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随机犯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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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分析会阵仗很大,由支队长花姐亲自主持,刘洵探组、孙小圣探组全员参加,本案的责任技术员吴良睿和主检法医丁雁心也列席其中。

刘洵先给大家介绍了一下大致案情:

三天前,也就是今年的十月三日清晨六点钟,支队接到指挥中心布警,说城南的绣竹园小区内一名叫郭玉琼的妇女打电话报警称自己杀了丈夫。刘洵带领侦查员迅速赶赴现场,到达后发现该妇女已在家中被先赶到的派出所警力控制。在郭玉琼的家中厨房门口,发现一名呈趴卧姿势的男子,该男子已无生命体征,经郭玉琼现场指认其就是自己的丈夫吕昆。

郭玉琼事后供认:吕昆和自己是半路夫妻,两人无儿无女,通过婚介所认识,但结婚一年来两人生活非常不和谐,总是争执不断。在案发当晚两人又发生争吵,吕昆喝了酒,情急之下扬言要杀了她,并去厨房拿菜刀准备行凶。郭玉琼因为害怕自己遭毒手,便拿起茶几上的一只将军龟茶宠拍向其后脑,导致吕昆倒地,当场死亡。

孙小圣一时没听明白凶器是什么,茫然之际,见白幕上投影出一个紫色动物形状的工艺品,才搞明白这是泡茶时的摆件。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拿这玩意儿杀人的,所以倍感惊讶。

随后法医丁雁心和技术员吴良睿分别陈述了尸检、现场痕迹和物证提取情况:

凶器——紫砂质地的茶宠已经在现场找到,经过比对后可以确认上面留有郭玉琼本人的指纹。经过尸检,能够判断出吕昆死于枕部遭受钝性外力打击,导致枕骨骨折以及颅内出血,因重度颅脑损伤当场死亡。死者后脑出血不多,现场也没有任何血滴或血痕。但经现场勘验,发现室内客厅处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

吕昆当晚确有饮酒,但血液内酒精浓度为每一百毫升血液含酒精四十毫克,并不算很高。通过法医现场测肛温,可以推定吕昆死亡时间为十月二日晚上九点至十一点。郭玉琼本人供述称,自己杀害丈夫的时间在晚上十点左右,当时自己非常惊慌,曾想藏匿尸体并逃跑,所以试图毁坏现场。但打扫了一会儿现场后身心俱疲,压力巨大,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在十月三日凌晨四点决定自首。

以上内容彼此共通,能够互相印证,再加上有完整的本人供述以及鉴定意见,可以认定郭玉琼杀害吕昆的事实。

说到此处,花姐忽然扭头看着孙小圣:“你这边还有什么疑问吗?”

孙小圣被问得猝不及防,又不想表现得自己没有主动思考,于是调整坐姿去问刘洵:“有,说是现场被打扫过,那就有可能有痕迹被抹掉了。这些痕迹中,会不会有第三者的痕迹?比如现场当时还有一个人在,这个人有可能是共犯?因为毕竟郭玉琼是女性,只凭一己之力杀死一个成年男性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花姐凝神点头:“问得好。”

刘洵马上回答:“一开始我们也有这个怀疑,但经过我们调查,郭玉琼的社会关系简单,她二十四岁就死了丈夫,没有孩子,一直单身,老家也没什么亲戚。两年半前她从就职的副食品厂退休搬到本市居住,在这里也没什么社会关系。被害者吕昆也是外地人,两人结合后只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没有什么来往频繁的亲戚朋友。”

一边的助手小白接话道:“我们调查走访了郭玉琼的邻居,他们也表示平时没有和郭玉琼吕昆夫妇来往密切的人;技侦那边已经在着手调取二人的通信记录,我们手头暂时没发现什么可疑人员,尤其是郭玉琼这边,不存在一些类似情人、亲属、伙伴或者其他身份敏感的联系人。”

