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随机犯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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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就是扯淡了。”法医丁雁心一边在办公室的水池子洗手一边扭头给孙小圣浇冷水,“什么叫‘受伤时抓不住东西’,自己乱造理论也得经过实际验证好不?”

孙小圣一听要实际验证,就把李出阳往自己身边扯,被李出阳反推一把:“去去去,找别人试去。”

丁雁心回身朝他们走来,跟个幼儿园阿姨一样摇头晃脑:“这个不是找谁试的问题。首先你得明确:当时薛飞受伤,他有没有自己的预判,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是被突然袭击的。不过我看过这案子的案情,我倾向于前一种。”

“为什么?”

“很简单,”丁雁心早就把案件的分析报告放在桌上了,她一边拈着报告一边照本宣科,“薛飞的致死伤是‘腹壁穿透创导致下腔静脉劈裂,失血性休克死亡’,左胸和左臂还有两处刀伤,这些伤都是在身体正面。而车库是相对开放的场所,所以他在受伤前,至少在一两秒钟内一定看到了凶犯,而且他应该还有抵抗行为,所以他对自己受伤是有预判的。”

“有没有预判区别很大吗?”

“当然,有预判,肾上腺素就会提前分泌,痛感就会大大减弱。不信你去问问那些打仗或者打架中受伤的人,他们中刀或者受到其他伤害的一瞬间,基本都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手里拿着的东西会掉的理论。”

“那你能确定周欢就是被雷治军杀的吗?”

“当然,刀口、伤口撕裂度,和雷治军手持的单刃刀是完全吻合的,和其他受害人身上的刀伤也有共通之处,可以确定是出自同一把凶器。除非雷治军杀着杀着,把刀借给别人了——你觉得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吗?”丁雁心朝孙小圣摊手抖腿。

唯一残存的一点儿希望也被无情扼杀了,孙小圣觉得丁雁心那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骤然间邪恶阴沉起来。

倒是丁雁心,严肃地完成科普任务后又一脸八卦地坐到孙小圣和李出阳面前,凑近说:“哎,你们给我说说呗,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我还挺关注陈傲杰和叶泳飞的。你看我这头发,”丁雁心使劲扭了扭脖子,卖力地给他们展示,“就是仿叶泳飞的新发型剪的,怎么样?有没有那种很知性又很稳重的感觉?”

“挺富态的。”李出阳心不在焉地说。

“嗯。”丁雁心应声后又觉得这个词有问题,“什么叫富态啊?这不是形容老太太的话吗?还是那种特胖的老太太。”

“是富婆,富婆,”孙小圣掐了李出阳一把,安抚丁雁心,“挺好看的,颜值噌噌地往上升啊。”说着他又把话题找了回来,“我跟你说我们现在怀疑陈傲杰根本没跟歹徒搏斗过,至少是没主动搏斗过,而且有很大的个人因素在里面。说白了,他并没有见义勇为。”

丁雁心登时愣了:“啊!”

孙小圣就把下午他们在车库的推断给她一五一十地讲了一下。丁雁心静静思考了一会儿,顺便又喝了口桌子上的咖啡,喝的同时,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反应一大,咖啡差点儿喷到地上:“啊,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啦。”

李出阳赶紧问:“是在尸检过程中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丁雁心一边胡乱抽着纸巾给自己擦嘴,一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抬起屁股去柜子里翻东西。一会儿她拿出一本尸检报告来,坐到孙小圣和李出阳面前,一边端着一边翻。

“这个是凶犯雷治军尸检报告的副本,正式的已经拿给刘洵他们附卷去了。”

孙小圣和李出阳走到丁雁心身侧,跟她一起翻看这本报告。报告里有很多雷治军尸体的局部照片和伤口特写。丁雁心边翻边说:“雷治军额部及后枕部可见两处圆形创口,经解剖可见脑组织破碎,符合子弹导致的弹后空腔效应,额部软组织有缺损,也符合射入口的特征。问题在于枕部射出口那里,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后脑,”说着她轻轻叫道,“啊,是这里。”

丁雁心停住翻页的手,指给孙小圣和李出阳看。两人发现那页报告上是一张黑漆漆中间又泛着红色的纵向伤口照片,伤口上面还有一个黑色的圆洞。孙小圣和李出阳辨认了半天,才看出那是雷治军后脑伤口部位的特写照。

“根据简要案情推断,雷治军偏后脑部位的这个钝挫伤应该是陈傲杰用他当时手持的棒球棒击打的。我听刘洵说,陈傲杰自述当时雷治军正在向薛飞行刺,他一棒抡过去,把雷治军打蒙了,随后雷治军就把目标转向了他。”

“有什么不对吗?”

