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超强降雨突然减弱,连续七个多小时的强降雨,降雨量早已超过历史最高值,八百一十毫米!
一个小时之后,降雨基本停止。
空中依旧阴云密布,水汽漫天。虽然不下雨了,但站在室外,一分钟之内,依旧会满脸淌水,浑身湿透。
雨停了,洪水却似乎越来越大。
流经临锦市区的四条河流仍然巨浪滚滚,发出阵阵吼声。
临锦市市区广场,早已浊浪滔天,成为一片汪洋大海。
市区内飞驶的救生艇和在洪水中四处漂移的汽车随处可见。
最让杨鹏副省长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完全被水围困,最深处竟然达到一点五米以上,车辆根本无法行驶,又没有救生艇,连公园的游艇都找不到,这几个小时,徐帆书记和程靳昆市长都被困在办公大楼中,一直无法出来,更不用说到现场指导工作了。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是前两年建起来的新址,当时的设计居然让办公大楼建在市区低洼处,排水系统看来也是一团糟,否则不会让市政广场成为一个市内湖泊。
好在其他市委市政府的办公系统都在正常运转,并没有造成更大的困难和问题。
市区安丰江地铁决口已经被牢牢封堵,尽管还有流水进入地铁,但已经对整个系统不再造成威胁和危险。可以说,如果不出意外,整个地铁被淹没的巨大风险已经不复存在。
地铁内的近两千人都已经被救援到地面。
地铁最深处的积水有三米左右,已经动用了所有的抽水设备,这些积水将会在两天内全部清理干净。积水不会给地铁的设施造成严重危害,也不会给地面的建筑造成重大威胁。
据估计,整个地铁站内受伤人数可能会有数十人,死亡人数应该是在个位数之内。
蒙山河地下通道的情况也完全好转,在地下通道被完全淹没之前,被困于地下通道的八十七个人已经全部获救。
目前完全被淹没的地下通道内大约有将近两百辆汽车,具体伤亡人数估计也会有数十人。究竟还有多少人没能获救,王新成副厅长根据各方面的数据估计,应该在三十到五十个人之间。
也就是说,地下通道内死亡人数有可能达到五十人左右。
蒙山水库和红旗水库截至目前运转正常,再没有出现可能造成水库垮塌的威胁和险情。
蒙山河老鹰湾截流分洪,形势基本平稳,初步统计,分洪区总共有
十二人死亡,四十八人受伤。
蒙山水库和红旗水库下游,根据目前的统计报告共有二十一人死亡,一百三十八人受伤。可能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上升,但不会有更大的突破和更为严重的情况。
整个临锦市,目前总共死亡人数大约在一百人之内。或许会更多,或许会减少。
最大的不确定性还是在蒙山河地下通道之中。
所幸的是,临锦市区的旧楼危楼没有一处倒塌。
被转移人群的临时住地,比如体育场、商场、宾馆,也没有一处发现险情。
如果这些地方出现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着眼前这些数据,杨鹏静静地坐在指挥部旁的一个办公桌旁。
经过一整夜的奋战,指挥部大约有一半的工作人员都伏案睡着了。剩下的一半都静静地注视着荧屏,仍在坚守和监视之中。
身旁的秘书小丁也静静地趴在那里睡着了,正发出轻轻的鼾声。
杨鹏看看时间,整整五天五夜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杨鹏此时此刻毫无睡意,脑子也少有地清醒。
杨鹏突然想到了以前一个老领导给他说过的一句话:“自助者,天助之;自救者,天救之。中国最难干的领导其实是一把手,孰好孰坏,孰优孰劣,一旦当了一把手,是不是帅才,有没有凝聚力、号召力,立刻就会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所谓的自助、自救,就是敢于为下级负责,能够为下级担当。你不为下级负责担当,下级凭什么为你负责担当?优秀的领导,又能干又有水平的一把手,能让班子里所有的人都干得舒畅痛快,心劲十足,否则你根本就不是一把手的料!当上了也肯定是一地鸡毛,散了人心……”
实话实说,这几天,杨鹏虽然是个副省长,但干的这些活儿,明摆着都是一把手的工作。
那么自己干得究竟怎么样?称职吗?合格吗?说得过去吗?能说
好吗?还能让人满意吗?或者,你的这几下子,让人感觉还过得去吗?