丁雁心拿着一本报告在旁边做补充:“我进行尸检和伤检时,发现死者吕昆双手指甲内残留有人体皮屑组织和少量血迹,而嫌疑人郭玉琼脸部、颈部有明显的软组织损伤以及月牙状创口,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抓痕。反之,郭玉琼手指甲中也同样残留此物,并且吕昆脸上、颈部也有少量同类伤口。经过DNA比对,可以确认他们手指甲中的人体皮屑组织和血迹都属于对方,没有检测出属于第三者的DNA。现场提取到少量被扯落的毛发,经检验也是属于他们夫妻二人。”

“郭玉琼在审讯中表示,在杀死吕昆之前,两人曾经在客厅发生肢体冲突。这和勘验报告以及尸检、伤检报告中得出的结论是吻合的,再加上郭玉琼本人供述,可以确认案发时只有郭玉琼和吕昆二人。如果现场真的还有第三人参与了打斗或者作案,郭玉琼不太可能把这个人的痕迹抹掉。”刘洵最后总结道。

孙小圣探组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一起简单明了、侦破顺利的命案,为何还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探讨和部署。最关键的是,还把他们整个探组都叫过来增援,这显然不是一起单纯的普通命案。

众人语毕,花姐低头蹙眉,看了看自己的记录本,然后把目光转向孙小圣和李出阳等人:“但是现在法制处那边根据咱们给这起案件的反馈认为:在这起杀夫案中,郭玉琼可能存在一个‘正当防卫’情节,或者说是一个‘自卫’情节,需要咱们本着不可忽视的态度,再向这个方向调查取证。因为这个情节可能在后续法院对郭玉琼的判决和量刑上有很大影响——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般来讲,如果嫌疑人是出于自我防卫给对方造成伤害甚至致对方死亡,那可能适用于一些从轻裁决的法律条款。因此,也会有很多人想钻这个空子,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万不得已的受害者,用来逃避或者减轻法律的处罚。所以分局法制处对该案审查之后,明确表示支队应该把此环节调查清楚,既不能掩盖事实真相,也不能任由嫌疑人夸大个中细节。

“这方面嫌疑人那边是怎么供述的?”李出阳问刘洵。

刘洵也打开手中的记录本,照本宣科道:“嫌疑人是这样说的,案发当晚她在小区西侧遛弯,回到家时是九点五十分左右。当时正在看球赛的丈夫情绪很差,当她走到电视柜前拿东西时,她丈夫,也就是吕昆,忽然暴跳如雷——可能是觉得她挡了电视画面,上前就动手打她。两人随即发生肢体冲突,吕昆把她摔倒在地后,大喊了三声‘我要杀了你’,然后就去厨房拿菜刀。郭玉琼以为他要砍自己,慌忙之际就拿起茶几上的茶宠,使劲砸到已经走到厨房门口的吕昆后脑上,直接导致吕昆死亡。”

“一场球赛引发的悲剧?”樊小超觉得不可思议。

“与其说是球赛,不如说是赌球吧,”小白解释道,“据郭玉琼讲,吕昆一直在手机上参与国外非法赌球网站的赌球。当时他看的是英超,曼联对热刺,是一场关注度很高的比赛,他可能下了不少赌注,所以当比分不如意时才会气急败坏,再加上喝了酒,便情绪失控,拿老婆撒气。”

孙小圣挠了挠鼻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但这些都是郭玉琼单方面的供述吧?毕竟死无对证。吕昆参与赌球的事情查实了吗?”

“在查,但因为吕昆的手机在两人打斗时被摔坏了,而且那些赌球网站的服务器都在国外,所以还没查出结果。”

孙小圣点了点头,又问:“如果嫌疑人真是害怕对方拿刀杀掉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跑出家门,而选择主动去攻击对方?”

