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王翊薇来电告诉孙小圣,关于上午提到的那个话题,可以面谈。
“哦?”孙小圣多少有些意外,“那……在哪儿方便?”
王翊薇说了一家咖啡馆,好像离绣竹园不远。孙小圣确认后,很快带着李出阳赶了过去。两人推门进了大厅,不出所料,果然先看到了林旭的身影。
林旭站在座位边上,正把一杯美式咖啡端到身边坐着的王翊薇面前。王翊薇好像心情不错,指挥林旭:“给两位民警同志也买点儿咖啡吧。”
李出阳马上说:“啊,我不喝咖啡,喝了睡不着觉。”
林旭看了他一眼,反应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孙小圣为了缓解略微尴尬的气氛,伸出双臂分别搭在林旭和李出阳肩膀上,左右转头说:“我去买吧。一杯热巧克力,一杯香草拿铁,怎么样?”还没等他们二人反应过来,孙小圣又收起动作:“就这样了。”
几个人都有了饮料,坐在一起似乎该聊正题了。孙小圣端着咖啡喝了一口,先去看对面的王翊薇:“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是的。”王翊薇也喝了一口,然后稳稳当当地把杯子放下。
“哦,是什么呢?”李出阳拿出背包里的两页纸,先照着王翊薇的身份证填写身份信息。
王翊薇尽量小幅度地做了个深呼吸,徐徐说道:“十月二日那天晚上,我实际上是在林旭家过的生日。”
“这样啊。”孙小圣并没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只是心想,何止是十月二日?想罢用余光瞟瞟林旭,发现他正平静地看着桌子正中央的点餐牌。
李出阳问道:“能详细地说一下经过吗?”
王翊薇说,十月二日白天的时候,林旭打电话跟她说准备给她过生日,并让她在家里等着蛋糕送上门。晚上大概九点钟,林旭先回到家里查看情况,然后把她接了过来,两人在家里吹蜡烛、许愿、切蛋糕,然后大约在九点半的时候,林旭在卫生间洗澡,她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这时候她听到楼上传来打架的动静,一个男的大声吼着要杀人。
内容似乎比孙小圣预料得还劲爆。林旭竟然都不是临时下楼,而是洗澡!简直是干柴烈火啊,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此信息有可信度。
孙小圣不动声色,扭脸看着林旭:“你当时什么都没听到吗?”
“我在浴室里开了蓝牙音箱放歌,所以我没听见什么动静。”林旭说。
李出阳问王翊薇:“你是说九点半听到的声音吗?”
“哦,只是大概,”王翊薇挠了挠鼻子,“我这个人时间观念本来就比较差:平时起床啊,做康复啊,下楼啊,都是等着人过来帮忙,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时间来,所以我是不太习惯看表的。”
李出阳看了一眼孙小圣,把内容记在了纸上,又问:“除了这些话,你还听到了什么声音呢?”
“电视声。”王翊薇很肯定地说道。
“你怎么确定就是电视机的声音呢?”
“凭感觉吧,”王翊薇好像觉得这种追问没什么意义,随随便便地一笑,“手机放不出那么大的声音,现在大家除了开车的时候,也基本上不听广播,所以我猜是电视节目的声音。”
“能听出是什么节目吗?”
“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千里耳。”
“那么,”孙小圣稍微往前探了探身子,像要刻意缩短和王翊薇的距离,“你除了听见男人的吼叫,还听见别人的叫声了吗?”