王新成副厅长刚才也说了,平时给你说的那些都是假话、奉承话。那么,到现在了,到底什么是假话、奉承话,什么才是心里话,你能分清吗?
这么大的水灾,死伤百人,你这个分管安全的副省长,应负有多大的责任?换届之际,又会有多大的负面影响和副作用?
力挽狂澜,你做到了吗?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努力,老百姓能感觉得到吗?
杨鹏想来想去,不论怎样评价,至少有一点,尽了自己的努力了,至少没有造成重大的失误和完全错误的决策。
明里暗里,私下公开,大家都在旗帜鲜明地支持你。
上面有书记省长,有更多的领导;下面有那么多基层干部,你没有让他们失望。
最最关键的是,你一直及时地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在极端危机发生的时刻,没有被蒙在鼓里,没有延误战机,避免了有可能造成的重大损失和灾情。
这一切,也许都缘于两个人的及时出现—任月芬和夏雨菲!
如果没有任月芬的嘱托,这次没有下来,那就绝对不会发现下面这些隐藏的问题和困局。
如果这次没有下来,没有遇到夏雨菲,也许,你很可能还像过去那样,对下面的实际情况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以至于在重大灾情即将出现之际,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更不用说能及时地做出什么准确的判断和重大的决策了。
特别是夏雨菲、夏雨菲的母亲与夏雨菲的团队,还有那个一直在等待着夏雨菲的李皓哲,一直受到夏雨菲肯定的老水利局局长张亚明。
没有他们提供的这些一线的信息和及时的提醒,就不会有李东百,不会有王新成,不会有那场紧急防汛工作会议,也不会有对徐帆书记和程靳昆市长的及时沟通和纠正。
每一步都这么惊险,每一步都这么准时,每一步都这么惊心动魄。
多亏了夏雨菲。
……李皓哲!
李皓哲的情况夏雨菲知道了吗?
杨鹏突然想到整整一晚上了,居然没有再翻看手机信息,尤其是一直没有翻看夏雨菲的微信。
杨鹏赶紧打开手机,居然还有电,手机一直处于强有力的待机状态。
一打开微信,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夏雨菲的信息。
杨鹏!告诉你一个消息,红旗水库的泄洪道打开了!!!
目前水库情况正趋于稳定,至少现在看来水库垮塌的风险已经大大降低,我估计如果再能坚持半个小时,库内积水就会大幅下降!
杨鹏感谢你,也感谢张亚明局长和李皓哲!
杨鹏,我爱你们!
廖鸿飞主任可能出事了!他被泄洪道内的积水和泥沙一起冲走了!
但愿会有奇迹发生!如果廖鸿飞有什么错,那并不全是他个人的问题!在最后的时刻,他一样是个英雄!
……
这是三个小时以前的微信。这个信息让杨鹏十分震惊,当时他只得到简短报告,说是红旗水库险情得到控制,危险基本解除,根本不知道廖鸿飞主任被洪水冲走了!
夏雨菲说他一样是个英雄,看来在关键时刻,廖鸿飞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杨鹏!降雨量已超历史纪录,六个小时的降雨量,达到了七百四十毫米!
这将对临锦市区造成重大损害!
杨鹏!目前必须注意洪水对临锦市区的冲击,临锦市有四条河流汇聚,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将会对临锦市区的地下通道、地
下过道、地铁系统,还有所有的大桥,都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损坏,重点要注意这些地方!!!!!
这也是三个小时以前的微信,夏雨菲把所有会出现的情况全都告诉他了,事实证明,情况确实如此,判断完全准确!
杨鹏,请注意,紧急情况!!!
可能有二十多个学生被困在地下通道中,这是教育局局长汪小颖告诉我的,这二十多个孩子没有手机,估计你们收不到这方面的呼救!
杨鹏,学生一个也不能出事!一个也不能!决不能!!!
这也是三个小时以前的微信,夏雨菲发出信息时比杨鹏得到信息时提前了两个多小时!
杨鹏,那个驾车冲入地铁决口处的司机叫吴振海,他的妻子和儿子都被困在了地铁中,为了家人,他拼了!
他本来可以刹车,但他不想坏了大事,妈妈说了,这个司机是真正的英雄,为了亲人,视死如归!
