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林徽因對冰心寫的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這麽敏感呢?這裏還要從頭講起首先說書名,為什麽叫“我們太太”?因為作者用的是一個女仆的口氣,叫Daisy,用她的口吻來刻畫,這種寫法和錢鍾書的《貓》有點兒相似。冰心寫這本書,當然沒有和錢鍾書串通起來,但在中心思想上,兩部小說有相同的地方,即給客廳、沙龍、女主人定的調非常像。且看冰心寫的: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當時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閑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啡,想抽幾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裏來。在這裏,各人都能夠得到她們所想望的一切。[11]
錢鍾書在小說《貓》裏麵,寫得更細致一些,他借用的是小說人物齊頤穀的視角,以貌取人,覺得沙龍裏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應該具備真善美的品質,結果大失所望,想不到他們都那樣平平無奇:
他們的名氣跟他們的儀表成為使人失望的對照……頤穀私下奇怪,何以來的都是年近四十歲、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來,是他們現在唯一經濟保險的浪漫關係,不會出亂子,不會鬧笑話,不要花錢,而獲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樂部。建侯(男主人)並不對他們猜忌,可是他們彼此吃醋得厲害,隻肯在一點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對某一個新相識感興趣,他們就異口同聲講些巧妙而中聽的壞話,他們對外賣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時不許任何外人輕易進李家的交情圈子。這樣,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
而對於李太太這位主人,齊頤穀感覺她:
她並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隻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像變戲法的人,有本領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事實上,他們並不是李太太的朋友,隻能算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互換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再培養新習慣。
冰心和錢鍾書寫了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客人對這個沙龍的要求,以及女主人對賓客的觀感。這裏麵既有相和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但雙方不管是有意或者無意,忽視了這個差異,裝作看不見,然後把這樣的關係保持下來,讓彼此在這樣一種曖昧而微妙的關係中,都能得到最大的享受。
從個人來說,錢鍾書所寫“事實上他們並不是李太太的朋友,隻能算李太太的習慣”,這句話非常讓人警醒,可以讓我們從一個以前大家不怎麽注意的角度去審視,不僅僅是審視林徽因在北京的家庭沙龍,也可以審視像冰心這樣的女作家,因為當時北京並不是隻有林家這麽一個沙龍,男的像胡適,女的像淩叔華,都是愛熱鬧的人,在他們家經常有這種聚會,甚至冰心本人,也有她自己的星期五敘餐會。
冰心雖然是一個看上去冷冰冰的、很容易把人拒之千裏的女作家,但她也有自己的社交需求,而這些尤以女主人為主的沙龍,女主人與賓客之間的關係,可能就本質來說,還真像錢鍾書所說的那樣,(女主人)並不是賣弄才情,或者賣弄其他別的什麽的女人,她隻是要操縱著許多朋友,並通過這種操縱得到自己的樂趣和愉悅,並不是要操縱這些人去幹一件什麽具體的事情。因為隻要能夠調動人的情緒,能夠讓一個組織內部因為這些情緒的波動產生一些話題和言論,作為一個操縱者來說,也能獲得快感。
至於“這些人並不真正是朋友”,也需要重新定義,什麽叫朋友?因為大多數的“朋友”,其實就是“操縱與被操縱”的關係,女主人林徽因,可能操縱別人,賓客裏麵是不是也有人企圖操縱女主人、操縱其他賓客呢?這也是有可能的。
此外,兩部小說還有一個相同之處。
在《貓》裏麵,年輕的助理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在李太太的沙龍裏麵,她的賓客隻有男性,沒有女性,偶爾有,也是某位男性賓客的夫人。
在冰心的小說裏,這位女主人隻有一個女朋友——袁小姐,也是沙龍裏唯一的女客人。為什麽這樣呢?
第一種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說一個女人沒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現象。而且在遊園赴宴之間,隻在男人叢裏談笑風生,遠遠看見別的女人們在交頭耳語,年輕時雖以之自傲,而近年來卻覺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襯托的,兩個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腫,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我們太太的瑩白,顯得袁小姐越黧黑。這在“沙龍”客人的眼中,自然很豐富的含著藝術的意味。
那麽袁小姐在冰心筆下,是怎樣一個人呢?
袁小姐挺著胸,黑旋風似的撲進門來,氣籲籲的坐下,把灰了的喬其紗頸巾往沙發上一摔,一麵從袖子裏掏出黃了的白手絹來,拭著額汗。她穿著灰色嗶嘰的長夾衣,長才過膝,橙黃色的絲襪,豆腐皮似的旋卷在兩截胖腿上,下麵是平底圓頭的黃皮鞋。頭發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後攏,扁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視眼鏡。渾身上下,最帶著藝術家象征的,是她那對永遠如在夢中的迷茫的眼光。
這樣一個形象與我們太太的那種大美人的形象,確實就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