孙小圣确实是真心诚意地提问。因为他总觉得郭玉琼在和老公开战后,不一定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毕竟吕昆的尸检报告中,尸表有抓伤的痕迹,而且她也很有可能在吕昆死后换过他的衣服。所以孙小圣猜测她可能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刺激吕昆,毕竟一个曾经嗜赌成性的人,身上终归会沾染一些暴戾。
王翊薇思考了几秒,随后说:“要说叫声,是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吼叫——但吼叫的内容我没听清楚,可能就是惨叫吧。”说着王翊薇又看了一眼林旭,“我当时还有点儿害怕,心想你家楼上住的都是什么人啊,大晚上的还家暴。”
林旭苦笑了一下。
李出阳一字一句地记完,又问了两三个补充问题,得到的答案和之前林旭对他们讲的差不多。可见林旭基本上都是转述王翊薇的话,随后李出阳把笔录呈给孙小圣过目。
这个时候王翊薇又开口了,而且语气比刚才柔和许多:“对不起二位警官,我们之前骗了你们,但我们也是有苦难言,还请你们理解。”
林旭的眼神更加黯淡,头也微微低垂着,这是他在孙小圣和李出阳面前从未出现过的状态。
“没关系,”孙小圣深表理解,甚至暗有所指地说,“回头我们会告诉检察院,到时候在法庭上只出示你的书面证词就可以。毕竟证人在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可以拒绝参与庭审,你的身体情况应该就符合这个条件。”说着他又自嘲地挠挠脑袋,看了眼林旭,“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林旭还未接话,王翊薇便先行应道:“不,我可以出庭。”
孙小圣和李出阳一愣,林旭也显得有些意外。
王翊薇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突兀,看了一眼林旭,咬着嘴唇微微低头:“请把我当作一个正常人。”
一直沉默着的林旭此时说道:“翊薇除了站不起来,其余的都和正常人没区别。她起草的很多法律文书比我们律所的很多助理甚至律师还严谨。做证这件事,其实一开始她就想要自己站出来,但被我阻止了。我怕她会承受非议,也怕以后会有别的什么麻烦,所以教她说了一些误导你们的话。但自从你们找完她后,她就非常后悔,也总是责怪我。所以二位,”林旭说着,也做了一个低头的动作,“真是对不住了。如果你们想追究我的法律责任也可以,只是别怪她,全是我的错。”
林旭抬起头时,先看了眼李出阳。李出阳此时不知道怎么表态,扭脸看孙小圣。孙小圣一时没说话,李出阳不知他是故意端着,还是同样没有章程,用胳膊肘拱了拱他。
老实讲,孙小圣对林旭的低头认错并不太买账。如果不是到了穷途末路,林大律师一定不会垂下高傲的头颅。但不知为何,如果此时让孙小圣上纲上线,他又有些于心不忍,怎么能如此不解风情呢?虽然林旭在行为上有些欠妥,也做了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但他对王翊薇也算是痴情一片,走到现在这一步,只是犯了很多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
也许他的人品有问题,但终归两人没有主观上的恶意,也并没有误导案件的侦破,所以孙小圣不准备赶尽杀绝。
“算了,就这样吧,回头我把你的笔录从卷宗里撤出来就好了。”孙小圣朝林旭笑了笑。
告别林旭和王翊薇,孙小圣带着李出阳回到队里。
真相基本大白,他们就等着和刘洵那边对接。今天是刘洵值班,他却一直没在办公室。孙小圣让李出阳把王翊薇的笔录整理好,先拿给花姐看。
花姐看完笔录,啧啧叹气:“没想到啊,这个‘幽灵证人’竟然是林旭的女朋友,真是够狗血的!”
“是前女友,否则还算不上狗血。”孙小圣坐在沙发上纠正。
花姐把笔录还给孙小圣:“你们这回办得挺好。当初看你们整个探组为了找那个黑衣人,整天跟没头苍蝇似的乱飞,我还怕给办砸了呢。”
“是啊,要不是林旭自己找上门来,我们现在估计还在周围瞎转悠呢。”
花姐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仍旧不太放心地说:“虽然证人证言这边搞定了,但我还是觉得郭玉琼那边不太牢靠。我听刘洵说,那个女的满嘴跑火车,把现场也搞得乱七八糟。你觉得事实真像证人听到的那样,吕昆扬言要杀了她吗?”
