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華中科技大學文華學院工程管理專業一位大四男生,向他心儀的女生,送出了一封他用時212天寫成的16萬字的情書,女孩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這就是網絡熱語“十動然拒”的掌故來源。為什麽想起這個詞,因為80多年前的沈從文也曾被張兆和“十動然拒”。
根據沈從文之子沈龍朱、沈虎雛編輯的《沈從文家書》講,從沈從文最開始追求張兆和開始,到二人結婚,在這三年零九個月的時間裏,一共寫了多少封情書?沒有準確的記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幾百封是不成問題的,可惜這些情書全部毀在了抗日戰爭初期的硝煙中。這個信息的來源是沈氏的後代,幾百封情書,以千字文計算,差不多幾十萬字,對於沈從文這樣的大家來說,不是太大問題,因此還是很靠譜的。當然,張兆和最開始的確是拒絕了沈從文,但麵對沈先生的孜孜不倦、筆耕不輟,終究還是有了被感動的一天。所以,N次的“十動然拒”後,必然還是有一次皆大歡喜的。
但在修成正果前,沈先生的經曆還是蠻苦的。在王華蓮把沈從文與他談話的事向張兆和匯報後,張兆和便於7月8日來到了上海。她此行的目的,首先是向閨蜜王華蓮把這件事打聽清楚,特別是王華蓮提到的沈從文有恐嚇的話,語焉不詳,張兆和希望了解得更清楚。此外,她之前曾就這件事向校長胡適反映過,胡適當然是站在沈從文的角度來勸她,希望能接受沈從文。
當天,王華蓮去車站接張兆和。一下車,張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詢問沈老師是如何恐嚇自己的。王華蓮說,當天沈老師對她講,如果張兆和不接受自己的愛,他就隻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奮發向上,讓自己更努力,小說寫得更好,教學取得更好的成績,這應該是一條很積極的路。為什麽王華蓮把它理解為“恐嚇”呢?大概是覺得沈老師太小心眼,意氣用事,奮鬥半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改變他人對自己的看法,這樣的格局未免太小了,其實就連沈從文自己都說,“多半是不會走這條路的”。
沈從文的第二條路則有兩個選項,要麽因情自殺,不少年輕人的腦子裏在為情所困時大概都有過這樣的想法,尤其是那種失望、絕望、憤怒達到極點時,這種想法尤為強烈。對於沒經曆過多少戀愛洗禮的沈從文來說,一時頭腦發蒙,也不排除會有這樣的想法。
除了自殺,第二個選項是什麽呢?據王華蓮講,沈從文見自己當天說話吞吞吐吐,最終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我總是要出一口氣的”。出什麽氣呢?怎麽出氣呢?張兆和的心裏就一激靈,難道要與我同歸於盡嗎?這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張兆和心裏對沈從文大為失望。
不過王華蓮想得更複雜,她想的是沈老師會不會去毀壞張兆和的名節,或者以他的聰明智識,四處捏造,把張兆和包裝成一個可怕的女子,使其他男子不敢接近她,讓張兆和永遠得不到一個愛人,這就是所謂的報複了,還能讓沈老師得到愉悅和滿足。
說到底,畢竟當時她們都是年輕女子,即便再冷靜、理性,可第一次麵臨這種事,難免有脫離實際的想法。世間的確有因愛生恨、繼而去造謠誹謗的男子,但畢竟是小概率事件,很難想象作為老師的沈從文會有這樣的想法。
當然,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張兆和看來,閨蜜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張兆和也多了一個心眼,反過來思考這個問題: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證明沈從文對自己的愛不是假的。“為償還這不顧一切的愛,我雖永遠不會愛他,雖然也要臆想著,這未曾經驗的落寞的難看,我也願意。”這就是一種很微妙複雜的情感。哪怕沈從文像王華蓮說的那樣會去詆毀自己,讓自己得不到其他人的愛,讓自己的名聲受到損害,自己也相信,這是真愛。
