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艇已经静悄悄地停在小码头边上,我顺着小码头的木栈道走到小艇旁边,却发现这次小艇起航的地点和上次胥斌驾艇时略有不同:上次出航前小艇明显处于闲置状态,因此泊在浅滩上,而这次阿飞则体贴地将它停靠在码头栈道旁,也省去了我涉水而上的麻烦。
“怎么样?查出是谁烧死了胥斌吗?”看到我登上小艇,阿飞沉闷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和上几次一样,不知道是谁做的,胥斌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活活烧死了,我却无能为力,唉。”说罢我痛苦地锤了一下小艇边沿,一阵空远的震动声传出去,一直消失在四周无尽的大雾中。
阿飞也显得有些沮丧,于是什么也没说,从浅滩上抽出铁锚后便驾艇往仔蛙岛方向划去。铁锚锃亮,懒散地摆放在我脚下,似乎它是这些天我看到的唯一具备光亮的东西,至少比陈旧腐朽的小艇新得多。
“这些网状物是什么东西呀?”我疑惑地指着船舷两侧绑扎的一些网状物问道。这些像渔网似的东西紧密地贴合在船舷上,在最上方还有两个一组的金属钩子牢牢地钩住了船舷。
“这个呀,是船体加固用的加固网。”阿飞边划桨边说道,“小艇上有时会有这样的东西,在风浪来临的时候可以加固船体,不过我看这些加固网有些年头了,呵呵。”
划出几十米后金环岛的小码头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这时才深切体会到上次出航时二人的那种恐惧。四周被迷雾包围,视野不过是几十米的范围,前方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灯塔,所有未知的物质都笼罩在我的四周。随着离岸边越来越远,我耳中除了木浆击水的声音外,就剩下呼呼的海风声,听上去有些像女人的呜咽,虽然已经是初夏,但空气中凝结的水汽将我的衣服濡湿,黏糊糊说不出的不适。
仔蛙岛的灯塔在迷雾中时隐时现,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的呼吸,时断时续。我大气不敢出,紧盯着灯塔的方向,而阿飞也时不时回头确认一下灯塔的方向。我转身一看,金环岛那边的灯塔也是影影绰绰,幸亏现在是白天,要是在黑夜我真的要害怕了。
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直伴随着我们,说不出的诡异,像是风声,又有几分像耳语,在富有节奏的击水声中格外清晰,我感到阿飞也有些紧张,不时朝四周看着。一缕缕浓密的大雾时不时横亘在我们之间,犹如身处秘境,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试图趁我们不注意时猛然跳出来,想到这里,我背脊上忽然有些发凉了。
我知道,这是因为四周出奇地寂静,静得听不到活人的呼吸一般。而在我的身后,甚至脚下,一直有什么东西紧紧跟随,也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真的有什么不详的因素,我的心跳随之渐渐加速。
“肖南,看好灯塔的方向,我要加快速度了。”阿飞额头上渗出细汗,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浓雾深处的灯塔,但久而久之竟然也觉得有些后怕:万一有什么东西真的蹦出来,我怎么办?
不远处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的轮廓,正影影绰绰地等待着我们的到来,海水竟然安静得出人意料,连波浪都很小,似乎不像是远离大陆的海域。半晌后我终于明白,这是因为我们正航行在两个小岛中间相对安静的水域中。
在我们头顶一侧不远处,那根被浮标带到仔蛙岛的缆绳正懒散地绷在空中,好像在那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拉着它。
一抽,又一抽。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金环岛方向的灯塔消失了。
在我们身前的仔蛙岛灯塔,也随着大雾的渐渐加深,长时间不再出现,偶尔的一次现身就如同鬼火一般令我感到心惊肉跳:难道,灯塔又神秘地熄灭了?
那么引领我们方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没等我害怕,忽然觉得脚下一晃,一阵潮水似的海流顺着船头方向朝我们袭来。
“哈哈!太好了!肖南,我们要靠岸了!”阿飞兴奋地挥动着木浆,说道,“那是岸边击回的逆流,我们离仔蛙岛不远了!”
我擦了下汗水,这才有些放松地四处张望。那条救命的绳索还绷着,随着空气的扰动渐渐颤抖着,如果不是我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方法,恐怕在不久前我们也会像上次出航一样再度迷失方向。海水渐渐变得有些浅绿色,这说明船下方的海水深度正在变浅。我甚至看到了不清晰的海水下有几尾漂亮的小丑鱼。看到目的地近在咫尺我心中也有几分放松,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海水里这些艳丽的鱼儿来。
一阵逆流从仔蛙岛袭来,掀起一阵白色的细浪,就在此时水底出现了一丝异象,没等我看清鱼群,一张女人的脸陡然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里!
