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出阳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和迎头往出跑的孙小圣撞了个满怀。俩人一个揉鼻子一个按眼眶，互相指着对方乱哼哼。
“你就知道给我添乱，林旭呢？”孙小圣鼻歪眼斜。
“早走了，留着陪你过年啊？”李出阳嘟囔着径直进屋。他其实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怎样把那晚林旭和自己单独会面的事讲给孙小圣听。这事宜早不宜迟，孙小圣现在肯定还在对这个鉴定结果匪夷所思呢。
想罢李出阳扭头看孙小圣，然后发现孙小圣也正在看自己。俩人一块儿开口道：“哎，我跟你说啊……”
然后俩人都乐了。孙小圣扔给李出阳一支烟：“你先说。”
李出阳眼珠一转，屁颠颠地过去给孙小圣点烟。孙小圣预感很不好：“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算是吧。”
“赶紧说！”
李出阳便把那晚林旭跟自己说的关于他身世的话给孙小圣讲了一遍。
没想到，孙小圣不仅不生气，反而一把搂过李出阳的脖子，搂着他原地打圈：“哈哈！这就对了！看来我猜得一点儿都没错！”
“你猜什么了？”李出阳好不容易挣脱他，一边整理发型一边问。
孙小圣把自己刚才的思考成果讲给李出阳听。
“你的意思是，王翊薇能自主行走，那晚去林家的黑衣人，实际上是她？”李出阳抬头纹都出来了，深度怀疑孙小圣是不是在逗他玩。
“对，她连续两个晚上去林家，有可能是去帮林旭找东西，也有可能是去帮林旭办什么事情，无意间在楼下听见了郭玉琼和老公打斗的声音。她事后本想装聋作哑，但没想到咱们这边通过孔阿姨等人提供的信息开始各方面寻找证人，林旭觉得瞒不住了，又不能让王翊薇暴露，便自己顶替她冒充这个证人，于是两个人唱了这么一出双簧。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黑衣人在见到孔阿姨之后会有奇怪的反应，林旭为什么能知道案情的细节，以及王翊薇为什么会配合他编瞎话。”孙小圣恨不得把自己的这一大套新理论赶紧塞到李出阳耳朵里，所以说得快极了。
“这也就说明为什么林旭和郭玉琼没有血缘关系，还主动帮她做证了。”孙小圣最后抬手总结。
李出阳见他这样认真，便也顺着这思路想了想，竟然觉得有一定的道理：这好像也能解释为什么林旭的现任女友是如此神秘的存在。在林旭家时，他似乎都对此讳莫如深。因为他不想让警察和现任女友接触，从而暴露自己劈腿前女友一事。
不，不仅仅是劈腿。鉴定结论已经说明林旭在血缘上和郭玉琼没有关系，林旭也就不存在身世上的心魔，那么当年那起车祸就不是他与王翊薇分手的原因。所以他跟王翊薇也许只是表面上断绝关系，实际上则转入了地下恋情。
所以林旭不能让王翊薇出现在林家一事曝光。他要保护的不是郭玉琼，而是王翊薇，或者说，也是他自己。那么，林旭与郭玉琼没有血缘关系就太正常了，因为那本就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只是，一个瘫痪许久的人，真的能恢复得如此彻底，与正常人无异吗？这好像是很多外国侦探小说中才会有的情节。侦探费尽心思找不到凶手，最后才发现，凶手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病病歪歪的残疾人——人家早就重获自由行动的能力了，只不过为了行凶报仇，扮猪吃老虎而已。
“现在科技发达着呢，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只要不是脊髓神经功能完全丧失，用一些康复手段或什么电刺激方式使神经元再生长，那患者还是很有希望重新站起来的。再说了，王翊薇本身不也是部分截瘫吗？你想想，从咱们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况，王翊薇也确实一直在做康复训练。”孙小圣在桌子前叉着手说。
李出阳想了一下，确实在王翊薇家见到了不少康复训练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所以她事后重新坐上轮椅，就是让咱们相信她确实下不了楼，只能像她描述的一样，和林旭在窗口两两相望？”
“没错没错。她那晚离开林家后，很有可能就是去找了林旭，然后两人在外面过了生日，但因为林旭要代替她的证人身份，她便删掉了在外面过生日的朋友圈动态。”
“她连着两个晚上去林旭家干什么？”
“我哪知道，你问林旭去。你俩不是处得挺好的嘛，没事还花前月下地约个会。”孙小圣挤眉弄眼。
“我觉得不太可能，”李出阳频频摇头，“如果王翊薇的腿真的恢复了，而且真的到了与正常人无异的程度，周围朋友街坊多多少少都会知道，去医院也能知道个大概，咱们根本不难查，这种套路实在是太拙劣了，这俩人好歹也是学法律出身，做事怎么可能这样不缜密？再说了，”他又调出了电脑上那张黑衣人的视频截图，用手指着说，“这看上去会是个女人吗？”
