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

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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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麽住了下來,風兒見繁玉替自己分擔照料小繁玉的活計,心裏頗為滿意。他們都沒有照顧過孩子,盡管小繁玉並不哭鬧,也不亂動,大多數時候都是安安靜靜地躺著,仍是覺得手忙腳亂。

尤其是給小繁玉換衣服尿布和洗澡一事,繁玉說什麽都不肯讓風兒接手,聲稱什麽“男女有別”,被風兒奚落了幾句,也仍然堅持。

“他還這麽小,剛剛是個嬰兒呢,哪怕他是你小時候,我也不會多想,更不會細看啊。”

風兒暗猜繁玉這是不好意思了。想必他這麽孤冷疏離的人,還不習慣讓別人照顧“自己”。若是換了其他人,風兒索性甩手不管,但他可是自家師父的孩子,萬一受了涼可怎麽好,或是餓了渴了,繁玉能顧得來嗎?

因此風兒找繁玉開誠布公談起此事,既然他與自己有這段緣分,就不該被成人後的繁玉所改變。

繁玉麵色極為詭異,風兒看他這般,心裏暗暗發笑,雙手順利將小繁玉抱回懷裏,正要親親小嬰兒的臉蛋,餘光瞥到繁玉嘴角抽搐,“哈”的一聲樂出來,換成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張小臉,以示親近。

小繁玉似乎很喜歡風兒,大約是在母親肚子裏的數個月,都能聽到這個“師姐”的聲音,見她湊了過來,伸出手握住風兒手指,使勁捏住不放。

繁玉幹巴巴咳嗽一聲,故意裝作沒有看到,去灶上攪動米粥,頻頻回頭偷看。

風兒見他一身白衣上都有了些許奶漬,高挺鼻梁上沾了些許灶灰,水樣的雙眸中帶著血絲,翩翩佳公子如今變成了個臨時父親,照顧的還是小時的自己,越發心裏好笑。

念頭轉回來,想到這人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心裏一歎,怎麽可能不覺得感動。

她並不是那個單純懵懂的風兒了,繁玉為何會對她這般,又怎麽會猜不到。但是她注定要虧欠繁玉了。

風兒從繁玉身上收回視線,看了看有些困了的小繁玉,下定了決心,將發髻上的珠釵取下。

一息、兩息、三息。

屋中全無聲響,沒有人出現,隻有灶火劈啪。屋子外麵更是安靜以極,風聲呼嘯,帶來陣陣大海的味道,從窗子向外看去,這片空間仿佛是獨立的,沒有人願意走進來,許多人畏懼離開。

青訣沒有來,除了他在天界的時候,隻要他在凡間,從來不會這樣無法聯係。

當風兒意識到青訣或許不在人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她望著還無知無覺,已經睡著了的小繁玉,還有那個蹲在灶火旁燒火的俊朗少年,沉默了許久。

彼時發簪摘下,在天牢承受酷刑的青訣已經感知到她的召喚,他知道她此時正需要自己,然而他被困於此,無法逃脫,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唯望此刻,風兒能夠平安。

“這些尿布要裁得再小一點,不然漿洗不方便。”

在漁村住了幾天後,有繁玉去采買傷藥和所需之物,風兒的傷勢已經漸漸痊愈。

兩人逐漸熟悉了如何照顧小繁玉,每日輪換著陪伴小繁玉入睡,早上分工熱奶煮粥,去鎮中采買,給小繁玉更換尿布,小繁玉缺了一魄,不會哭亦不會笑,繁玉嘴上說著省事,風兒聽到耳中,卻暗自為他心疼。

“小繁玉這一魄,是不是就在你身上?”

風兒手裏的尿布裁到一半,冷不防問了一句。

繁玉正在給小繁玉擦嘴,等了一會兒才淡淡回道:“他這一出生,的確分走我本來完整的魂魄,若想要治好他,我可就沒辦法陪在你身邊了。”

風兒聽到他這麽說,心裏越發糾結,小繁玉不可能這般一直缺離魂魄長大,但叫繁玉就這麽離開,她更加沒辦法接受。

這怕是個死胡同,既然不知道怎麽解決,隻能暫時放在那裏。總之繁玉吉人天相,應當能夠遇到轉機。

風兒把不好的一些想法晃出腦袋,當天就和繁玉收拾行李,連夜疾行,一路到了另一處叫碧城的地方,他們都疲憊不堪,隨意找了個小客棧入住。此後一個月中,每隔三日兩人就帶著小繁玉離開,從不敢過多停留。

這般走走停停,一個地方還沒有待熟就離開,兩個大人尚無所謂,小繁玉卻支撐不住,當先發了熱。

風兒和繁玉一個比一個要緊張,趕到一個新的城池的時候,來不及去客棧入住,先去了醫館找大夫。

那醫館的行醫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剛剛出師不久,見一對年輕男女抱著個瓷娃娃般的小孩兒進來,連忙起身招呼。