杨鹏你做得对,不能让英雄白死!
我个人觉得,临锦市应该给吴振海立碑!
杨鹏再次惊呆了,司机驾车冲入决口处不到二十分钟,夏雨菲就给他发来了这条信息!
杨鹏,五阳二中建在泄洪渠道上的新校舍完全被洪水吞没摧
垮,所幸数百名学生被及时转移,目前只有几名职工伤亡。
这条消息是两小时前发来的,仍然看得杨鹏惊心动魄。
杨鹏,雨量减弱了,据统计,降雨量已经超过八百毫米!
这是一场可怕的降雨!你一定要百倍注意,这么大的降雨量,雨后的危险性比下雨时更可怕!
大面积的建筑物倒塌,将会在雨后陆续出现!千万不要松懈,千万不要丧失警惕!
杨鹏,你是副省长,老百姓的贴心人,你要做个好领导!
这条信息是一个小时前发过来的。
杨鹏不禁一震,这个提醒太重要了!
是的,学过气象学的杨鹏对此十分清楚,小时候在农村也经历过。尤其是在乡下,大面积的房倒厦塌,都是在雨后两三天发生!中国北方土质疏松,大雨过后,土质渐渐酥软,而后那些有问题的建筑和土质工程,就会发生诸多意想不到的倾覆和垮塌。
杨鹏,听说李皓哲出事了,是吗?
杨鹏,你怎么样?还好吗?为什么一直不回复?
李皓哲到底怎么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情。
这条微信是夏雨菲半小时前发出来的。
这就是说,截至目前,李皓哲的事情她还不知道!
李皓哲已经壮烈牺牲。
炸药的导火索因为雨水,十多分钟也没有点燃雷管,等到李皓哲刨开土层,炸药再度**出来时,导火索突然复燃,引发三大包炸药同时起爆。
李皓哲被巨大的爆破力炸飞到十数米之外,当场身亡。李皓哲的遗体是在一百多米外的排洪渠道旁发现的。发现时,李皓哲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李皓哲是抢险工作中第一个牺牲的公务人员。
一个以身殉职的烈士。
一个英勇悲壮的人民卫士!
在夏雨菲发出微信之前,没有人告诉她这一噩耗。
在这样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忍心把这样的消息透露给她。
也许,目前只有你杨鹏给她透露这个消息比较合适。
真的合适吗?
杨鹏突然意识到,也许任何人都合适,而只有自己在此时给她透露这个消息最不合适!
杨鹏看看时间,夏雨菲现在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杨鹏的手机一阵振动。
徐帆书记的电话。
“杨省长,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您亲临指挥,临锦的娄子可真捅大了!”徐帆书记一接通电话就激动万分地说道,“市领导们都说了,这次是您拯救了临锦,拯救了数以万计的百姓。说句心里话,如果没有您,我这个书记肯定当不成了!”
杨鹏本来想客气一下,没想到徐帆书记会是这副口气,话语中带着哭音,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想了一下,既是表扬,也是批评,他说道:“书记你在说什么呀!临锦市的干部群体表现得非常称职,关键时刻都顶住了!没有失职,没有逃兵!还出现了好几个英雄人物,这都是我们市委市政府应该好好表彰和总结的优秀事迹!”
“谢谢杨省长表扬。”徐帆的语调十分认真。
“徐书记,现在还不是表扬的时候。我刚才接到专家的提醒,此时雨虽然停了,后续是否还有强降雨,专家们正在密切监视和评估。现在最大的危险和威胁是雨后的民舍、厂房、作坊、学校,包括城区的旧房、危房和正在旧城改造的建筑,一律要密切关注,严防雨后成片倒塌出现大面积新的灾情和事故。”杨鹏副省长努力复述着,几乎把夏雨菲刚才提醒的内容全部给徐帆书记叙述了一遍。
徐帆很认真地听着,直到杨鹏说完了,好半天还在等着杨鹏的指示:“还有吗?”
