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林旭把王翊薇送回家之前，两人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那公园中心有一片湖，湖边还有漂亮的玻璃栈道，安静又浪漫，是原先两人经常约会的地方。两人会在晨光熹微的早上，或是星辰初上的傍晚，在湖边隐蔽的一隅，小声地聊天、嬉笑、拥抱和接吻。周围安静得会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湖水刺眼的碧波折射出四周的一切光亮，总能带给人隐隐的希望——这也是他们非常喜欢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今天他们又来了。时间快到傍晚，阳光不那么热烈，但湖边还是如往昔一样斑驳美丽，美得让林旭不是那么想久留。
他坐在长椅上，王翊薇坐着轮椅靠在旁边，两人半天无话。今天他们去了所有可以去的曾经约会过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象征意义。但是两人都不愿去深想。
半晌，王翊薇开了口：“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林旭没看她，仍是盯着湖边，很不在乎地说：“哪有那么严重。”
王翊薇看着他：“你得听我的，至少最近不要见了，也不要发消息了，否则对咱们百害而无一利。”
林旭活动了一下脖子，仿佛听见关节摩擦的声音。他说：“好。”
又是一阵沉默，林旭说：“咱们回去吧。”
王翊薇却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时间，或者就是今天晚上，把那两个警察约出来——不，”王翊薇说着表情越发严肃，“不要两个人一起约，约一个你更熟一些的。”
“干什么？”林旭终于把头转向了她。
“今天咱们配合得很好，应该已经打消了他们的所有怀疑。你的态度也让他们挺满意的，所以这段时间，是他们对你防备最弱，甚至可能还会有一些好感的时候，所以你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套套他们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旭的呼吸不觉加重：“你是说，这件事可能还有变数？”
“不好说，反正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很可能不会主动来找我们。那这段时间也就是咱们消息来源的空窗期。所以还不如趁着今天，话题的热乎劲还没过，你主动和他们联络一下，说不定还能打听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找个什么理由？”
“你就借着让他们白跑好几趟的理由，说想赔罪，或者交个朋友，都可以。反正你们岁数都差不多，沟通上不会有什么障碍。你之前不是按我说的加了一个人的微信吗？是那个姓李的吧？直接给他发消息就可以，或者找另一个也行。如果对方实在拒绝，那就算了，也不损失什么。”
林旭想了想，觉得有难度：“那两个警察都不是善茬儿。一个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自大又敏感；另一个稍微能和我聊上两句，但也是心思深沉的主儿。跟他们打听也没用，说不定还会招一身骚。”
王翊薇嘴角微扬：“我听说，当警察的都挺好喝酒的，尤其是刑警。”
林旭这才有点儿反应过来，刚要说什么，王翊薇又笑着补充道：“你不是也挺能喝的吗，听说每回都能把你们主任喝趴下。可以试试，这种事有枣没枣打三竿，终归是没有坏处的。万一能打听出什么不好的消息，你也能早做准备。”
林旭不否认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只是怀疑自己的执行力。他仰望天空，有气无力地道：“我还能做什么准备？我太累了。”
王翊薇伸出胳膊，紧紧抓住他的手，恨不得释放出所有体温去温暖他冰凉的五指：“林旭，不要松懈，更不要放弃，我永远都支持你，你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就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只要事情还有一丝希望，我们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
林旭偏过头看着她，看她熠熠闪光的双眼和圆润小巧的嘴唇，心中像是先忽然被什么东西撑满，紧接着又被抽空一样，失落得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仿佛是自然而然地，他朝她侧过身子，靠近她的脸。虽然周围空气有些冰冷，但他仍旧能够感到一股热度朝自己扑面而来。他心跳加速，整个人仿佛被磁铁吸住一样，停不住了。
