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講“李愛默太太”(林徽因)的沙龍。林徽因作為沙龍的女主人,她的角色很多,其中有一個角色就是作為一位知心大姐姐,或者說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聽者,為朋友們解決各種困難,尤其是感情上的困擾。
1934年的一天,林徽因就在家中接待了沈從文。沈從文來找她,是要傾訴一件非常困擾自己的事。當時的沈從文新婚不久,是前一年重陽節結的婚,而且小說出版之後,也受到市場與讀者的熱烈追捧,按理說事業、愛情都很如意,怎麽會有困擾呢?
沈從文向林徽因坦白了——自己受到了一場婚外戀的困擾。兩個人當天的談話是在私密環境裏進行的,按理今天的我們不可能知道。但林徽因寫信把這件事告訴了費慰梅,也就是美國學者費正清的夫人。
林徽因在信中講:
不管你接不接受,這就是事實。而恰恰又是他,這個安靜、善解人意、“多情”而又“堅毅”的人,一位小說家,又是如此一個天才。他使自己陷入這樣一種感情糾葛,像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一樣,對這種事陷於絕望。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衝突茫然不知所措,這使我想到雪萊,也回想起誌摩與他世俗苦痛的拚搏。可我又禁不住覺得好玩。他那天早上竟是那麽的迷人和討人喜歡!而我坐在那裏,又老又疲憊地跟他談、罵他、勸他,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及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實![6]
雖然沒有直接點出“婚外戀”三個字,但敏感的善於閱讀文學作品的讀者都能看出來,沈從文谘詢的應該就是這種事情。唯一有點兒奇怪的是,林徽因說“我坐在那裏又老又疲憊地跟他談”。林徽因比沈從文小兩歲,她反而覺得自己要更老。這其實是她在情感世界裏應對這種事比沈從文要更加成熟的一種自我感覺。
沈從文當時如此受困擾,主要是因為他當時與一位筆名高青子的同鄉女詩人、小說家發生了婚外戀。嚴格來說,這場婚外戀從1933年持續到了四十年代初,分分合合糾葛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時候他的暢銷小說《邊城》,其實就是描寫這段婚外戀的。
沈從文幾年之後回憶關於《邊城》的創作時,他的總結是,“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他自己解釋什麽叫“受壓抑的夢”:
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於不巧的痛苦經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生的悲劇。換言之,即完美愛情生活並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並從一種友誼的回聲中證實生命的意義。[7]
這是沈從文關於《邊城》的創作談。很明顯,這種解釋具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意味。他自己確實也承認,這是他在現實中受到婚外戀的引誘,而又最終逃避的結果。他如果不跟林徽因講這件事,林徽因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甚至很難想象,新婚不到一年他就麵臨這麽嚴重的情感上的困擾。
從這件事我們就知道,林徽因在當時以沈從文為代表的沙龍客人裏的重要地位。因為像沈從文這樣的人,這樣的苦惱,除了林徽因,無處可以訴說,他隻能跟這位善良、可愛、美麗、溫柔的女主人講一講。所以,林徽因的地位不僅僅是社交性的,更能關乎友誼、關乎人的安身立命。
然而在當時的北平,並不是隻有林徽因這一個“山頭”。同時期有一位成名更久,也具有相當影響力,和很多學者、作家、詩人關係不錯的女作家,她就是冰心。從今天的角度可以說她們處在一種相互競爭的關係,在公開的場合,她們也互相承認是朋友,但雙方的友誼幾乎是破裂了。因為冰心在20世紀30年代寫過一首詩和一篇小說,小說叫《我們太太的客廳》,詩的名字叫《我勸你》,全文如下:
隻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
雖然我曉得
隻有女人的話,你不愛聽。
我隻想到上帝創造你
曾費過一番沉吟。
單看你那副身段,那雙眼睛。
(隻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
還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靈。
你莫相信詩人的話語:
他灑下滿天的花雨,
他對你訴盡他靈魂上的飄零,
他為你長作了天涯的羈旅。
你是女神,他是信徒;
你是王後,他是奚奴;
他說:妄想是他的罪過,
他為你甘心伏受天誅。
你愛聽這個,我知道!
這些都投合你的愛好,
你的驕傲。
其實隻要你自己不惱,
那美麗的名詞隨他去創造。
這些都隻是劇意、詩情,
別忘了他是個浪漫的詩人。
不過還有一個好人,你的丈夫……
不說了!你又笑我對你講聖書。
我隻願你想象他心中悶火般的痛苦,
一個人哪能永遠糊塗!
一個人哪能永遠糊塗,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絕叫,哀呼。
他掙出他胡塗的羅網,
你停留在浪漫的中途。
最軟的是女人的心,
你也莫調弄著劇意詩情!
在詩人,這隻是莊嚴的遊戲,
你卻逗露著遊戲的真誠。
你逗露了你的真誠,
你丟失了你的好人,
詩人在他無窮的遊戲裏,
又尋到了一雙眼睛!
噓!側過耳朵來,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隻有永遠的冷淡,
是永遠的親密!”[8]
這首詩是1931年寫的,顯然是在影射,而且讀到的人也都知道,影射的是林徽因和徐誌摩的關係。徐誌摩空難逝世是在1931年,而這首詩正是在徐誌摩失事之後寫的。同年,冰心給梁實秋寫信,也提到了徐誌摩:人死了,說什麽話都太晚,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他誤女人?”也很難說。誌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
信的大意是說,上天生一個天才太不容易,但像誌摩這樣的人,糟蹋自己的天賦,看了使人心疼。
這些話都講得很直白,不需要過多地解讀。但那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對它的解讀就很有意思了。尤其冰心在晚年時曾說,這篇小說寫的並不是林徽因的客廳,而是陸小曼的。她為什麽要諷刺陸小曼?看她給梁實秋的信,她對徐誌摩又是一種什麽樣的複雜觀感?這些都是有趣的材料,都是需要我們解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