她微闭着双眼,阴郁寡欢,长发随着海水四散开来,我感到头皮一炸,心跳瞬间加速,甚至闻到了血液中肾上腺素的味道,那张女人苍白的脸似乎在刹那间就定格在我面前,连准备的时间都没留给我。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双脚却跟黏在船底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郁唯紫……”我颤声道,“阿飞,我怎么看到了郁唯紫……”
“你说什么?”阿飞闻言也哆嗦了一下,“你别吓我,郁唯紫可在金环岛上!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说罢我感到船底一震,想来是靠岸了。
果然,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有一个数十米高的灯塔,正散发着涣散的黄色光芒,而我们用浮标固定的小铁钩,正拉着那根指引方向的绳索,牢牢地固定在灯塔下方的浅滩上。
“肖南,你别吓我,你确定没看错?”阿飞一个机灵跳下船,似乎有些惧怕地说道。
我晃晃悠悠地提着工具包走下小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见了,她就在水底,头发散开着,没错,她那张脸我记得可清楚了。”这时我的心脏还在狂烈地跳动着,看来一时半会无法平静下来。
阿飞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忽然蹲下身去,将面颊浸在水里,想看看水底的情况。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这种玩命的举动,心里七上八下。
一张人脸出现在海底,这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况且我觉得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思维应该是清晰的,即便是几夜未曾安眠,也绝对不会产生幻象。难怪刚才我在船上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定就是水底这个女人,但奇怪的是,郁唯紫一直在古霞山庄,又怎么会出现在海底呢?
咕咚一声,阿飞将头从海水里拔了出来,头上还带着几丝海藻。他吐出一大口海水后对我说道:“我说肖南你也太玄乎了吧,我在底下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我愣了。
“当然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些小鱼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说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呀?”阿飞没好气地说道,“快点出发了!在天黑之前我们得修好配电房,不然万一晚上绳索断了我们要回去就麻烦了。”
我怔怔地站在岸边的浅滩上,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在海里看到的惊魂一幕——那分明就是郁唯紫的面孔,难道就这么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仔蛙岛的面积和金环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经过阿飞的口述我得知,这个小岛可真算是弹丸之地,东西长不过百米,南北也就二百来米的宽度,在这个袖珍小岛上,仅有两处建筑物,一个是灯塔,另一个则是配电房和淡水机房所在的一处旧房子。我们沿着小路在迷雾中花费了不长的时间就找到了配电房,铁门紧锁着,阿飞从背囊里掏出了钥匙。一缕缕雾气沿着小路朝腐旧的铁门蔓延着。低矮的树丛依偎在有些老旧的建筑旁,一串串藤蔓植物带着绿色的海藻样的东西攀爬在门前,像极了中世纪荒原里的坟茔。
此时我忽然觉得脑中灵光一现:这个场景我在哪里见过。
没等我仔细想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发生在何时何地,伴随着一阵沉闷的金属摩擦声,配电房和淡水房的大门被阿飞打开了。看着黑洞洞的室内,我心里竟然有些犯怵。阿飞倒是挺大胆地拧亮了手电,随即一道雪白的光柱照向了前方的黑暗。
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房间深处。配电房不过百十来平米大小,我看到许多管道从头顶蜿蜒而过,那是淡水冷凝机械的部件,在这处既是淡水房又是配电房的建筑深处就是它的核心机构——发电机组。
和我的畏畏缩缩不同的是,阿飞好似对这里异常熟悉,奇怪的是从上岸开始他就很少说话,只是低着头顾自走着,我也没有搭腔,毕竟在一个我不熟悉的环境下,我本能地感到有些恐惧。背囊里的工具似乎越发沉重,前方的阿飞又一直沉默不语,眼前漆黑一片的环境让我觉得异常压抑。
正当我几乎为这种死寂感到有些癫狂时,阿飞终于操着一贯的沙哑声调说道:“好了,我们到了,这里就是电机组。”
我长舒一口气,赶紧放下背囊歇了口气。只见在我们身前就是一个庞大的电机组,上面的仪表盘沾满了灰尘。看来我们得花不少时间在这台机组上了,据我目测,它的年纪比我还要大。它就像一个喘着粗气即将死去的巨兽,等待着我们再次将它唤醒。
修复工作马上进行,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过,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夜幕就将降临,我们必须赶在这之前完成修复并且顺利返航。我本来还在纠结于水底看到的那张神秘面孔,但看到阿飞挽起袖子马上开干的劲头,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给他当起了副手,递送各种工具,另外还负责拿手电为阿飞照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心中却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感到安静——那个女人的脸,现在还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敞开的铁门中冲出来。现在的每一秒对于我而言不啻是巨大的煎熬。
也许等我们全神贯注地修理电机时,郁唯紫会悄悄地走到我们身后,静静地看着我们,然后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而那种叹息里,充斥着死亡的意味,她满头的黑发铺散在肿胀的脸颊上,令人作呕……
而那张脸随即在我的注视下变成皑皑白骨。
终于在接近天黑前的半小时,阿飞满头大汗地从电机组下方钻了出来,身上布满了油污,他瘦削但有几分英俊的面色中充满了放松后的喜悦,他拍拍手道:“应该是修好了,只是保险丝烧断了而已,我们试试看。”
“好,赶紧启动电机吧!”我迫不及待地说道。在断电状态下我们度过了黑夜一般的四天,现在我感觉自己对光明的热盼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一阵破败的柴油机运行声划破了四周的沉寂,我和阿飞紧张地盯着电机组运行控制板上的各个仪表,终于,像星火燎原一般,电机房里的白炽灯发出一阵阵闪光后,终于被点亮了。身后不远处的淡水机房里也传来沉重的机器轰鸣声,一阵阵**流动的声响从我们头顶的淡水冷凝管中传出。发电机修好了,淡水机房也恢复了运行,金环岛上断水断电的日子总算是结束了。
我和阿飞相视而笑,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一样如释重负。想必此时金环岛上的人们也发出一阵阵欢呼,黑夜虽然即将到来,但那种因黑暗而生的恐惧应该就此消散了吧。
夜幕即将到来,为了不至于在归航中迷路,我和阿飞关好机房的大门后匆匆朝仔蛙岛的小码头跑去,随着夜色渐渐加深,潮水开始朝金环岛方向蔓延,连大雾也越发浓密了。我们一前一后紧张地朝码头进发,生怕因为迷雾而找不到回程的方向。直到看到一束明黄色的灯光时,我们才都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灯塔到了,而在数十米高的灯塔下方就是小码头和回程的小艇。
在踏上小艇的一霎那,又有一种直刺我神经的恐惧袭来:那个女人,会不会还隐藏在不远处的海底,像一个等待猎物上钩的海妖,阴测测地对着我们吃吃发笑?
