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然開朗中國史

第16章 《明清篇》朱元璋之後:大明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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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一章前,請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明太祖朱元璋的原名叫什麽?

我想,很多人會回答:朱重八。

很好,那麽我再問一句:為什麽要叫朱重八?

許多人拿出有些書的說法,認為在元朝,老百姓如果不能上學和當官就沒有名字,隻能以父母年齡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

可如果是父母年齡相加,朱元璋出生時,他爸四十八歲,他媽四十三歲,那麽他應該叫朱九一才對,叫什麽朱重八?如果是以出生日期命名,史書上明確記載朱元璋是九月十八日出生的,這是怎麽算到八十八的?

其實,朱元璋本名朱重八,純屬是因為他們老朱家這一輩第二個字都是重,他又在叔伯兄弟裏排行老八,於是就叫朱重八了。

至於後來改名朱元璋,也不是通俗小說中講的,說什麽他把自己當成一把誅滅元朝的利器,諧音“誅元璋”,聽起來好像還蠻霸氣。

其實這裏的元指的不是元朝,而是開始。璋的意思不是利器,而是玉器。古人名和字是互相聯係的,朱元璋給自己取的表字叫“國瑞”,正巧與代指玉器的‘璋’字呼應。由此可見,朱元璋這名字的真實意思,就是老朱把自己比作成一個精美的玉器,圖個吉利的好兆頭,根本就沒有像很多人理解的那麽有殺氣。

看到這裏,你是不是發現之前學的明史好像有誤?

既然如此,請您暫時忘記曾經的明史知識,咱們繼續探究這位洪武皇帝。

公元1368年,明太祖推翻了元朝,建立了大明王朝。

然而,大多數人對朱元璋的認知卻是教科書裏那個鞋拔子臉。其實,那張圖是清代的畫作,畫師不可能親眼見到朱元璋,所以畫中形象不可能是朱元璋的真容。

現在人覺得朱元璋長相醜,是因為《明史》記載朱元璋“姿貌雄傑,奇骨貫頂,誌意廓然,人莫能測”,很多人一見“奇骨貫頂”四個字,就想這不正是清代畫作中的尊容嗎?

其實這是因為大家中國的史書讀少了。比如正史上記載,劉邦長相是“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這長的也不像正常人吧?還有光武帝劉秀,記載是“大口,隆準,日角”,這個好像也不見得多帥?還有齊太祖蕭道成是“龍顙鍾聲,鱗文遍體”,莫不是有皮膚病?還有隋文帝楊堅是“忽見頭上角出,遍體鱗起”,唐高祖李淵更是長了三隻奶……用周星馳在《功夫》裏的話講——就沒一個像人的。

正史上這麽寫帝王相貌,目的是想塑造一個“天子與你們不一樣,人家當皇帝是命中注定”的封建觀念,故意塑造一種“君權神授”的價值觀。那時候老百姓都迷信,如果聽到皇帝的長相那麽神奇,肯定會想,皇上不愧是上天之子,今後我再不敢造反作亂了。

明清時期,市麵上針對朱元璋鞋拔子臉、馬鈴薯臉以及麻子臉的畫作,就是基於這種“造神”心理,想給老朱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的帝王之相,來忽悠一下底層老百姓而已。

可如果我們把這些故弄玄虛的記載拋開,是否能還原出朱元璋的真實長相呢?可以。

晚明有一著名文人叫談遷,他在《棗林雜俎》裏講過,明太祖經常微服私訪,因怕被人認出來,所以賜給王侯們的畫像都是假的,而真幅則被他藏在了太廟裏。

張瀚在《鬆窗夢語》中記載,他當南司空時,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禦容,他眼中的老朱是“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長,麵如滿月,須不盈尺,與民間所傳奇異之相大不類”。而範介儒在《曲洧新聞》也記載他進過武英殿,看見了兩張太祖禦容:“太祖真容有二。壯年者,黑須,長寸餘,麵微長而豐,色甚皙,眉目有異。暮年者,須鬢若銀,麵益豐而圓矣,色更皙。乃知外間所傳龍頷虯須,麵有瘢誌者妄也。”

根據以上記載,我們可知明太祖的真容一直都被朱明皇室小心保存,不示外人,隻有張瀚與範介儒這樣相關部門的官員,才能親眼得見明太祖的真容畫像。而這二人給出的評價大同小異,都認為朱元璋姿貌雄傑,誌意廓然,跟民間傳言的什麽“龍頷虯須”、“麵有瘢誌”根本無關。

還有明朝張萱在《疑耀》中更是記載:“餘值西省,始得府所藏高、成二祖禦容,高皇帝乃美丈夫也,須髯皆為銀絲,可數,不甚修,無所謂龍形虯髯,十二黑子也。”

這都不是醜不醜的問題,而直接就是“高皇帝乃美丈夫也”,一個大帥哥。難怪當年朱元璋剛從軍時,明明還一文不值,卻能俘獲郭子興義女馬姑娘的芳心。試想,如果朱元璋真的長了一張鞋拔子臉,郭子興能把自家義女下嫁給他?

