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半,在律所刚刚开完会的林旭接到了王翊薇的电话。
“他们查到我了。”王翊薇听起来还算镇定。
“是那两个警察吗?不是已经去找过你了吗?”
“他们又开始问我一些问题。”
“哦,什么问题?”林旭觉得脑袋一紧,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随后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水。
“问我十月二日晚上到底在哪里,还说有人在楼下看到我了。”
“你是怎么回答的?”
那边沉默了几秒,传来了简短而有力的声音:“我准备告诉他们,那晚我也在你家,并且听到楼上声音的人,其实是我。”
林旭整个人像过电似的抖了一下,环顾四周,拿着手机走向办公室窗口,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道:“你疯了!绝对不可以!”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王翊薇好像已经拿定主意,对他的态度变化并不怎么在意,“现在已经有很多漏洞了,而且会越来越多,如果再没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你的处境会非常不利。”
林旭呼吸急促,盯着玻璃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忽然有一种时刻都会跌落的压迫感。事情真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自己几乎稳操胜算的局面,已经危机四伏?
不,他只要还能站在这里思考,就说明还有机会。没有什么逻辑能够完美无瑕,他这里如此,警方那里也是一样的。他迅速调整思路与情绪,强迫自己回到正确的状态上来。
世上最大的苦难,莫过于现实对理想的冲撞。但林旭偏偏是一个惯于和现实作对,纵使伤痕满身也死不低头的人。任何危机对他来说是绝境,也是挑战。他总是敢于,甚至乐于接受挑战,因为他不像很多人那样畏惧失去。失去一些又能怎样呢?就好像他曾经得到过很多似的。经历教给他一个真理:朝一个方向前进,其实也是朝另一个方向后退。
他告诉自己,王翊薇对警察的那通电话只是反应过度。然后他让王翊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马上去她家里找她。
半小时之后林旭就到了王翊薇家。家里的施工已经结束,家具和杂物都被重新布置好,房子里弥漫着水泥和乳胶的味道。王翊薇母亲在家,见他来了,并不觉得很惊讶,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王翊薇的父母都非常喜欢他,甚至以前经常为了他责备爱耍小脾气的女儿。这些年他时常帮王翊薇接一些工作,尽管在方式上刻意很事务很寡淡,但在王翊薇父母看来,林旭仍旧是一个非常顺眼的男孩。
“我们去见一个合伙人,就在附近,一会儿就回来。”王翊薇已经准备好说辞。
“好,”王翊薇的母亲并无二话,然后指着轮椅问,“那用我帮你们吗?”
“你帮我把轮椅拿下去吧。”王翊薇也毫不客气。
随后林旭像以往一样,背着王翊薇下楼。三楼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随后林旭在楼下把王翊薇放到自己停在甬道边的车里,又在王翊薇母亲的帮助下,把折叠好的轮椅放进后备厢。
本来林旭想带王翊薇去小区旁边那家小饭馆的,那里曾经是二人打牙祭的首选据点。但那个饭馆自从煤气泄漏之后一直没开门营业,他只能驱车带着她来到隔壁街的一家麻辣香锅店,从前两人也经常来这里吃饭喝酒。王翊薇非常喜欢这里的肥肠和凤爪,经常辣得一边吐舌头一边让林旭给她吹气。
但今天只有林旭在吃——王翊薇在家吃了午饭,而且此情此景,她实在没有胃口。倒是林旭,依旧食欲高涨地吃着两盘炒菜和米饭。一方面他不想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另一方面他确实是饿了,上午那个案件分析会,整整开了四小时。
“你吃饭还是这么没规律,这样下去不行的。”王翊薇端起茶壶。
“你不要再接那两个警察的电话了。”林旭头也没抬。
王翊薇的手停在半空:“为什么?”
“我回头告诉他们,我那两天是回家拿文件了,和你没关系。”林旭没有任何表情,还在伸手夹菜。
王翊薇没有倒水,把茶壶放下,很严肃地说:“这说不通的。你不能小看那两个警察,他们能查到这么多事,就说明是有一些手段的,至少没你想的那样好对付。”
林旭兀自吃饭,没有应声。但王翊薇根据经验判断,这话他应该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王翊薇知道今天要出门,特意收拾了头发,穿了一件很显身材的高领羊绒衫,还戴了耳钉,如果不是身下坐着轮椅,看上去就像个正待业在家、上午睡过头现在忙着出来找食吃的应届毕业生。曾几何时,她非常害怕自己会面临这种生活。而这种生活对现在的她来讲,无疑是一种天大的奢求。
她看着林旭,发现这几年他的样貌也没怎么变。只不过头发从以前的不修边幅,变得细致有型了,沉默时的样子,也从曾经的懵懂无知,变得深沉凝重了。
见他还是不说话,王翊薇继续说道:“如果你说你是回去取文件,他们一定会去你的律所调查,而且一定会查出问题。”
“能查出什么问题?”林旭很不屑地喝了一口水,继续夹菜。
王翊薇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虽然不是律师,但好歹也是学这一行的,你说你临时回家去取案件材料,那么我问问你,当时你手里有什么案子要突然开庭吗?或者有委托人突然要看材料吗?或者律所会允许你把文件放在家里吗?这些警察一定会重点查的,一旦查出来你在说瞎话,再加上之前咱们说的过生日的事是假的,他们一定会再度怀疑你的动机。”
林旭依然不为所动:“怀疑就怀疑吧,要不是因为被怀疑,我也不至于去做亲子鉴定。都到这份上了,还怕什么?”