阿飞似乎看出了我的惊惧,他大度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没事的肖南,你是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等我们回到金环岛,你再好好睡一觉就是了。”说罢摸出一只白色三五朝我递来,我淡淡地拒绝了,他便没再说话,点燃香烟后抡起木浆,调转船头对准航向后奋力地开始划水。
那种有节奏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微闭着双眼,似乎想回想起上岸前几秒钟见到的那张脸,夜色渐渐沉寂,迷雾也越发浓稠,我甚至看不清阿飞的面孔,在昏暗的夜色中仔蛙岛的灯塔越来越远,海风阵阵袭来竟有些透骨的阴寒。我们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前行,只有机械的划桨声为伴。
金环岛外围的强力航标点亮了。一道道煞白的光束穿透黑夜和迷雾,将阿飞的身形折射成不同的样子,我缩进船底,试图让自己平复一下,强光航标的灯光折射在空气中,形成一片旖旎的光效。
周遭是一片令人感到心底发凉的死寂,就如同没有任何生命体的异度空间一般。
格格。格格。
我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吸引了,一个激灵窜了起来,紧张地环顾四周,只见阿飞也是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在迷雾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和动作,想必他此时也和我一样,被一种亢奋的恐惧所包围。
恐惧一旦生成就无法凭空消散,随着我越来越焦虑,那种机械的声音越来越明显,简直就像小学上课时老师不小心用指甲在毛玻璃黑板上刮过发出的声音,而此时那种声音越来越大,已经超出了我的忍受能力。
格格。格格。
忽然我觉得脚下一阵冰凉,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小艇里已经有了一层积水,随着那种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大,水也越积越多。
毋庸置疑,我们的船漏水了。
“肖南,我们的船被人凿漏了。”迷蒙中传来阿飞紧张的语调。我失了神,试图用双手将不断涌进的海水捧出去,但无论我如何努力,涌进的海水总是比捧出去的多。小艇已经在海面上摇摇欲坠。
“我的天哪!”阿飞又再度发出一阵颤抖的呼号。我四顾一看登时傻了眼: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一个巨大的带着横帆的船影出现了。
鬼船,那艘鬼船不偏不倚,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准时出现了。
格格。格格。
船底不断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声音,我手忙脚乱地捧着水,不一会,一个小浪打来,小艇侧翻了。
落水之后我便一直朝下沉,我大声地呼救:“阿飞!救命!阿飞!救命!”
阿飞也在四处寻找着我,几次他的手都拉上了我的衣服,可是一阵乱流袭来又将我们扯散,慌乱中我喝下了不少海水,咸涩无比。阿飞呼叫着我的名字,在一阵阵凛冽的海风中,始终不能接近我,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深度的绝望。
因为我感到有一双手,在水底死死扯住我的双脚。我正像一个铅块似的飞速下沉。
肖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说肖大侦探,魏大警官,你们在外面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呢……
肖南,你自己保重……
……
郁唯紫颤颤巍巍从我的房门前走过,她苍白的面孔下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盯着我,浓密乌黑的头发让我觉得有些灵异,忽然,她伸出一双被海水浸泡得发白肿胀的手,朝我扑来,我看到她的皮肤层层剥落,无比的恐怖。而那张我在水里看到的脸,此刻和我近在咫尺,我几乎能嗅到她脸上那股死亡的气息。
接着我发出了一声尖叫,嘴里却吸进了不少咸涩的海水,海水顺着我的胃部往下流,一直流下去。
朦胧中,我看到在仔蛙岛上的配电房旁,那个我熟悉的人正在和一群人照相,照片旁边有一行小字:2005年重建,父亲的藏宝室。
我再也来不及思考什么了。身体的热度正在逐渐降低,在冰凉的海水中,我的最后一丝意识随着这张照片的出现而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