孙小圣凑到他边上，敲屏幕：“你看，这人戴着帽子，如果把头发完全收进帽子里，也是有可能做到的。而且这人低头含胸，再加上距离镜头又远，实际上看不出什么性别特征。就因为孔阿姨说看见的是个男的，咱们才一直把这个人当男人。”
“王翊薇有多高？截图上这个人至少一米七五以上。”
“这个就不大清楚了。”孙小圣回到座位上。
李出阳回忆着王翊薇的面容，她倒是尖下巴白皮肤，符合孔阿姨对黑衣人的描述。只不过孔阿姨难道连男女声音都会辨错吗？他本想以此反驳，但估计孙小圣又会解释说是当时两人交流太少，孔阿姨耳聋又眼花、辨别能力差之类的，便没张口。
孙小圣接着抛出了最具说服力的论据：如果按他这样推理，当时郭玉琼家楼下的黑衣人就是王翊薇，并且她事后将案件发生的细节告诉了林旭。林旭替王翊薇站出来做证时，却被警方问到了一些他们未曾串通过的细节。在后续询问时，林旭又发现王翊薇提供的信息和郭玉琼的供述可能有偏差，但他也不知道这俩人谁搞错了，便只能对现有证词含糊其词，让两个女人之间的描述最大限度地接近。
李出阳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倒是很有道理。根据对现有笔录的梳理，的确可以看出林旭有获得当时案发细节的途径，但对于细节内容，他好像不那么自信。那么就能推断出，那个楼下的黑衣人即使不是林旭本尊，也和林旭存在着关系。
不过那真的是王翊薇吗？一个曾经瘫痪的人，真的能恢复得如此成功，而且事后还能不顾随时会穿帮的危险，伪装得那样心安理得？
李出阳又朝电脑上的黑衣人照片望去。
半晌，李出阳眼睑忽然一抖：“不，这个人不是王翊薇！”
“那是谁？”孙小圣歪头看他。
“就是林旭。当晚他和王翊薇两人都在林家！”
“哦？”孙小圣猛地跳到李出阳身边，“你是说，林旭背着女朋友和王翊薇重温鸳鸯旧梦？那林旭应该对案发细节是有把握的啊，怎么后来会含糊其词呢？”
“案发时，林旭可能正巧下楼买东西或者抽烟，只剩下王翊薇一个人在楼上，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孔阿姨说黑衣人是个男的，王翊薇说自己在外面过生日这种话。”
最关键的是，这种推测跨越了最大的逻辑障碍：王翊薇的行动力问题。王翊薇哪怕仍旧是现在的瘫痪状态，也不太影响这种假设的成立。
那么那两天的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
林旭连续两晚都偷偷回到绣竹园与王翊薇幽会，这本是他背着现女友和家人，计划得天衣无缝的事，却出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一是自己的行踪被楼下孔阿姨发现了；二是楼上竟然发生了命案。好巧不巧的是，发生命案时，他还正好临时不在，家里只剩下王翊薇。于是情势所迫，他就到了必须代替王翊薇出面做证的境地，所提供的证词由于是转述的，就有了错乱之处。
一切逻辑的障碍似乎都被打通，孙小圣和李出阳都仰靠在椅子上，跟刚干完一场硬仗似的放空自己。
他们得出了以下结论：
一是林旭确实和郭玉琼没有任何关系。二是郭玉琼在案发时也的确受到了丈夫的死亡威胁。三是林旭虽然涉嫌做伪证，但并没有歪曲事实。
如果这套结论是事实，那么虽然林旭违反了做证程序，但似乎也并没有干扰警方对于郭玉琼一案的侦破。最起码主观故意上没有，所以对他这种行为应该怎样认定，孙小圣和李出阳一时也没有章程。何况他们现在的这个推想还只是空中楼阁，并没有什么证据能够支持。而现在对于林旭做证动机的最硬反证已经粉墨登场：那份亲子鉴定结论。孙小圣和李出阳接下来能做的，至多是确认王翊薇当时在案发现场楼下的可能性，不过最终结果好像也不会影响郭玉琼案件的主干案情。
现在看来，貌似高冷深沉的林大律师也摆脱不了桃色事件的俗套，机关算尽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只为隐藏自己劈腿的事实。孙小圣想，这种狗血动机还不如为母脱罪来得令人敬服呢。斯文败类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孙小圣把接下来调查王翊薇的走访工作交给了王木一和灿灿姐两位女同志，又让苏玉甫去核实当年砂轮厂另外一个叫葛华的女工的情况。他和李出阳一边在办公室等消息，一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苏玉甫那边先有了回音。他说全国人口信息库内查不到疑似林旭说的另一个葛华的信息，后来他经过溪沛县政府，与当年砂轮厂的一个老员工取得了联系，老员工确认当年砂轮厂确实有两个叫葛华的女工，而且年龄相仿。只不过其中一人前些年好像跟儿子移民到了国外，国内的户口当然就注销了。苏玉甫试着打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这个葛华在国内的任何亲属，以及在国外的联系方式。