“您得这样想,就是这种不着四六又满肚子鬼主意的女人,才最有可能把男人惹急。”孙小圣本想再调侃一下,说句类似您这种端庄纯良的类型最安全的话,但一看花姐大山一样的坐姿,又把话咽了回去。
花姐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你挺懂似的。”
“那我这边的工作是不是就完成了?”孙小圣伸伸懒腰,“我直接把笔录给刘洵就可以了吧?”
“你看着办吧,”花姐做了个轰人的手势,“我这边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你问问刘洵,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如果没有,你们恢复正常工作就行。”
“好嘞。”孙小圣一蹦一跳地出了花姐的办公室。
孙小圣为了犒劳大家,晚上请探组众人吃饭,地点定在支队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他们要了一个包间,由于备勤期间不能饮酒,大家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盘盘精致美味的菜肴上。正在大快朵颐之际,又有两位嘉宾闪亮登场:刘洵先到,头发被风吹得一边倒,显然是在外面跑了一天;丁雁心本不想来,但自从那日迷上林旭后,一直想打探这案子的后续消息,于是也半推半就地来了。
孙小圣又让服务员加了几盘刺身,问刘洵:“怎么就你啊?小白呢?”
“他哪有工夫啊,还在外面跑呢。”刘洵抿了一口果汁。
“走访?补充工作还没做完呢?”
“郭玉琼刑拘延期三十天,花姐说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清楚,比如郭玉琼赌博的事、买理财的事,以及可能给吕昆换衣服的事,所以这两天我们组在对她进行彻查,包括账户交易记录、通话记录、她买理财产品的记录等,另一组人还天天提讯她,忙得脚不沾地。”刘洵大吐苦水。
“那她承认这些事了吗?”
“不承认,活脱一北京烤鸭,肉烂嘴不烂。”
李出阳和刘洵碰了一下杯,问:“换衣服?换什么衣服啊?”
孙小圣便简单地跟李出阳说了一遍。李出阳摇摇头:“这个可不好查。假如她真给吕昆换过衣服,那原先穿的那件没准儿被她烧掉了。”
“还有一点你们得注意,”丁雁心提示道,“她用的凶器是一个乌龟茶宠吧?根据技术队提供的上面的指纹掌纹方向推断,她是抓握住乌龟的腹部,用龟壳来攻击死者后脑的,但我看那凶器的照片,龟壳的曲线弧度比较大,很圆滑,而死者脑袋上有一块深度瘀伤,镶边样挫伤带明显要小于龟壳砸的,这我写在补充报告里了。”
“我今天看到了,所以你有什么看法没有?”刘洵看着丁雁心。
“我只能说有点儿奇怪,可能凶器并不是她所供述的那件,毕竟上面也没血迹,也可能她抓握的方法或者角度比较刁钻,讯问时你可以问问她。”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凶器仍旧是那个茶宠,但着力点不是龟壳?”樊小超在一旁发问。
丁雁心蹙眉点头:“嗯,有这个可能,可能是茶宠比较尖锐的一端,比如龟爪子或者**。”
“好狠的女人啊,”刘洵接过话,“我让他们好好查查。”
王木一夹起一块生鱼片,边蘸料边说:“郭玉琼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不否认杀人,而是在认罪的基础上,给自己寻找或者虚构能够轻判的材料。不得不承认,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比拒不承认杀人或者藏尸逃逸高明多了。”
“可是就由着她这么胡编乱造吗?吕昆虽然有可能对她进行过一些威胁,但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真不知道法院会怎么判。”黑咪抬了抬筷子。
刘洵扭头问孙小圣:“证人那边,查清楚了确实和郭玉琼没什么关联吧?两个人不存在一些私交或者可能成立的利益交换什么的吧?”