丁雁心把脸又往近凑了凑:“但这处伤我觉得有点儿问题。棒球棒咱们大家都是知道的,球棒是比较粗大的,一般的球棒最粗处横截面直径至少有6厘米,砸在人头部,接触面应该是比较大的,镶边样挫伤带会比较宽,但这处伤口却很窄,明显不是用棒球棒打的。”

孙小圣和李出阳对视一眼,孙小圣又问丁雁心:“那你跟刘洵探讨过吗?”

“探讨过,不过因为这个伤痕的绝大部分被子弹射出的创口破坏了,参考性就大大降低了。而且刘洵后来特意询问了陈傲杰,陈傲杰说自己当时第一下没有打中,手潮了,球棒掉到了地上,但他怕雷治军反应过来,捡起来没拿好就抡了上去。也就是说,他打中的那一下,把球棒拿反了,给雷治军造成实质伤害的,是相对较细的球棒的握棒处,所以镶边样挫伤带这样窄。”

李出阳有点儿失望地靠在椅子上,手指头下意识敲着桌面:“虽然这样能解释得通,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反正能让我想到的陈傲杰的可疑之处,就只有这个了。不过他也能把问题圆上,就看你们能不能找到其他佐证,形成证据链了。”丁雁心耸耸肩。

“没办法,晚上咱们还是去薛飞家楼下蹲着吧,看看那老两口这回能扔出什么有线索的物件来。”孙小圣朝李出阳撇嘴道。

晚上十一点,薛洪亮和祝金枝这老两口还没下楼呢,黑咪那边便传来好消息,说是找到了陈傲杰和周欢的关联点。他们先从周欢的住址入手,通过属地派出所调取监控录像,按照时段和地点试图追踪出周欢生前一个月的活动轨迹。与此同时灿灿姐和王木一还联系到了一名周欢的同事,并且成功访问到了此人。但此人称自己只能私下里提供自己知道的信息,不做笔录更不签字,只是单纯出于公理心,说一点儿关于周欢的真话。

不出孙小圣和李出阳所料,这个同事是个和周欢年龄相仿的女性。这个女同事告诉灿灿姐和王木一,周欢一个月前接了一个私活,是给一个咖啡品牌设计一款线下产品的logo。

当时灿灿姐和王木一就猜到了:“是天际咖啡吗?”

对方说具体的品牌不知道,也就不妄加猜测了。但自始至终周欢都表现得很兴奋,跟那个给她介绍活的中间人也打得火热。那个中间人也是个女的,据说是一家会馆的股东,买卖不少,人也敞亮,牵线的同时,还邀请她到会馆去玩,说在那儿能认识很多生意人,可以开拓人脉,发展财路。于是周欢欣然前往,后来还发过朋友圈,只不过周欢设置了三天可见,现在这些内容都看不到了。

随后黑咪和苏玉甫根据这个女同事提供的内容,视频追踪到一个月之前,周欢确实去了一家名叫“渡口之梦”的生活会馆。这个会馆消费高昂,里面只有四个私汤小院,提供餐饮、温泉和娱乐服务,是古城很多高端人士谈生意、扩交际的场所。周欢于晚上八点进入这家会馆,第二天中午才出来。

而根据樊小超从属地派出所调取的这家会馆停车场附近的监控录像发现,陈傲杰的车曾经开入过停车场,时间大概为头天晚上十点,于次日上午九点左右离开。

“会馆里有监控吗?”孙小圣问。

“我们联系过会馆,不出所料,他们说超过一个月的监控录像都被顶掉了,所以无法提供。”

