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太太的客廳》除了影射林徽因沒有太多的女性朋友,以及損了一通那位身為畫家的袁小姐,還有另外兩個女性角色值得一提。往深裏琢磨,冰心安排這兩個女性配角,頗具象征意義:一個這樣的女人,她隻會有什麽樣的女性朋友?而且她還會有什麽樣的女性對手?
其中的一位是女主人的丫鬟**,英文名叫Daisy,是陪嫁過來的。
Daisy是我們太太贈嫁的丫鬟。我們的太太雖然很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的買賣,而對於“**”的贈嫁,並不曾表示拒絕。**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氣,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後,也漸漸的會說幾句英語,有新到北平的歐美藝術家,來拜訪或用電話來約會我們的太太的時候,Daisy也會極其溫恭的清脆的問:“Mrs. is in bed, can I take any message?”[12]
土名換洋名,帶有一種絕佳的諷刺意味。就像作者寫的那樣,太太們雖然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買賣,但對於自己嫁過來時家裏給配的帶有一定人身依附關係的丫頭,卻不曾表示拒絕,就有點兒自扇耳光了。
民國初年,中國社會發生劇變,新思想與舊傳統並存,比如民國禁止納妾,但若在前清娶了二房,也不會非得遣送回家,而清朝遺留下來的類似帶有人身依附的主仆關係,除了發生嚴重的刑事侵犯導致人權被踐踏而必須解除關係外,正常的太太和仆人,還是允許存在的。
回到小說,除了丫鬟,還有一位女性角色很是奪目,這就是一位來自美國的女人露西。說起來,她也是太太的一位敵人。
(露西)一個美國的所謂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麽幾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壟斷一切的聽眾。
這算是太太對露西一個不好的評價。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件事,即她與我們的太太從交好到交惡的一件事:
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機。事後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於是在種種的集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幾個月,以後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鬟。劇後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並不曾表示什麽,而在此後請客的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可以看出,露西之所以最後被“我們的太太”排擠出圈子,就跟袁小姐為什麽能進入這個圈子的道理一樣。異性盡可以有他的才華,他的學問,他的魅力,在這個客廳裏,可以各自大力來展現。但同性之間一定不能蓋過“我們太太”的光芒,其實這都是人之常情,同樣很多男性也會嫉賢妒能露西因為才華太高,或者太美麗,讓“我們太太”感受到一種威脅。但像袁小姐這種,雖然也在文藝圈滾打,但至少在才華、外貌這方麵對“我們太太”的威脅相對要小得多,而且她在邊上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尤能襯托出太太的美麗、魅力、才華。
所以,露西慢慢退出這個圈子,也是正常的,社交圈、客廳、沙龍,有時正如江湖一般,一山不容二虎,一旦出現這樣的趨勢,定會引來或明或暗的決鬥,總要有一方離開,或者兩敗俱傷,讓場子最後散掉,這都是所謂社交上的常態。
冰心的小說與錢鍾書的《貓》還有一點不一樣。《貓》的主角之一李太太的先生,在文中也出場了很多次,而且最終也搞了婚外戀,包養了一個女學生,但在《我們太太的客廳》裏,就沒有出現這一檔子事,“我們太太”始終是主角,“我們先生”始終不見人影。不過,冰心還是通過一個細節交代了一下“我們先生”:
牆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個鏡框子,大多數的倒都是我們太太自己的畫像和照片……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兒的一張畫像,四隻大小的玉臂互相抱著頸項,一樣的笑靨,一樣的眼神,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此外還有戲裝的、新娘裝的種種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兒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歎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
古人講金屋藏嬌,但對做慣了“社交女主人”角色的人來說,也喜歡搞一個黑屋子,把老公藏在裏麵,才比較好。但冰心在晚年提到小說裏的這一段時,表示關於鏡框的描寫,不是寫的林徽因,而是陸小曼家的布置,那麽也就暗示,她這小說寫的不是林徽因,而是陸小曼。或是老人健忘,這部小說不僅鏡框,其他細節都可指證寫的“太太”就是林徽因,譬如小說裏說太太的小女兒叫冰冰,林徽因的女兒就叫“梁再冰”,而陸小曼則沒有女兒。
《我們太太的客廳》分析完了,有趣的是,從林徽因身上又引出了陸小曼,這又是一個可以展開的話題。
2000年左右,有一本叫《萬象》的雜誌非常火,其實它早在1949年前就已在上海存在,從那時起,雜誌裏會經常刊登一些很有看點的文章,到2000年的時候,它就連載過一部筆記——《安持人物瑣憶》,作者是陳巨來。
陳巨來年紀跟林徽因、陸小曼、徐誌摩等人差不多,尤其與陸小曼關係最好,雖然在“文革”時互相揭發翻了臉,但到晚年也恢複了。在這部日記裏,專門有一個章節叫《陸小曼》,筆記出來後,非常轟動,很多人都追著看。
有人說,最不可信的文字,一是宣傳標語,二就是回憶錄,原因在於既然是記憶上的事,就難免失真;再者,寫回憶錄的人,主觀上總有一種想去掩飾的想法,隻願意留下那些想留下的東西,所以對回憶錄,我們既要保持興趣,也要保持警惕。
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裏寫的陸小曼,裏麵就真真假假摻在一起,既引人入勝,有時又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其中講到,陸小曼嫁給徐誌摩之後,很快就得了一種病,總是犯暈,於是家裏就請了一位推拿名醫,叫翁瑞午,來治療。隻要發病,翁瑞午做一個按摩,陸小曼就能蘇醒過來,所以徐陸夫婦非常感激翁瑞午,跟他也成了好朋友,經常聚會玩耍。有一次他們(包括陳巨來)自娛自樂扮相演戲,演的是京劇《玉堂春》中的一出《會審》,翁瑞午出演王景隆,陸小曼演蘇三。根據劇情,把判了死刑的蘇三帶上來後,王景隆一見到老情人就要犯頭暈病,不能審理案件,這時候就會讓一個啞巴醫生上來,為她治病,按理啞巴是不能開口說台詞的。但當時演啞巴醫生的人叫張光宇,這人是個畫家,新中國成立以後還是動畫片《大鬧天宮》的美術設計,當時供職在英美煙草公司廣告部,他見自己演啞巴,有些不甘心,就問陳巨來這個角色有沒有辦法出個彩,言下之意就是要搶戲。陳巨來使了個壞:“有!我教你一句,你隻要給王景隆看完病之後,就對另外兩個配角說,‘您這個病我看不來,要請推拿醫生來看。’要知道配角之一就是徐誌摩演的,是一個協同王景隆審案的官員。
結果張光宇果真這樣說了,那些熟悉徐家事情的觀眾,當場就哄堂大笑,包括陸小曼、徐誌摩、翁瑞午本人,在台上也忍俊不禁。當然,關於陸小曼的事後文還會提到,在這裏主要是借這段說明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的日記內容的確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