刘洵听罢放下记录本,拿起手边的投影仪遥控器,打开开关,调出了技术队勘验报告中对郭玉琼家测绘的平面图。他拿起激光笔在投影幕上比画着说:“这个问题我们问过郭玉琼,她说她不是不想跑,但就她家的户型和当时她所处的位置来说,家门比厨房还要远,如果她当时执意往门口跑,丈夫很可能在取了菜刀之后从她背后追上来砍杀她,所以她选择了先发制人。”

根据刘洵的操作,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出大门旁边就是厨房,厨房的最外端就是操作台,而菜刀当时就放置在操作台上。如果吕昆动作够快,可以迅速取到菜刀并舞向奔赴大门准备出逃的郭玉琼。假设郭玉琼再因为紧张开门不畅,那么从大门逃脱对她来讲,无疑就是送死,还不如躲到其他房间里。

“法制处的领导阅读完卷宗后对我说,如果能够查实吕昆确实说了‘我要杀了你’这样的话,就可以认为他主观上有对郭玉琼造成伤害的意愿,至少是极度言语恐吓的行为,那么郭玉琼的正当防卫情节就在一定程度上是成立的。随后我们对郭玉琼家的周边展开调查走访,但郭玉琼家正巧位于居民楼最西侧单元的西面,又住在五楼顶层,也就是一幢楼房的最边角处,所以可能听到这些话的邻居只会是她家对门的住户,以及她家楼下的住户。”

“直接说结果。”花姐有些耐不住性子,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画的浓眉像两条毛毛虫似的耸动起来。

刘洵赶紧清了一下嗓子,快言快语起来:“呃,那个结果就是:郭玉琼家的对门住着一位耳聋的空巢老人,他当晚什么也没听到;郭玉琼家楼下的那户人家回老家给老人办丧事去了,当晚家里没人。”

“那上哪儿去印证这个细节啊?只凭郭玉琼一人的口供,恐怕没法认同这个自卫情节吧?”黑咪说。

“是啊,这不是典型的‘幽灵抗辩’吗?”苏玉甫说道。

“幽灵抗辩”指的是办案人员根本无法查证的嫌疑人自我辩护,又称“海盗抗辩”,源于我国台湾地区的一起海上走私案件。法院在审理这起海上走私案时,嫌疑人将罪责全部推到一艘根本不存在的海盗船身上。而不存在的海盗船根本无法查实,但办案人员又无法证明嫌疑人在说谎,最后只能将他无罪释放。在这起案件中,郭玉琼就是那个走私犯,而那三句“我要杀了你”,就是那艘最关键又最扑朔迷离的海盗船。

不过根据现行法律,如果没人能证明吕昆在现场确实说过这几句杀人的话,郭玉琼很大概率是不会被轻判的。但现在的公检法部门不会放过有可能存在影响判决的任何细节,毕竟涉及司法公正和人权道义,所以嫌疑人有这方面的需求就一定要尽量查实。

更何况本案中,通过刘洵等人的后续调查,郭玉琼供述的吕昆在现场所喊的这几句话,也不见得就完全没有被人听到。

“什么意思?”孙小圣觉得自己好像被绕进去了。他觉得刘洵是那种典型的将简单问题复杂化的人,以此来表示自己的高深莫测——其实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刘洵看了看孙小圣和众人,又开口说道:“一开始我们也认为这是孤证,但后来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在案发当晚,郭玉琼家楼下的那户人家,似乎被人闯了空门。”

刘洵说:楼下那户人家住着三口人,男主人叫林政军,女主人叫葛华,两人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叫林昭昭。案发前一天他们一家三口启程去邻省给故去的林政军父亲办丧事,一连走了两天,直到十月三日上午才回来。到家后他们听说楼上发生了命案,都感到十分震惊。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楼下的邻居告诉他们,在他们不在家的这两天,他们家的灯每到晚上九点钟左右就亮起,直到凌晨都不见熄灭。

李出阳听到这儿终于醒过味儿了,抬脚踩在身边坐着的孙小圣的脚上,使劲蹍。孙小圣有苦说不出,恰好花姐扭脸看他,他只能强忍疼痛故作镇定,跟便秘似的。

樊小超等人也对上号了,知道孙小圣之前说的脑筋急转弯就是这家人遇上的事,忙问:“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闯空门’的人有可能听见楼上吕昆喊的那三句杀人话?”

