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解人間不自由

第16章 山風吹不散胡適心頭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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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改編自法國著名小說《續俠隱記》的紀事詩,泄露了胡適心裏的情人“米桑”就是曹誠英。

其實除了“米桑”這個代稱,胡適在日記裏至少還用了四個不同的稱呼來指代曹誠英,因為他清楚以自己的名望和身份,他的日記將來肯定會廣為流傳的,那麽在日記裏麵,他主張既要展示自我,又要隱藏一些東西。如何隱藏,隻有玩狡兔三窟。

比如,“娟”也是指曹誠英,“佩聲”(曹誠英別字佩聲)同理,英文字母“P”(佩的第一個字母)亦如是,另外,MS(米桑)也算一種縮寫,可謂費盡心力。

但這些東西,終究隻是蛛絲馬跡,不算直接證明,按照法律的觀點,不能判定胡適有婚外戀。也算是人算不如天算,1931年徐誌摩去世後,他的日記出版了,裏麵提到了這件事;此外,徐誌摩給胡適寫的信裏也透露過;當事人曹誠英也給胡適寫信;汪靜之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自己的詩集,把胡先生的這段風流韻事非常明白地寫了出來。至此,胡適已不能靠“疑塚”再行掩飾。

首先介紹一處不太明顯的,出自胡適自己的日記。這篇日記寫於1923年10月3日,前文提到過他一直在杭州養病,折騰了幾個月,後終於要離開杭州去上海了,此前都住在煙霞洞的一家旅館。

睡醒時,殘月在天,正照在我頭上,時已三點了。這是我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淒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當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繼續這三個月的煙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18]

枕上看月,徐徐轉過屋角去,讓人黯然神傷,一般講神仙生活,不僅僅局限於男女之事。在傳統語境裏麵,安靜地讀書,悠閑地交友,與古人“對話”,做這些可以讓你心滿意足的事,都可以叫“神仙生活”。其實,對這段“神仙生活”,不用胡適自己感慨,當時不少名人都知道。

那麽更直接的證據就在於物證了。

首先,有一個客觀的居住環境的問題。當時在煙霞洞旅館,胡適與曹誠英兩人的臥室是並排相連的。據汪靜之的描述:“要先進佩聲的臥房,也就是先進到曹誠英的臥室,再由兩房中間的門,才能到胡適的臥室。胡適的臥室,別無門路,那唯一的出路就隻有一個門,出了這個門,先到的曹誠英的臥室,再經過曹誠英的臥室才能到客廳……”

這是他們兩人居住環境的布局。

另據徐誌摩1923年10月11日的日記記載,彼時胡適已經離開杭州到了上海,其中寫:“午後,為適之拉去滄州別墅閑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適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顧忌。”

上文似乎在說,徐誌摩從胡適在杭州寫的詩中看出了一點兒端倪,就問他,除了詩裏的表麵文字,背後是否還有隱藏不報的東西。胡適紅著臉說,有,但不敢說,因為有顧忌。徐誌摩是何等聰明,隔天又在日記裏寫到與胡適的聊天:“無所不至,談書、談詩、談幽情、談愛戀、談人生、談此談彼,什麽都聊到了,不覺夜之漸短。”聊了一通宵,他的觀察是胡適返老還童了,然後筆鋒一轉:“……可喜,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將來本傳索引資料……”

徐誌摩的邏輯是,朋友之間,很多事情隻要有了由頭,就可毫無顧忌地追問,按照他與胡適的關係,一般也不會有太多隱瞞,所以他想著以後給胡適寫傳記、詩裏的序言、跋語、自述時,希望能挖出更多的八卦。這當然是徐誌摩埋下的一個伏筆,可惜他去世得太早,沒有等到為胡適寫傳記的那一天,不過,卻給我們喜歡挖掘八卦故事的人提了一個醒。

分析完徐誌摩的日記後,再來看汪靜之提供的證據,答案就在《六美緣》這部詩集中一些詩的序言和注解上,如這一段:

我到煙霞洞拜訪胡適之師,看見佩聲也在煙霞洞,發現他們兩人非常高興,滿臉歡喜的笑容,是初戀愛時的興奮狀態。適之師像年輕了十歲,像一個青年一樣興衝衝、輕飄飄,走路都帶跳的樣子……適之師取出他新寫的詩給我看,我一看就知道此詩是為佩聲而作的。詩中把佩聲比作梅花。佩聲娘家的花園裏有個竹梅亭,佩聲從小起自號竹梅亭主。[19]

汪靜之親眼見證了胡適與曹誠英的戀愛情景,參照汪先生做風月詩時的直白,此番絕對不是妄言。

接著,最重磅的“料”出來了。曹誠英本人於1924年寫的一封信,直接點明了她與胡適的這段感情:

適之:

你的信與你的詩,狠使我感動。我恨不得此時身在秘魔岩,與你在豔色的朝陽中對坐。你是太陽性Solar的氣質,所以不易感受太陰性Lunar的情調——悲哀的寂寞是你初度的經驗!但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暫時的悲哀的寂寞;我卻是永遠的沉浸在寂寞的悲哀裏!這不是文字的對仗,這是實在的情況。上帝保佑你“心頭的人影”:任風吹也好,月照也好,你已經取得了一個情緒的中心;任熱鬧也好,冷靜也好,你已經有了你靈魂的伴侶。[20]

最後一句話,是一個表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你是我的全部。我對你的愛堅貞不變,我已成為你永遠的靈魂伴侶。

那胡適寫的這首詩,就是他一生的代表作之一——《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沉思,——

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鬆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鬆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1924年,也就是兩個人度過三個月神仙生活的次年,胡適在北京西山秘魔崖借來的別墅裏麵住了一個星期,寫了這首《秘魔崖月夜》。

且看他是如何懷念往昔美好的。所謂“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進一步證實了胡適在日記和詩歌裏對月光的偏好,在他心裏,曹誠英就是月亮,回想起來,他們兩個人在西湖賞月的那些往昔,真是讓人懷念。一旦曹誠英不在身邊,比如在秘魔崖,一旦看到月亮,就會想起曹誠英。“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鬆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這一句溫柔蘊結,頗有古典詩的韻味,也為後人所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