两人的嘴唇马上就要贴在一起。
但在最后一刻，王翊薇躲开了他。
林旭也正了正身子，有点儿尴尬地调整坐姿，同时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凄凉感。
“林旭，我还有个事想问你。”
“你说。”
王翊薇再次转过头看他：“那个连续两个晚上去你家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
林旭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洋酒，然后看着李出阳走进餐厅。他觉得王翊薇说得很有道理，今天可能是他获取案件进展信息的最后时机，一旦错过，也许从此就陷入被动，事情也会留有后患。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找这个李出阳了。那姓孙的对自己颇有成见，即使答应见他，估计也是滑头敷衍，难怀多少好意。
但他知道，李出阳同样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所以他备了好酒，打算跟李出阳畅饮一番后再做试探。从他的经验判断，这个人的酒量应该不高。
没想到李出阳刚一坐下就跟他说：“我去，我就是为了躲酒才上你这儿来的，再说我开着车呢，不喝不喝。”
林旭把酒放在一边，问：“刚才你在外面吃饭啊？”
“哦，”李出阳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孙小圣组织的饭局。我们这边调查工作结束了，他自娱自乐庆功呢。”
“我临时把你叫过来，他没不高兴吧？”林旭很认真地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有事。”
看来有点儿高估他了，这话也不难套，没几句就挺有信息量了，还是在他没喝酒的情况下。林旭的情绪放松不少。
李出阳看着醒酒器里的酒，说：“要不然你喝吧，没开车吧？我一会儿可以把你送回去。”
“行。”林旭笑着给自己倒酒。
两人吃着聊着，话题有些凌乱。林旭不敢贸然询问案件进展，只能若有似无地先从自己的经历说起——这好像也是李出阳稍微感兴趣一点儿的话题。
林旭说，当初自己被他们怀疑不是林政军夫妇的亲生儿子，他真是跌破了眼镜。他爸妈是整个绣竹园小区有名的严父慈母，对他的疼爱和管教几乎尽人皆知。他三岁识字，四岁会乘除法，上幼儿园之前就会背英文单词，全靠林政军和葛华一手**。除了学习，父母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带他娱乐。他们为了让他长见识，经常会一家三口出门旅游：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好，不能去什么远地方，但父母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带他玩耍。他们去野炊、露营，去海边坐船，去草原烤肉，见过无边的湖水，也看过最美的星空。林旭的青少年时光，可谓五彩斑斓，是当时很多同龄人所奢望而不及的。
“其实我当时比我弟弟还幸福。我爸妈现在老了，玩不动了，所以只能把带他玩的任务交给我。但是我太忙了，一年也抽不出几天时间。”林旭喝了口酒，边叹气边说。
几乎是必然的，李出阳问了一个问题：“那现在呢？听说你们关系不太好。”
林旭并不打算回避：“是有一点儿，但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从小他们对我的期望就很高，而且我顺风顺水惯了，走入社会就避免不了受打击，我们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变得有点儿紧张的。”
林旭说他从小心高气盛，自恃聪慧过人，见多识广，但凡考试不拿第一，心中都会失落好一阵子。当时家人还以此为傲，但现在想想，这其实不是一个好苗头，至少从心态上讲，比起很多人他就输了一大截。他参加工作后，也正因此栽了个大跟头。
他工作的第一个律所是个大所，名律师很多，对他的吸引力也很大。但他太急于求成，总想着事半功倍走捷径，然后快速在所里立足，所以吃了很多暗亏。一方面他倨傲不羁，得罪了一些有头有脸的同事；另一方面他经验不足，在对待事主和取证工作上犯了一些错误，导致输了几场很重要的官司。虽然这是很多新手进入职场的通病，但对自命不凡的林旭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末日。他一度消沉，性格也变得非常暴躁。
和父母的矛盾就产生自那时。