王翊薇叹气偏头,责怪地看着他:“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现在好不容易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就说明他们暂时对你放松了警惕。所以只有我站出来,这件事才能快速了结。”
“你别说了,我不同意。”林旭抬手让服务员添米饭。
“林旭!”王翊薇知道林旭的脾气,他如果反对什么事情,首先会拿出软硬不吃的架势。但他并不会毫无理智地唱反调,所以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让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们如果重新怀疑你,就一定会再查你,就像他们现在又来查我一样。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揪住你不放的,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林旭接过一碗新米饭,继续吃。
王翊薇说着,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但加重了语气:“他们查来查去,说不定很快就能查出那件事。”
林旭的筷子抖动了一下,仿佛很艰难地把一口菜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眼睛却还固执地盯着饭桌。
“我怎样都没关系,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王翊薇轻声道。
林旭“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到饭桌上,声音之大,引起周围服务员的侧目。
王翊薇有点儿被唬住,一时没了话。以前她也见过他发脾气,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整张脸都变得煞白,指尖也在微微地颤抖。
“你别说了,绝对不行。”林旭努力压下急促的呼吸,死死地看着王翊薇。
王翊薇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但并不打算低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能不能顾全一下大局?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是我一个人的事。从现在开始,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林旭冷冷地看着她。要不是王翊薇行动不便,他可能起身就走了。
“不可能,”王翊薇同样强硬地看着他,“嘴长在我身上,怎样跟警察说,你管不了我。”
林旭看着她那张消瘦的脸,胸口像正在被什么东西腐蚀一样隐隐抽痛。那张脸曾经绽放出让他幸福的笑颜,是他生命中最亮的一抹颜色。现在看来,这抹颜色虽然尚在,却令他失神。不是因为他对她的感情起了变化,而是他整个人生就像走进了浓雾,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前都受到了阻隔。所以看着王翊薇,他有点儿恨自己,不知怎的也有点儿畏惧自己。他最终躲开了她的注视。
“你听我说,”他尽量控制好语气,“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我不能因为这点儿事,就连累你被别人戳着脊梁耻笑。”
王翊薇正色道:“‘这点儿事’?你这么形容这件事吗?和这件事暴露相比,我被人说几句闲话又算什么?何况别人又能怎么指点我呢,”她无奈地笑笑,“我只是一个瘫子,想必再恶毒的人,也会留点儿口德吧。”
林旭瞪着她:“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不是吗?”王翊薇好像丝毫没有感情用事,话说得平淡而无谓,“如果你是路人,你会那样诋毁和嘲笑我吗?不会吧,你只会觉得我可怜到这种程度,放纵一些也情有可原!何况时间会抹平一切,就像我刚刚站不起来的时候,一度还想轻生,可是现在呢,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没有人比我更懂时间的妙处了,你也一样,林旭。”
“可是你以后还要嫁人、成家。”林旭一字一顿地说。
“你也是,”王翊薇目光如炬,“对我来说,林旭以后也会和别人结婚,会举办隆重的婚礼,会生下可爱的小宝宝。也许那时候我们再也不会相见,甚至连微信都互删了好友——听起来是不是很无奈?”王翊薇说着,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汽车和慢吞吞的行人,越来越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我觉得我都能接受。哪怕是一些现在想都不敢想的事,我都有信心能够接受,并且事不关己地生活下去。这可能就是灾祸带给我的唯一的人生收获吧。”
林旭被说得心情沉重,下意识用手去抚脖子,竟然被颈上的冰凉刺痛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说是我听见的那些话,一切逻辑就通顺了,他们的疑惑也就解开了。然后事情就会向着咱们预想的那样发展。”王翊薇说。
林旭仍是摇头,也更显烦躁。不知怎的,他开始控制不住手上的抖动。“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林旭,”王翊薇换了一种眼神看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旭眉头紧皱,目光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真的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王翊薇说。
“什么意思?”
“你是怕她会知道?”
林旭忽然觉得浑身冰凉,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就是手上那越发控制不住的抖动。他死死地盯住王翊薇那张似有轻蔑的脸,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像结了霜,微微一动都会扯出刺骨的疼痛。
他忽然感觉鼻腔像塞满了什么东西,眼球竟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林旭躲开王翊薇的注视,颤抖着去摸桌上的烟。他像犯了毒瘾一样快速且慌乱地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两口,就被赶过来的服务员制止。
“先生,我们这里禁止吸烟。”话音未落,服务员就看见这个看上去儒雅帅气的大男孩用通红的眼睛瞪着自己,眼神里射出一股简直像要手刃她的凶光。
王翊薇伸手夺过林旭的烟,摁灭在桌面上,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