這也恰恰證明了沈從文的獨占欲和對愛情的強烈渴望。張兆和雖然不會因此而轉為愛他,但寧願承受這樣的一種打擊。這或許就是一些女性心裏不可捉摸之處,也比較隱秘。所謂男女有別,大概就是說的這些方麵。
一對閨蜜聊了許多,轉眼一想,覺得單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不了這件事。盡管沈老師還沒到瘋狂的地步,但保不齊就突然來了,想到這裏,張兆和有些害怕,幹脆就直接找到了校長胡適。
開始胡適不太認識張兆和,至少對這個女生印象不深。要知道胡適是一個非常愛應酬交際的人,家裏經常賓客滿座,這一天也不例外。張兆和談這麽隱秘的事情,如果坐在客廳跟大家聊,肯定不好開口,就有些猶豫。胡適還是很開明的,雖然來了一個學生,但出於禮節,也不能擺架子,他看出了張兆和的難言之隱。這時候,胡適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文靜端莊的女生似乎就是Miss zhang。他嚐試著問了一句,張兆和點了點頭,胡適一下子就明白了,就讓她稍晚再來,意思是等自己的賓客都走了再來拜訪。估計他已經猜到張兆和此行的目的了。
張兆和冰雪聰明,隔了一個多小時再度登門,這時候她隻看到學長羅爾綱在胡適家。後來,羅爾綱成為中國研究太平天國曆史的泰鬥級人物,當時他剛從中國公學畢業,沒有找到工作,胡適就讓他在自己家一麵做家庭教師掙點飯錢,一麵幫自己做些課題研究。兩人以前在學校沒怎麽打過招呼,沒想到當天在胡校長家見了麵。羅爾綱見到學妹,想到自己還在為謀生而掙紮,心裏難免有些委屈和不好意思。這是閑話,就不再多說。
胡適終於有時間麵對張兆和了。其實,胡校長早就猜到了張兆和的來意,但又佯裝不知情,東拉西扯了好半天才轉到正題,問張兆和有什麽話盡管說。張兆和有些羞澀,但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了沈從文的事。於是,胡適就直接把他與沈從文的對話,以及沈從文向他訴說自己對張兆和的依戀之情,都給張兆和講了一遍,相當於情報互換,再共同研究處理辦法。
講完後,胡適就開始誇獎沈從文是天才,是當時中國作家裏最有希望的年輕人。但在張兆和看來,胡校長完全是在神遊,沒明白自己的最終目的,所以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校長,自己並不愛沈從文。可以想象,當時胡校長的尷尬,雙方都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胡適才開口說:“盡管你不愛沈從文,你能不能跟他做朋友?”
張兆和盡量把表情放得輕鬆:“本來沒關係,可沈老師與我並非同齡人,也不是同學,如果做朋友,可能會一直誤解下去。這糾紛就不會了結。”
說完這些,胡適還不死心,長歎了一口氣:“像沈從文這樣的天才,人人都應該幫助他,讓他有發展的機會。”這句話他反複念叨了很多次,並表示沈從文說他崇拜Miss zhang到了極點,又不斷強調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愛。
然而張兆和有自己的個性,如果她不滿意,她會堅定地說出來。現在越是聽胡適不斷表揚沈從文,她就越覺得不真實。愛慕自己的人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那還要不要讀書了?當然,這並非是說張兆和在炫耀自己多受歡迎,而是重在強調她無法安靜讀書。
麵對一個投訴老師騷擾自己的女學生,身為校長的胡適最後也無法替沈從文說話了,畢竟這是原則問題。自己怎麽能變相地鼓勵學生去和老師談戀愛呢?而且這個女學生的理由還十分充分,學生的第一任務不就是讀書嗎?所以胡校長略顯尷尬地再度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再度開口,讓張兆和寫一封信給沈從文,把態度表明一下,但同時也希望她盡量寫得委婉,同時承諾自己也會寫信勸勸沈從文。
本來胡適滿心希望給二人做媒說和的,結果一盆冷水撲麵而下,反倒被小女生給說服了,不得不重新回到校長的本位,以保證學生能夠好好讀書為第一要義。
最後臨走的時候,胡適又說:“你們倆因為這些事都找了我,我很高興,我沒有覺得麻煩。我總認為這是很神聖的事,請放心,我絕不亂講。”
這句話後來被張兆和在日記裏一通嘲笑:“神聖?放心?亂講?我沒有覺得,身為老師可以公開騷擾我這個學生,這種情感叫神聖?我為什麽又要放心?我一個學生向校長提出對另外一個老師的投訴,你當然就不應該亂講,怎麽還叫放心?”