有一天，他回去和父亲聊天，说自己不想干律师了。父亲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职业不适合自己。父亲问：“怎么可能？你律师证在手，业务知识又非常过硬，怎么可能做不了这一行？”林旭给了他一个非常无语的答案：“碰见的傻瓜太多。同事里、事主中，比比皆是。”父亲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训了他一通，二人不欢而散。
母亲这边同样给他施加压力。母亲希望他什么岁数办什么事，既然大学已经毕业，工作也趋于稳定，那就应该赶紧结婚，他们也好早日抱孙子。但林旭和现在的女友显然不是早婚派，两人都有各自的事业，玩心也比较重。说句实在话，他们确实也不想过早地成为孩奴，从而丧失自己大量的精力和机会。为此，葛华没少跟林旭吵架。
葛华说林旭就是自私，他说她也是。
到后来，父母对他现在的女友也不甚满意了。林旭于是心生恨意，认为他们太过顽固，只会说教不会理解。他们已经淘汰掉自己的一任女友，现在又因为私欲，对自己的现任指手画脚，简直是顽固不化。再加上那时候林旭事业不顺，去年年初在一次喝多后和父母几乎掀了桌子，从那时起他就赌气不再回家。
不过这种冷战状态其实最近已经有所好转。他事业稳定，和父母之间也因距离产生美，不再像以前那样抵触，反而有时还会颇为挂念。爷爷去世时父亲专门给他打了电话，火化时他也露了面，跟父母交心地谈了谈。林政军和葛华这一年来思儿心切，盼望他能多回家看看，表示对其他事也不会做太多干涉。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楼上杀人那件事，所以林旭一开始才要坚决掩护王翊薇，避免和父母这边再节外生枝，也防止周围有人说她的闲话。
林旭借着酒劲说了这么多，隐隐觉得火候到了，可以聊一些干货了，便在李出阳略有感慨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翊薇那边做完证，这案子是不是就报捕了？”
“没呢。”李出阳端起杯子喝水。
“哦？你们这边还在取证？”
“是啊，”李出阳好像也在权衡说话的尺度，“还有一些东西没弄清楚，感觉郭玉琼好像没完全说实话。”
虽然大脑被酒精麻醉得有些眩晕，但林旭仍旧警觉起来：“是吗？你们觉得她杀死老公另有隐情？”
李出阳想了一下，反问：“她搬来时，你是不是已经不在家住了？”
“对，但是偶尔能见到。”林旭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
果不其然，李出阳问道：“你听说这个人的人品怎么样？从我们的走访结果来看，她好像挺神秘的，有自己的圈子，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的圈子。”
“‘不是正常人的圈子’？”林旭没明白，“什么意思？”
“哦，”李出阳却只是点头，好像不准备正面回应，“你不知道就算了。”
林旭心里百爪挠心一样琢磨着对方这句话——他到底指的是什么？
场面一度冷了下来，李出阳这会儿忽然想起一个话题：“对了，你跟王翊薇那边……有什么打算吗？”
林旭收拾好情绪，很释然地说：“当然，我们已经分开了。”
“她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吧？”李出阳话里有话。
林旭思考片刻，决定先把话题绕开一些，然后再侧面试探。他很客套地给李出阳夹菜，大致给他讲了自己和王翊薇的相恋过程，然后又说到她受伤以后的种种悲惨境况：倒了一些苦水，试图博取同情。他说她很坚强，也很倔强，受伤之后颓废了一阵，但很快走出阴霾，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也并未夸大事实。王翊薇当年曾经颓废萎靡了好久，若不是内心强大，恐怕早已寻了短见。虽然现在仍然康复渺茫，但起码她已经学会笑对人生，坚强自立，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宛如涅槃一般的蜕变。
“哦，那她还真是了不起。”李出阳很认可地点头。
“她的康复训练在咱们看来只是很简单、机械的动作，但对她来说其实特别痛苦，旧伤会时不时复发，尤其是天气阴冷潮湿的时候，伤口仍旧会钻心地疼。但她都忍过去了，而且很少抱怨。”
不经意间，李出阳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并未说话。
“怎么了？”林旭观察入微，马上问道。
“天气潮湿……”李出阳重复着，“我好像想起一件忘了很久的事。我记得我看过郭玉琼的体检表，她好像也有风湿病……”
“哦？是吗？这怎么了？”林旭故作冷静，身子却不知怎的一阵发热。
李出阳并未回应，而是站起来：“我去打个电话。”
“好，你去吧。”
见他起身走出座位，林旭马上扫码买单，悄声告诉服务员不要撤桌，然后顺着李出阳离开的方向，走出餐厅寻找他的身影。
他在楼梯间的一个角落看见李出阳在打电话。
