水库没有水。蒙山的雨季,一般都在九月十月,那时候的雨水,对蒙山来说,就像金子,就像钞票。别的地方是春雨贵如油,而在蒙山,则是秋雨贵如油,如果秋天雨季来了,两大水

库满了,他一年的收成就有着落了。满满的两大水库水,就是他一年的底气和他这个主任的腰杆子!

可就这么一天之间,好像所有的一切全都翻了个个儿。明摆着的锦绣前程,突然换成了一地荆棘。

所有他喜欢的领导,一个个都变成了凶神恶煞。

所有让他敬仰的上级,此刻都对他怒气冲天,甚至破口大骂。

他就像从山顶一下子滚到了沟底。

眼前的一切,就像回到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噩梦里。

所有的考生都交卷了,就剩下他一个人还在空****的考场上挣扎。

此时巷道里的水已淹到廖鸿飞的胸口。

冰冷的积水让廖鸿飞喘不过气来,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这些民工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一般逃了出来。

但廖鸿飞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可以再反身逃回去,唯有他不能。

而只要他不返回去,他身后的人也就不会逃。

在这些民工眼里,他是一个领导。

领导就是一面旗帜。

旗帜不倒,后面的人就不会后退。

身后两道电光照着他,也把窄窄的巷道照得昏暗阴郁。

哗哗哗哗的划水声在巷道里回响,也给大家带来壮胆的勇气和心劲。

廖鸿飞高高举着钢钎,这根钢钎足有两米长,二十多斤重。

有了这根钢钎,廖鸿飞在水里才能走得更踏实更稳健。

“娘的,老子今天就让你们都看看,我廖鸿飞不是狗熊,也一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廖鸿飞突然在心里骂了一声,整个人顿时激动起来。

终于走到了巷道的尽头。

廖鸿飞也终于看清了施工的现场。

窄窄的巷道尽头,只能容一个人在这里打钎抡锤。

廖鸿飞回身看了一眼身后,大约有七八个人跟着进来。

廖鸿飞突然明白,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施工,人越多也就越危险。

头顶的钢丝网罩,其实也就只能遮住一个人,巷道顶板如果整个坍塌下来,能保住一个人不被砸到也就是万幸了。

廖鸿飞突然觉得,吴新民说了几次一个小时得给他们八百块,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这是拿命换来的钱,十几个人的工钱,还不如平时他们的一顿酒钱!

“娘的,等打通了,老子一定请他们到大酒店好好喝一顿!”这时廖鸿飞又骂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是在骂别人,还是在骂自己。

廖鸿飞立刻想清楚了,施工面有一两个人足够了。

这地方其实什么人也不需要,现场有他一个就够了。

能用的工具就是镢头、钢钎、铁锤,等到把碎石泥沙砸下来,再让一两个人过来运走就可以,现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冒险。

“你们都给我退回去,现场一个人也不要,等有了碎石渣子,我喊你们的时候,你们再过来。”

吴新民听廖鸿飞这么说,不禁吓了一跳:“主任,这可不行,你是领导,这太危险了!”

“你要认我这个领导那就赶紧走开!没时间了,再拖延,水库塌了,你我都会是淹死鬼,三辈子也不好托生!快点儿,走开,都给我走开!”廖鸿飞一边说,一边在水中站稳了,连摇摇晃晃的桌子也不要,踩在一大块石头上,把大半个身子露了出来,这样可以让他容易发力。

“主任,他们几个离开可以,我说什么也不能走,我来陪着你。再说了,我身上系着绳子,万一有了啥危险也能帮你避一避。”吴新民说得很诚恳。因为这会儿他看到眼前这个廖鸿飞还真的不像是一个差劲的干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能冲到最前面,竟然还怕连累了大家,不怕苦不怕累,还要把危险留给自己一个人。一时间,不禁分外感动:这个主任,还真算是一条硬汉子。

“滚!”廖鸿飞突然一声怒喝,“你他娘的聋了!让你离开就离开,如果耽误了大事,看我第一个不劈死你这王八蛋!别人不明白,你还不

明白!滚!都给我快点儿滚!”

看着廖鸿飞凶神恶煞、一脸杀气的样子,吴新民再次被吓了一跳。吴新民明白,其实这都是自己应干的活儿,但事到如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争执真的会误了大事。想了想,向后面的人摆摆手,都乖乖地退了回去,只留了自己一个人,在巷道拐弯处,给廖鸿飞打着两支手电筒,默默地看着廖鸿飞的一举一动。

此时廖鸿飞已经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站直了身子,抡起钢钎,开始发力。

廖鸿飞确实力大无穷,浑身是劲。他哼了一声,抡圆了,一钎下去,只见火花四溅,五厘米粗的钢钎足足插进去十几厘米!

廖鸿飞手脚利落,再拿起铁锤,猛砸了七八下,钢钎又扎进去了十几厘米,然后斜刺里把钢钎往下一砸,只听得整个巷道里嗡嗡作响,哗啦一声,足有两立方米的一堆石块泥沙塌了下来。

水花四溅,沙雾弥漫。

廖鸿飞没有一丝停顿,第二钎又哐当一声扎了进去!

紧接着第三钎!

第四钎!

第五!

第六!

用钢钎撬下来的石块泥沙全都落在了脚下,廖鸿飞一步一步向前踩了过去。

第七!

第八!

第九!

廖鸿飞此时力量奇大,速度很快。

第九!

第十!

……

突然扑哧一声,一道微微的雨气从钢钎处透了出来。“嗨!你娘的,通啦!”廖鸿飞一声惊呼。

声音还没落地,他又一下插了进去,钢钎处陡然变成一个墨黑墨黑的大窟窿。

吴新民手里的两道手电光,透过黑黑的窟窿,直指夜空,深不可测。

吴新民也不禁欢呼起来:“……通啦!”

可是吴新民的第二声还没喊出来,他张大着嘴巴一下子凝固在那里。

眼前的一幕让他魂飞魄散。

整个巷道里的水突然汇聚成一道巨流,连带着巷道里的石块、泥沙、杂物,还有廖鸿飞,席卷而下,犹如一大摊坍塌的泥石流,猛然俯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