“放心吧,这俩人毫无关联点,王翊薇残疾之前,郭玉琼还没搬到绣竹园呢。估计俩人都没怎么见过。”孙小圣本想再吐槽一下林旭为了遮掩劈腿行为搞出的罗生门,但一想到今天下午两人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又住了口。爱谁谁吧,他想,反正对于林旭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今后再也不用和那两个人纠缠了。挺好,大家都消停。
说着孙小圣组织大家集体碰杯,探组众人热情高涨,都跟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格外欢腾。
“那个林旭,不是证人啊?那你们还带他来做亲子鉴定干吗呀?”丁雁心放下茶杯问。
“是这样的,”樊小超跟她挑明了,“他一开始是做伪证。因为当晚他背着家人和女友,跟前女友在家里**,案发时的声音是他前女友听见的,他怕事情暴露,顶替前女友来做证。所以他本身也和楼上那家人没什么关系——这也是我们后来才查到的。”
丁雁心登时有点儿无语。
还是孙小圣懂她,一语道破:“怎么样,幻想破灭了吧!”
“别瞎说,”丁雁心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他跟一般的被鉴定人不一样。不过你们要是说他早就知道和另一个鉴定人没有血亲关系的话,我也就理解了。”
“怎么不一样啊?”孙小圣问。
丁雁心想了一下,随即放下筷子:“反正我遇到的多数被鉴定人被鉴定前都挺忐忑的,就算不慌神,好像注意力也不会放到其他地方上。但这个林旭不一样,比起做亲子鉴定这件事,他好像更注重自己的隐私。”
“啊?”孙小圣和刘洵都有些不解其意,“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和郭玉琼没关系吗?怎么还会怕结果泄露出去?”
“不是那个意思,他当时问了我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自己提供的所有东西,比如签了字的告知书啊,身份信息啊,血样啊,是不是只是针对本次化验,会不会被我们用作其他用途之类的,好像不太信任我们。后来我一想,这可能是律师的职业病吧,总是担心个人信息泄露。”丁雁心说到最后有点儿哭笑不得。
黑咪撇嘴:“那还真是挺有病的。”
刘洵嚼着一大块烤肉,吐字不清地说:“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够确认证人确实没有做伪证的动机就好,那我们这边查得也会更顺当一些。”
“现在的证据情况怎么样?”灿灿姐问。
“除了你们做的这份证人证言,其他的对她都不太有利。而且她还在笔录中各种编瞎话,属于那种非常不老实的类型。不过我猜她是太想利用正当防卫这个点了,所以很多事情弄巧成拙了。”刘洵一边吃小菜一边说,然后又不忘催孙小圣,“哎,我点的鸡肉串怎么还不上啊?”
没想到鸡肉串刚上来,刘洵却说自己要走了。原来是小白给他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趟,估计是那边遇到了什么难搞的事情。
大家刚刚送走刘洵,李出阳的手机也响了一下,他拿起一看,是林旭发来的微信。上面写道:李警官,不知是否方便,能请你吃个饭吗?
李出阳想了一下,简单回复:不用客气。
林旭回得非常快:正好今天我刚在你单位附近见完一位委托人,之前害你白跑很多趟,心中过意不去,你要是还没吃饭的话就赏个脸吧。
这会儿黑咪让李出阳帮着递果汁,李出阳也没多想,随便回复了一句“你在哪儿”,然后去拿果汁。
随后李出阳看着聊天记录才有点儿后悔,这已经是要赴约的反应了,再拒绝恐怕有点儿不够意思。
果不其然,林旭发了一个位置。那里离他们现在吃饭的地方不远,是一家泰国菜馆,开车过去可能还不到十分钟。
去还是不去呢?
这会儿孙小圣看了看表,冲大家叫道:“六点半了,到七点大家敞开了喝!我先看看酒单。”队里规定,备勤时间截至晚上七点,七点之后才可以饮酒。
李出阳最怕喝酒,每次喝完不是头昏脑涨就是上吐下泻,所以给林旭回道:好的,我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