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鳥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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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搖滾作為一種風尚,已經過時。我是在80年代末離開家的,那時這種音樂風格正緩慢步入它那美麗的黃昏。離家出走的原因,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是因為母親病逝。然而,這樣的表述並不準確。我母親的死因,確切地說,是一種極端的自毀。回到80年代初,任俠發行了那張單曲唱片,我把它當作禮物,送給母親。記憶中,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笑。

我的母親一直在服用抗抑鬱藥物。從我記事起,她的床頭櫃上總是擺滿藥片。有一次,我還小,不懂事,偷偷問父親,媽媽為什麽經常要吃藥。父親很不耐煩地告訴我,她吃那些藥是為了幫助她活下去。在人生最初的記憶中,我印象中的母親是一位很苗條、很好看的女性,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些幫助她活下去的藥物,卻使她身材走樣、日漸臃腫。

母親死的那一個晚上,正好下雨。我接到鄰居的電話,要我趕回去一趟。我到家的時候,人們正圍在公寓樓下,警察拉起了警戒線,法醫正在清理現場。我依憑冥冥之中的一種預感,還沒撥開人群,便幾乎要爆發出哭聲。可是我沒有哭。我的嗓子在那一瞬像是啞了,哭不出來,隻是“啊啊”地叫著。人們注意到了我。有鄰居認出了我,死命把我抱住,要我別看。由於極度悲傷所導致的情緒崩潰,我瘋了一樣,在那人懷中拳打腳踢。鄰居最終隻能被迫鬆手。我衝了進去。天上正下著雨。地上血跡殘留的地方,被雨水衝刷得像石油一樣黑。在瀝青小路的一側,綴著一張碎裂的唱片,黑黑的,像朽爛的花瓣一樣,上麵有任俠的簽名,是我送她的那張。我撿起它,唱片背麵粘著照片。雨水把上麵的血衝刷得幹幹淨淨,露出一男一女熱情而純淨的笑容。我看見我的母親,當年她年輕、美麗,和我們的搖滾巨星坐在一起,頭和頭緊緊挨著,背景好像是某個音樂節現場。我把唱片丟掉,把照片揣進口袋裏。那時,法醫們已把那些碎裂的屍塊一一放上擔架,同母親那張殘破的被血汙染的麵容一起,被白布蓋上。我走過去,掀開白布。沒有人阻攔我,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情我。那場景簡直慘不忍睹,如果還能稱之為屍體的話,那我也是根據那件熟悉的連衣裙才辨認出的。於是,我又想起小時候,我們伴著音樂一起跳探戈的那個下午。那些時光連同她的韶光,皆如流星般墜毀了。我一邊捂著嘴、咬著手指、扇自己巴掌,一邊痛苦地想到,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