細看這兩人穿著,均是沾了些趕路的風塵,雖然如此,卻掩蓋不住兩人的好相貌。不說這女子靈秀非常,就說這男子生得極為清雅,說話聲音也清淡溫潤,稍有些冷冰冰的,卻更令他氣質如同絕壁蒼鬆,仿佛任狂風如何摧折,也依然如故傲立。

這年輕大夫見多識廣,見此不敢怠慢,細細摸了小繁玉的脈搏,又辨他舌苔,翻看眼皮。最後搖了搖頭歎道:“你們這孩兒天生強壯,最近似乎是染了風,又積了食,這才發熱。”

感受到這對男女的急切,他胸有成竹的交代:“不妨事,餓上兩頓就好了。”

“餓,兩頓?”繁玉瞪大眼睛看他,年輕大夫見他這般,頷首道:“正是如此,你們初為父母,定是生怕這孩兒餓了,所以一次喂了過多乳汁。”

風兒感受到他的目光朝自己飄來,頭皮一麻,趕緊道:“這孩子是很能吃,但若隻是餓上一頓就能好嗎?難道不用熬些藥來吃?”

“這樣小的孩子,若能不吃藥就不吃藥了。罷了罷了,你們不放心也是有道理,這樣吧,就開一劑藥性溫和的方子給你們,吃上兩頓也就好了。”

風兒和繁玉連連道謝,又去了藥櫃取藥,拎著兩包藥材,麵色古怪地出了醫館。

“竟是吃得太多。”

風兒盯著懷中那個小孩子,喃喃自語:“一開始喂他什麽都不肯吃,沒過幾日就吃得比哪家孩子都多。好不容易遇到剛剛生了孩子的善良小夫妻,卻把人家孩子的奶都給吸光了……如今才不過滿月,竟然吃得積了食。”

繁玉咬牙聽她說完,一言不發地瞪著她懷裏的罪魁禍首,臉色忽青忽白,萬分想給幼時的自己一點教訓,比方說惡狠狠掐他一下什麽的。

但這小胖子終究是他自己,怎麽想都下不去手。

風兒仿佛沒有看到他的表情,自顧自又說了下去:“繁玉,我竟不知你原來如此能吃。你看看他,剛生下來時那麽小一點點,現在這麽快就長成個小肉球,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懷裏抱著個小白豬。”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哈哈哈”大笑出聲,笑的眼淚都在眼角堆積著,繁玉被她笑得麵皮紫脹,呆呆站在她旁邊,隻覺得自己的形象毀於一旦,之後,之前還遮遮掩掩,不肯讓她接受換尿布的禁忌全都沒有了,把小繁玉交給她自由的折騰。

小繁玉這一病,兩人也知道再這樣時常換地方躲避不是常事,他們沒有其他辦法聯係青訣,隻能依靠推測,既然青訣在凡間時摘下芍藥珠釵就能現身,此刻摘下珠釵他沒能立刻給予回應,隻能因為他不在凡間。

他已與天界斷絕關係,其他族類更不可能公然違背昊鳳意誌,收留青訣和決眉,那麽唯一能夠躲避的地方,就隻剩下青訣的老家,蓬萊境。

這是唯一能想到的,他們的藏身之處。

但若是真的要去蓬萊境,憑借風兒這樣的凡胎,是沒辦法抵達的。哪怕繁玉運用法術,帶著凡胎也難以飛行太久,想要去遙遠的蓬萊境找人,堪比癡人說夢。

兩人合計了一番,風兒聽他提起困難之處,先是一陣失望,很快又振奮精神:“我再找找有沒有別的辦法。”

“其實也不必非要急著去找他們,蓬萊境守衛森嚴,就算到了那裏,也很難把人找出來。”繁玉安慰了幾句,聽她口口聲聲說要去找決眉,心裏驟然一痛。

這些天他從沒主動提起過此事。

決眉是他的母親,他怎麽可能對她沒有感情,曾無數次,繁玉想要對她表明自己的身份,卻又極力壓製了那股渴盼。

決眉對他而言,就像是寒冬裏的一絲溫暖,一種遙遠的想念,他對決眉,又是渴盼,又有隱隱的畏懼。

他恐懼自己會破壞這數萬年的想念,恐懼打亂命運,更加恐懼她在看到自己時,露出疏離冷淡的表情。

他會是她想象裏那個孩子長大的模樣嗎?如今的他魂魄破碎,一生被人囚禁,毫無建樹……決眉見到他時會不會失望,有沒有可能,幹脆就覺得他是個騙子。

他恐懼著,直到遠遠地,看到那個小院的燭火熄滅,直到感受到那股血脈的牽連消失,直到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直到現在,他都不敢告訴風兒真相。

他不敢說,也不敢承認,決眉,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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