由此可見,張兆和年紀雖輕,又是弱女子,對人對事卻有這麽理性而堅定的判斷,且無論這種態度可不可愛,終究還是讓人肅然起敬的。
這次談話結束後隔了兩天,張兆和接到了沈從文7月9日寫的一封信,就是跟王華蓮聊完天後寫的。這封信的字體寫得很大,或許能反映出沈從文當時的一種情緒:
兆和小姐:從王處(王友蓮)知道一點事情,我尊重你的頑固,此後再也不會做那使你負疚的事了。如果人皆能在頑固中過日子,我愛你,你偏不愛我,也正是極好的一種事情。得到這知會時,我並不十分難過,因為一切皆是自然的。很可惜的是如果你見到胡先生時,聽到胡先生的話,或不免小小不懌,這真使我不安。我是並不想從胡先生或其他方麵來挽救我的失敗的,我也並不因為胡先生的鼓勵就走所謂極端。我現在是慘敗,我將拿著東西去刻苦做人,我將用這教訓去好好的生活,也更應當好好的去愛你。你用不著憐憫或同情,女人雖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可以送給其他的那一群去。我也不至於在你感覺上還像其他人一樣,保留使你不痛快的東西。若是我還有可批評的地方,可憐處一定比愚蠢處為少,因此時我的頑固倒並不因為你的偏見而動搖。我希望一些未來的日子帶我到另一個方向上去,太陽下發生的事,風或者可以吹散。因為愛你,我並不去打算我的生活,在這些上麵學點經驗,我或者能在將來做一個比較強硬一點的人,也未可知。我願意你的幸福跟在你偏見背後,你的頑固,即是你的幸福。[34]
看起來,也是滿篇怨氣。情緒最激動之處在於“……你用不著憐憫或同情,女人雖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可以送給其他的那一群去……”
這幾乎是攻擊了所有的女性,意思是身為女性必然多這些無用的、無效的、讓人生氣的憐憫和同情,這些東西很多,你大可把憐憫和同情送給其他的那一群,那就是在諷刺張兆和收到類似他這樣的情書有幾十上百封,原來,他沈從文隻是其中之一,並沒有獨特之處。每當沈從文想起這茬兒時,就會特別激動,差不多是越寫越激動,寫到最後,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愛還是恨,是淡漠還是激烈。從情書的角度理解,情人之間本來就是這樣說話,特別是在男性追求女性時,那種急切鄭重的心態,在這封信裏表露無遺,且很明顯,怨恨多於愛情,充滿了負能量。
後來,張兆和又收到了沈從文寄來的第二封信,同樣還是7月9日那天寫的。按照張兆和日記裏的回憶,措辭和語氣幾乎與第一封如出一轍,這裏就不加詳解了,隻是介紹幾處特別強硬的地方。
首先,沈老師繼續在為自己的自尊做辯護:“……我希望我能學做一個男人,愛你卻不再來麻煩你。你也不必把我當成他們一群來浪費你的同情,互相在頑固中生存。我總是愛你,你總是不愛我,能夠這樣也仍然是很好的事情。我若快樂一點,便可以使你不負疚,以後總是要極力去學做一個快樂的人。”
看起來,把自己與那一群追求者相提並論,這讓沈從文尤其不能釋懷。然而到了信的末尾,憤怒的火焰依然熊熊,決絕裏又露著一些不舍,但是很奇怪,不舍的苗頭一露出來,又會立即用自己所謂的理智的冷水去澆滅它。
末一句是這麽寫的:“女子怕做錯事,男子卻並不在意做過的錯事上有所遁弊,所以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那你這不幸是同我生命一樣長久的,我願意你的理智,處置你永遠在幸福中。”大意就是:女人怕做錯事情,男人卻不會在已經做過的錯事上有所回避,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那你這個不幸會同我生命一樣長久,我願意你的理性,能讓你永遠生活在幸福中。
細細品味,也是語帶威脅與不屑,但同時又充滿了洶湧的愛,足以吞沒對方。這就是一個很矛盾的地方。
如此,關於沈從文“恐嚇”張兆和的內容,算是大致梳理了一番。按照一般的故事發展,兩位的感情怕是走到了盡頭。但很快,英明神武的沈老師就要“逆襲”成功,抱得美人歸了。
為什麽把逆襲加引號?因為我不太想用這個詞。首先,逆襲是站在弱勢群體的角度,可沈從文並非處在這樣的位置,雖然他不是名門出身,比起張家的背景要差很多,但不要忘了,他是中國公學的正聘老師,又是當時全國有名的新銳小說家,而且身後還有一個泰鬥級的人物胡適在推崇他。
嚴格來說,作為後起之秀,沈從文絲毫不讓合肥張氏,所以,他追求張兆和不存在“高攀”之說。這也就是為什麽王華蓮說“你要再偉大一點”雲雲,讓沈從文就有點不以為然,他還是非常自信的,這種被人看低的感覺當然心裏不舒服。
接下來,我將梳理出沈從文寫給張兆和最重要的第三封信。這封信不但改變了這段感情的走勢,而且對世間男女理解愛情也許會有醍醐灌頂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