几乎与此同时，刘洵也告诉了孙小圣一个消息，他们找到了当年郭玉琼居住村落的原村大队支书，基本确认了郭玉琼所说的有关其亡夫的死亡原因。老支书告诉他们，郭玉琼是个苦命的女人，一九八八年嫁到他们村，没两年，公公和丈夫就因心脏病突发相继去世，没有任何征兆。一个死在睡梦里，一个死在长途汽车上，医生给出的结论都是心源性猝死。这种病比较诡异，平时根本不会有什么症状，一旦发作，短短几分钟就能要人性命。郭玉琼因此还被村里人视为不祥之人，一直到村子被征地，都是郁郁寡欢地独自生活。
这么一听，至少有三个人的话能够被依次坐实。首先是林旭。林旭称，当年被抱养的男婴给了另一个葛华。那么根据现有信息，那个葛华确实也有一个儿子，而且还带她移民到了国外。其次是郭玉琼。郭玉琼称自己的家人都是死于病患，而非煤气中毒。刘洵的调查结论证实她没有说谎。最后是民警老周。老周说，当年那个产子的妇女好像死了。现在看来，那妇女的确和此案无关，而且真的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过还能细查。比如去出入境总队查移民记录，去找当年那名妇女生子的医院查病例档案，等等。但孙小圣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现在已经排除林旭和郭玉琼存在血缘关系，应该把调查重点放在他与王翊薇的关系上。如果能够查到更多的有关王翊薇在十月一日和二日两天晚上的行踪，并且证实这些行踪和林旭有关的话，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王翊薇问话了。
王木一和灿灿姐适时地回来了。她们查到在十月二日晚上十点左右，绣竹园小区有人看见一个男子在9号楼和10号楼之间推着王翊薇往南走，也就是11号楼的方向，看样子像是回家。至于那个男子的体貌特征，住户表示当时离得很远没有看清，只对坐在轮椅上的王翊薇有印象。经过一番回忆，他只想起那男子身穿一身深色衣服，身形比较瘦。
而小区9号楼西侧的监控探头恰好坏掉了，王木一没有调出相关的监控录像。
“十点左右，”孙小圣琢磨着这个时间节点，“如果这个推轮椅的男人是林旭的话，他当时肯定是送王翊薇回家。两人已经过完了生日，叙完了旧情，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间点。第二天一早林政军他们就会到家，林旭也不敢留她在家中过夜。”
一边的黑咪觉得挺不可思议：“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王翊薇父母的心也够大的，大晚上愣让林旭把闺女推走？万一出点儿事怎么办？”
年长一些的灿灿姐倒不觉得奇怪：“王翊薇乐意啊。父母也没辙，女儿瘫痪这么久，肯定心情也挺压抑的，说不定性格都受了影响，他们肯定就顺着呗。他们也做不了更多了。”
“所以问王翊薇的父母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只能直接去问王翊薇本人。不过这种事，她能痛快地承认吗？”王木一问。
大家沉默了几秒，李出阳问孙小圣：“现在怎么办？”
孙小圣说：“我先给她打个电话。”
电话里，孙小圣并未开门见山，只是问王翊薇十月二日晚上在哪儿过的生日。王翊薇说：“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就是在家过的。”
孙小圣顿了顿，才说：“可是当晚有人在小区里看见你了。”他故意没把话说全——其实应该是“你和林旭”——从而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王翊薇一时无话，孙小圣还以为是她手机信号不好，一连说了好几个“喂”。半晌，王翊薇语气略沉重地说：“现在我在做康复训练，能过会儿再聊吗？”
“好，”孙小圣的声音温柔起来，“那……下午我再联系你？”
“我训练完了联系你吧。”王翊薇说完挂断了电话。
“肯定去和林旭通气了。”李出阳看着孙小圣。
孙小圣扭扭已经发酸的脖子，有些无所谓地说：“通就通呗，我倒要看看林旭这回怎么收场。”
樊小超问：“如果她和林旭死不承认怎么办？现在鉴定结果出来了，林旭没有为郭玉琼做伪证的动机。”
“不，他们不会直接否认的，”孙小圣皱眉推测，“因为他们已经圆不上了：王翊薇说自己十月二日晚上是在自己窗前和林旭聊到深夜，但是现在有人看见她深夜在小区里出现过。我故意把这个信息说得很隐晦，所以他们肯定也不知道咱们具体掌握了多少内容。”
“那如果王翊薇全盘否认林旭给自己过生日这回事呢？”樊小超追着问。
“如果完全否认，林旭就没办法解释他是怎么知道具体的案发时间和细节的了。”
“那么如果林旭回到最初的解释，即自己是回家去找文件的，和王翊薇完全无关呢？”樊小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表情严肃。
“他不会这么傻，”孙小圣微微冷笑，“别忘了，邻居在小区里看见的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