“你还在饭馆吗？喝多了没？啊？……刘洵叫你过去干什么？有新发现？”
林旭心跳加速，加上酒精作祟，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强压着已经乱套的呼吸，认真偷听接下来的内容。
“……我就告诉你我想起一件事，是之前我早就想告诉你的，怕现在不说一会儿又忘了——咱们之前到郭玉琼家勘查时，发现她家里有除湿机，犄角旮旯里还摆了除湿盒，包括衣柜里，是吧？她有风湿病，所以非常注意通风和除湿，那吕昆的外衣上怎么会检测出霉菌？这你想过吗？……对，所以应该不是事后被换衣服的缘故，也许……”
接下来李出阳好像故意压低了声音，林旭没有听清楚。
“好的，那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一会儿打电话吧。”李出阳说着挂断电话，然后原路返回。林旭飞快地回到座位上。
“怎么了？”林旭假意问归来的李出阳。
“没事，我有点儿事，可能送不了你了，把你送到地铁站可以吗？”李出阳抬手叫服务员，然后掏出手机做买单状。
“买过了。”林旭淡淡一笑，“怎么能让你请。”
“那谢了，改天我请你。咱们走吧。”李出阳穿上衣服。
两人起身向外走去。李出阳的车停在这座大厦的地下车库，走过去还需要几分钟。这几分钟对林旭来说，简直比跨入地狱之门还要煎熬。他脑子里不断闪现李出阳打电话时的景象，却在焦灼之际形成不了任何思路，最后只变成大面积的空白。问也不能问，否则会加快自己暴露的速度。他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不知不觉已经跟李出阳走出了电梯。
看来李出阳这边马上就要对案情做出新的推断，孙小圣那边也没闲着。他们接下来会查到什么？会不会是那件事？但自己与李出阳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如果不马上制止他，说不定今晚就是他的万丈深渊。想到此处，林旭的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他晕晕乎乎地看着李出阳走在前面的背影。那身影脚步快速，分明是志在必得的架势。车库非常老旧，周围的灯光也很昏暗。这座大厦平时光顾的人本就不多，现在这个时间点，四周更是空无一人。停靠的汽车寥寥无几，再加上四处的暗影和黑魆魆的通道口，有股能量强大的黑洞效应，让他心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深知，如果跟李出阳上了车来到马路上，来到地铁站口，他就更没有机会了。
没有退路，只能在此地动手了。
林旭此时开始回忆自己包里的物件。硬物只有充电宝和笔记本电脑，但似乎都当不了武器。除此之外倒是有一条领带和一条围巾，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哦，还有一条充电线。
此时李出阳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车边，按了车钥匙启动门锁，然后给了林旭一个手势让他上车，随后他拉开了驾驶室的门。
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了。
“李警官，你的车被人剐蹭了？”林旭卸下背包，指着副驾驶车门处的一个地方说道。
“啊？不会吧，这么倒霉。”李出阳从车头绕过来。
趁李出阳弯腰仔细辨认之际，林旭抡起手中的电脑包朝着李出阳的脑袋就是一击。李出阳头重重磕在车门上，登时摔倒在地。见他挣扎着要起来，林旭一阵气血上涌，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住他的头发就把他的脑袋往车门上撞。
李出阳反抗着踹了林旭一脚，令他整个人摔坐在地。随后两个人同时起身，扭打在一起。两人势均力敌，互相都吃了对方不少拳头。最初被砸的那一下明显削弱了李出阳的战斗力，而林旭饮了酒，酒精麻痹了本应感到疼痛的神经，所以显得更为猛烈一些。但李出阳在警队里学过一些散打要领，对野路子的林旭还是有一些优势的，不一会儿他已经运用战术打得林旭有些体力不支了。尤其最后林旭被李出阳一记勾拳打翻在地后，关节处已经传来钻心的疼痛。
林旭的脸贴着地，冰凉感传递着深深的绝望。他知道李出阳已经向他扑来，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最可怕也最不敢想的绝境。
但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边倒着一个红色的东西，他借着昏黄的灯光快速辨认，好像是一个废弃的消防栓。
他想都没想，举起消防栓，转身就向已经迫近的李出阳的脑袋砸去。
李出阳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