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传出阵阵呻吟。
男人的低吟。
——传统的日式房间。
久我沼羊太郎的居室。
被褥铺在幽暗房间的中央。被窝中,有个仰面躺倒的老人。
正是久我沼羊太郎。
充满房间的,并非绝对的黑暗。
而是夹着苍白的幽暗。
月影落在纸糊的推拉窗上。
微弱的光亮,丝丝融入房间的阴沉。
“嘎吱嘎吱……”磨牙声响起。
磨牙声一停,便有呻吟传来。
还有卡着痰的呼吸声。
总有其中一种声音在房中回**。
羊太郎的身体连短短一分钟都静止不了。他翻来覆去,不住呻吟。
乱奘坐在羊太郎枕边,宛若宁静的巨石。
他盘着腿。
抱着胳膊,俯视着羊太郎。
沙门蜷缩在乱奘的左肩,睡得正香。
羊太郎的脸颊已干瘪。
眼周的肉凹陷殆尽,只剩薄薄的眼睑贴在眼球上。眼球的形状清晰可见。
说此刻的羊太郎“面露死相”也并无不妥。
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他的脸仍因痛苦而扭曲。
这也难怪。
因为他浑身上下的肌肉皆已严重受损。
那些肌肉迸发了本不该有的力量,早已超负荷运转。
前天晚上,宅邸中有四人丧命。
四人都死在羊太郎手上。
死者之一还是羊太郎的亲孙子——加津雄。不仅如此,羊太郎还当众糟蹋了自己的儿媳。
闹出这么大的事,久我沼家的人竟把消息强压了下来。
虽说事情发生在久我沼家的院墙之内,但这也足以证明,这个家族在当地手握大权,人脉发达。
而且万幸的是,除加津雄之外的三名死者都是从外地雇来的保镖,也并非“正经人”。
佐一郎找来一个相熟的医生,塞了点钱。
他让医生检查了加津雄尸体的一部分,开具了死亡证明。
医生似乎很清楚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没有检查加津雄被白布遮住的脖子。他不需要看多余的东西,只要确认加津雄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便能交差。
不过是走个形式。
所以医生也不知道加津雄的死因。
从前天起,乱奘就没有单独离开过宅邸。
每次出门,都有人跟着。
看来久我沼家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乱奘。
犬神附体,颇为棘手——
久我沼家的人本想请乱奘驱除邪祟,谁知就在他到达的那个夜晚,家里一下子死了四个人。
没人能保证乱奘不会报警。
白天,佐一郎给了乱奘一大笔钱。
乱奘默默收下。
“这是定金。”
佐一郎如是说。
然而,乱奘很清楚这笔钱的含义。
它意味着,“在宅邸中的所见所闻一律不得外传”。
佐一郎很清楚乱奘的实力。毕竟是乱奘救了他的命。
狗已暂时离开,但没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佐一郎应该是想让乱奘留守家中,直到事情有个了结。
乱奘本也不打算将所见所闻外传,目前也无意报警。毕竟他尚未摸清情况,而且他本就不喜欢警察。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若是有报警的必要,他也不会犹豫。
关键在于内情。
而佐一郎全然没有要交代内情的意思。
他告诉乱奘,自己毫无头绪。
他请乱奘守着他的父亲羊太郎,待到葬礼次日——也就是明天,他再带上津川和乱奘详谈。
津川守在佐一郎的妻子千绘的病房。
他也会参加明天的谈话。
乱奘仍抱着粗壮的胳膊,盯着羊太郎。
在乱奘看来,羊太郎似乎并没有被邪祟附体的迹象。
他也将这一结论告知了佐一郎。
“听问也这么说。”
佐一郎说道。
可就在听问如此断言的当晚,羊太郎发了狂,大闹一通。
据说将手掌置于羊太郎心口时,听问许是发现了某种异样,反复检查了数次,却仍做出了“并无异常”的判断。
——血隐?
乱奘如此猜测。
他认为,附身羊太郎的邪祟也许是在听问检查的时候,将自身的存在感均匀分散在了以羊太郎的心脏为中心的血管内部,藏了起来。
以手掌探查人体内部的气时,反馈最强的部位莫过于心脏。
因为心脏的血最浓稠。
血管粗,血流量大,运动也最激烈。
只要藏匿于心脏周边,并使自身气息的节奏与心脏的脉动相契合,旁人就很难发现邪祟的踪迹。
这便是“血隐”。
平庸之辈在以手掌探查时有所疏忽也是情有可原。
听问却对羊太郎心脏的状态起了疑心,这反而能体现出他实力过人。
问题是,此刻并没有邪祟藏于羊太郎体内。
至少,没有邪祟以血隐之法隐匿踪迹。
部分邪祟习性特殊,上身后会自然而然引发血隐现象。但具有这种特性的邪祟少之又少,血隐自然更是难得一见。若是真遇上了,大可在起疑心时以不同于心脏搏动的节奏输气探查一番。除非碰上不好惹的厉害角色,否则还是可以发现的。
更棘手的是主动潜伏的邪祟。
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以双手夹住宿主的背部和胸部,以特殊的方式持续输气。具体来说,就是一只手掌定量输气,以另一只手掌接住气,至少保持三分钟,以达到检查的目的。
然而,“定量输气三分钟以上”绝非易事。
这就好比拿起一个灌满水的一升瓶[1],略微倾斜,以恒定不变的速度倒水,直到把瓶子倒空。不,怕是比这更难。
因为输气者也有自己的心跳与呼吸节奏,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气量。
“通过自主调控,在一瞬间释放一定量的气”倒也不是天方夜谭,但能将技术练得这般细腻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乱奘便是其中之一。
而检查过后,乱奘得出的结论是“羊太郎没有被附体”。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乱奘才要在一旁守着。
据说明天便会有定制的笼子送来。
是组装式的牢笼。
佐一郎似乎准备将笼子设在房中,把羊太郎养在里头。
夜深人静。
忽然,乱奘察觉到了某种迹象。
他抬起目光,好似野兽在空气中嗅到了某种臭腺的气味。
不知不觉中,充斥房间的气有了隐隐约约的指向性。
气本就无处不在。
一如物质内部都蕴藏着能量。
气的本质很难被准确描述出来。硬要换一个相近的说法,那也许就是“存在感”。
所以房间里有乱奘的存在感,有羊太郎的存在感,有榻榻米的存在感,有柱子的存在感,有大气的存在感。而乱奘的存在感中,混入了他的T恤、头发、心和其他繁杂元素的些许存在感。羊太郎的存在感中,也混入了他的种种元素的存在感。
气相混相融,便形成了一个房间的气场。
那些存在感——均质的气本不该有方向,此刻却隐隐约约产生了方向性。
仿佛某处出现了某种带有磁性的物质,对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无形的影响。
“……呃。”
乱奘试图摸清那种方向。
却没能如愿。
因为逐渐显现的那个东西的气还太弱。
亏得乱奘方才屏息凝神,这才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换作平时,他恐怕还无知无觉,因为它的影响过于微弱。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个微弱的东西正在逐渐壮大,其力量也在缓缓增强。
它不在这个房间里。
却在这座宅邸之中。
有某种东西,即将现身于宅邸内部的某处。
黑暗中,沙门的眼眸猛然睁开。
就在这时,惨叫声传到乱奘耳中。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分明是佐一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