“书记,我刚才说的这些工作都是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其他需要做的工作,我们当领导的有很多可能根本想不到,也考虑不到。你和市长,还有其他市领导干部,应该马上组织一批专家和基层干部,在天亮前立刻到各个灾区现场办公,把真正隐藏的问题、急需立刻办理的问题、受灾群众急需解决的问题,尤其是可能发生的次生灾害,都一个一个检点出来,一个一个尽快解决。特别是对死伤的群众,一定要及时安顿和救助。还有,伤亡数字有多少就是多少,决不能谎报少报,更不能不报瞒报。现在是新媒体时代,如果出现这些问题,一旦被发现,你知道对我们会有什么后果。我们政府的公信力立刻就会被摧毁,从根本
上失信于民。要想再让老百姓相信政府,即使花费几倍几十倍的努力也很难做到完全恢复。我们一定要提前给干部们讲清楚,现在既是在大灾之中,又是在换届之前,谁要是由于谎报少报、瞒报不报影响了政府的公信力,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严惩不贷!”杨鹏不加犹豫,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
“明白,杨省长您放心,这样的低级错误,在临锦市委市政府决不会再出现,否则我们一定坚决追责,该免的免,该撤的撤,决不手软,决不含糊!”徐帆好像一下子恢复了原有的气势,厉声说道。
“程市长呢?”杨鹏问,这也是告诉徐帆,灾情发生以来,程靳昆市长一直没有同省抗洪指挥部联系过,杨鹏在监控室里也始终没有看到市长。
“杨省长,我们刚刚通过话。您肯定也知道了,我们一直被困在洪水中,现在政府大楼四周的积水还在上涨,救生艇一直没有,刚刚听说指挥部给我们拨过来一艘。程市长一直在自责,认为这次汛情确实准备不充分,所有出现的问题,他是第一责任人。要不是省委省政府的支持,要不是您现场指挥和调度,临锦市这次一定是大灾大难,伤亡惨重。”徐帆的口气再次沉重起来。
“我说过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徐书记你马上告诉他,我刚才说的那些建议,这次千万不要再拖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截至目前,我们的抗洪还是有成效的,大家的努力,老百姓应该是认同的。估计再争取十几个小时,等到洪峰过去,如果不再出大的灾情,这次防汛抗洪应该还算是成功的,大家的努力也是值得肯定的。”杨鹏竭力地说着更合适的词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既不能再严厉,也不能再表扬。一句话,还是要继续鼓劲,让大家继续努力。
“明白了,再次感谢杨省长您的肯定。”
“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杨鹏问。他知道徐帆此时打来电话,一定是有话要说。
“杨省长,李皓哲的情况您知道了吧?”
杨鹏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他也没想到徐帆书记问的是这件事,想了想,问:“李皓哲的遗体拉回来了吗?”
“刚刚拉回来,我过去看了一下,脸面基本看不清楚了。”听得出来,徐帆的情绪十分悲怆,“……我给殡仪馆说了,要他们尽最大努力恢复原貌。”
“有必要吗?”杨鹏顿时悲伤起来。
“杨省长,群众知道这个情况后,肯定会有很多人来悼念,李皓哲的亲朋好友也一样,大家都想再看他最后一眼,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包裹在纱布里。”徐帆十分自责地说。
“这个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吗?”
“还没有公布。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已经给下面的人说了,暂时不要给任何人宣布这个消息。”
“李皓哲的父母呢?”
“也没有通知,等灾情过去以后,我亲自去看看他的父母,把这个消息当面说给他们。”
“好吧,我也一起过去。”
“知道了。”
“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姐姐,还有其他亲属吗?”
“……不清楚,我已经让人了解去了。”
“亲朋好友呢?”
“我知道的大概就一个。”
“谁?”
“我给您说过的。”
杨鹏一下子沉默了良久:“夏雨菲吗?”
“是,夏雨菲。”
“你通知夏雨菲了?”杨鹏问。
“还没有,她一直在发短信问我。”
“那就是说,目前知情的人都没有告诉她?”
“应该是。知道的人也不多,现场的人也都不愿意相信李皓哲真的已经牺牲了。”
“知道了。”
“随后再通知夏雨菲吧。”徐帆轻轻地说。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杨省长,到时候还是我们一起告诉她吧。”
“好。”
杨鹏强压着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但眼泪还是慢慢地流了出来。杨鹏自己也记不清了,短短几个小时让他流泪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这一次杨鹏怎么也止不住,放下手机时,已经泪流满面。这一次,是锥刺般的心痛。
如此剧烈,久久无法平息。
杨鹏突然想找个地方放声痛哭一场。
……夏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