“对,我们还实地勘查和演练过,发现绣竹园小区的居民楼都是二十年以上的老楼,楼板非常薄,而声音都是往下走的,所以上下层之间隔音功能非常不好。随后我们仿照郭玉琼在笔录中的供述,模拟了当时现场的状况,并借用楼下林家进行观察,发现夜深人静时如果真在楼上大喊三声的话,楼下林家不说能听得一清二楚,至少也听得八九不离十。”

孙小圣脑子里浮现出刘洵在现场喊出“我要杀了你”时脸上的狰狞和扭曲。说不定他伪装压抑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内心中的变态情绪释放出来了。

李出阳这时问道:“那林政军说没说这个半夜里偷偷溜进他家的人到底是谁?如果门窗都没损坏的话,多半是个熟人吧?”

花姐应道:“不一定。但即便是熟人,没经过他们同意就擅自进屋,还连着两晚在家中开灯过夜,目的是什么?”

李出阳想起之前孙小圣的话,问刘洵:“林家报警没有?财产有没有损失?家中有没有发现可疑痕迹?”

“林政军一开始报案了,后来又自己去撤案了。”

“为什么?”

刘洵说,林政军一家人刚到家时,并不知道被闯空门一事,所以就打扫了屋子。听说家里被人闯了空门后,葛华赶忙清点财物,发现客厅的茶几抽屉里少了两千元现金,便报了警。但民警勘查现场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足迹或者指纹,可能是因为家中被打扫过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个闯空门的“神秘人”比较谨慎,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后来林政军和葛华整理卧室时,在卧室的床头柜里找到了那两千元现金,猜测可能是由于之前自己放钱时过于匆忙而记错了地方。于是这起案件就成了没有任何财产损失的诡异事件。虽然诡异,但零损失是达不到立案标准的,再加上楼上的杀人案和自己家被神秘人闯空门的事情已经不胫而走,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一家人都觉得困扰不已,林政军便决定让此事到此为止,去派出所撤了案。

“我们经过研究一致认为,虽然他撤了案,但我们还是要找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郭玉琼杀人时是否有自卫情节的唯一证人。”花姐说着,目光落在了孙小圣和李出阳身上,“现在侦审合一,这个案子后续调查全靠咱们自己跟进,所以这任务就交给孙小圣探组,你们最好在郭玉琼被报捕之前找到这个人,取到他的证词,以保证本案证据链的完整。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要查清这个人会不会和楼上的杀人案有关联,怎么好巧不巧他就出现在了楼下?现在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孙小圣探组众人表情微妙地互相对视,终于搞明白了孙小圣之前为什么给他们打哑谜:原来是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孙探长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真是越来越懂得领导艺术了。李出阳更是狠狠地看了孙小圣一眼,整个人散发出很不好惹的气息。

花姐敏锐地察觉到李出阳的异样,问道:“李出阳,你怎么了?”

李出阳赶紧应道:“啊,我就是有个弄不明白的地方。”

“你说。”

“现在唯一能证明林家夜晚进去了人这件事,是来自林家楼下邻居对他家晚上开了灯这个表述,对吧?可这个邻居也仅仅看到他家晚上开了灯而已,仅凭这一点,并不能成为家里进了人的充分条件吧?比如灯本身出问题了,或者邻居眼花看错窗户了,都有可能呀。你们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地认为这个神秘人一定是存在的?”

刘洵反应迅速:“不,这个人一定存在,而且是个年轻男子。”

“为什么?”

“邻居亲眼看见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