看来这家会馆老板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给金主找麻烦。孙小圣这边也拿不到合法的手续,只能攥着手机干瞪眼。

“没关系,现在至少证明咱们的猜测是靠谱的,接下来就是继续找线索。我就不信了,这陈傲杰本事再大,脑子也不见得够用,肯定还有什么疏漏没堵上。”李出阳一边扯开一袋薯片一边说。

“技术队那边问了吗?周欢手包和手机上提取的指纹做鉴定了吗?”孙小圣接着问黑咪。

“问了,吴良睿说那手包是布质的,提取不出指纹,手机他们倒是检验了,但因为被网约车司机触摸过多,也没提取出别人的有效指纹。”黑咪答道。

李出阳听罢,有点儿失望地靠在座椅上,使劲往嘴里塞薯片。

紧接着孙小圣又接到了花姐的电话,花姐问他人在哪里,孙小圣如实回复。花姐叹了口气,让他们现在归队。

孙小圣问:“怎么了?”

“事实清楚,检察院那边也调查完了,这个案子已经撤了,后天咱们局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外公布详细案情。”

孙小圣心头一凉,下意识问:“那……陈傲杰那边?”

“评审委员会经过调查,认为保安和陈傲杰符合见义勇为情节,已经报市综治委,申请授予他们见义勇为先进分子称号。这个情况到时候也会在案件发布会之后当着媒体宣布。”花姐短平快地跟孙小圣说着,“所以你们那边可以不用盯薛家了,都撤回来吧。”

孙小圣看了一眼李出阳,有点儿急躁地问花姐:“可是这边薛洪亮和祝金枝咱们还没有调查清楚啊,还有……”

花姐那边好像正忙着签什么东西,跟孙小圣说有什么事见面再说,便摁断了通话。孙小圣猴急地要往回拨,被李出阳一把按住:“她都说了有什么事见面说,你就回去好好跟她谈谈呗,看看能不能再给咱们争取一些调查时间。”

孙小圣既没把握也没着落,心里空空的,瘫坐在椅子上:“能行吗?”

“能行,只要发布会没开,时间上就来得及,你去搞定花姐,我继续在薛洪亮夫妇身上下下功夫,实在不行,我就跟他们摊牌。”

孙小圣赶回队里的时候,花姐正要去会议室开视频会。会议室的大喇叭已经开始点名了,花姐这边却被孙小圣扯着衣襟,祈求宽限调查时间。

花姐也爱莫能助。一方面最初的调查是她支持的,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想把一些存疑的东西查个水落石出。但办理任何案件,不管是结案还是撤案都是有时限的,尤其是这种重大恶性案件,一旦长久拖延,就会引起公众的质疑和猜测,待到真相公布之时,反而不那么服众了。所以花姐只能用最快的语速跟孙小圣推心置腹地说了一下,说自己不是否认他们的工作,但现在时限已到,既然他们没找到推翻陈傲杰见义勇为行为的实质性证据,就不能否认这个情节。

“可是我们需要时间啊,王队,也许我们马上就能找到证据了,我们现在已经调查出周欢和陈傲杰两人之间存在交集了。”孙小圣堵在楼道里,摆出最拿手的死皮赖脸架势。

“然后呢?”花姐停住脚步,“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薛飞并没有偷拿周欢的手包,很可能是陈傲杰塞到他手里的。因为周欢手上有对陈傲杰不利的东西,所以陈傲杰必须要拿到那个手包。”

“好,你的分析符合逻辑,”花姐朝他伸出一只手,“那证据呢?”

“证据……”

“人证,物证,视听资料,哪怕是鉴定意见,你拿出一样给我,我立马递交给评审委员会,让他们撤回打给综治委的申请,你看怎么样?”

“现在还没有,但是……”

花姐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与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再去碰碰运气。记住,后天晚上八点,咱们市局的指挥中心会直播这次案件的对外通报发布会。这之前如果你能找到证据,哪怕是在发布会现场,我也能帮你扭转乾坤。”

孙小圣本已万念俱灰,但听到此话,又觉得希望的小火苗似乎还没完全熄灭:“您说的?一言为定!”

“但你记住,一定是实质性的证据!”花姐眼睛浑圆,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