有人問,會不會朱元璋逼迫畫師,讓他把自己給畫得好看一點?這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史料表明朱元璋幹過這事,隻是一些人先入為主地認為“朱元璋很醜”,然後再自行腦補出來的劇情。況且,一般來講隻有女孩子發朋友圈喜歡P圖,男生尤其是朱元璋這種人過中年的亂世梟雄,後世留個畫像還P了個圖……到底是你格局小了,還是朱元璋格局小了?

不過,跨時代談美醜沒有任何意義,畢竟明代的審美與我們今天的審美未必一致。但不論怎麽說,朱元璋的長相應當還是相對周正,而不是民間盛傳的鞋拔子臉。

在很多人印象中,朱元璋不討喜,因為有書上說他廢了宰相,這標誌了明代君主專製的強化。除此之外,朱元璋還做出了八股取士、刪改《孟子》、發動文字獄等惡性事件,於是很多人就罵他文化專製、思想壓迫,還把近代中國落後的責任歸結到了他的頭上。

但書上沒有細講的是,明朝廢除宰相,不是集權,而是分權。

因為皇帝本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朱元璋再勤政,也隻是個人,不可能真把中書省的政事一手包攬,隻能抓大放小,將宰相的權力下放到六部,同時加強監察體係,規範各個部門在事權上的有限職能。

這樣一來,與其說是把宰相的權力收歸皇帝,倒不如說是把宰相的事權下移給了六部尚書,這樣相對來說君主就顯得比較“獨尊”了,再搭配上一套成熟的監察係統,明朝的很多政事就可以按照一定的程式化去處理,這就是萬曆皇帝二十來年不上朝國家還能照常運轉的製度原因。

還有人指責朱元璋為人自卑,因為他是和尚出身,一聽到有人說禿啊、光啊,就老覺得人家在諷刺自己,然後就胡亂殺人,跟個心理變態一樣。

但根據陳學霖先生的考證,這些文字獄事件純屬子虛烏有,很多傳言中死在朱元璋文字獄下的人,實際上活得比朱元璋還長。從洪武年間的諭旨和碑銘上看,朱元璋也從來沒有忌諱過他的身世,還經常自稱“淮右布衣”,說他小時候連飯都吃不飽,在皇覺寺撞鍾雲雲,有大臣想諂媚,說朱元璋的祖先是宋代大儒朱熹,還給老朱臭罵了一頓。

其實,如果我要真說朱元璋時期文化開明,那絕對是扯淡,畢竟封建社會普遍都會鉗製言論,所以肯定會有因詩句而罪人的案例,比如宋神宗時的“烏台詩案”,差點把蘇軾折進去,還有朱元璋因為詩句,腰斬了元末明初的著名詩人高啟。

可是,這些案例都是政治案,而不是文化案。

比方說,蘇軾被下獄是因為新舊黨爭,被政敵構陷;高啟被腰斬是因為懷念前朝,遭到了朱元璋的刻意針對。總之在這些案件裏,文字隻不過是幌子,背後穿插的是政治鬥爭。至於那種單純因為文字而產生的無差別殺人事件,是清代康雍乾時期才有的獨一份風景線。

還有人說,朱元璋曾經組織人修訂過《孟子》,刪去了其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內容,重新編寫了一本刪減過的《孟子節文》。據說,朱元璋讀完《孟子》這段話,還拍案罵道:“這老東西要是活在今天,我非殺了他不可。”這長期被視為明太祖鉗製思想的標誌性事件。

然而,在“孟子節文”事件中,有三點需要注意一下。

首先,朱元璋還在從軍之時,他就讀過《孟子》,當時還對孟子讚不絕口,沒道理在登基後才發現這些句子,還氣得破口大罵。其次,朱元璋命劉三吾精修了一本《孟子節文》,可隻是規定“科舉不以取士,考試不以命題”,並沒有禁止完整版《孟子》在民間發行。

最末,永樂九年,朱棣將《孟子節文》廢止,重新規定考試采用完整版《孟子》,等到了晚明時期,《孟子》還在,《孟子節文》反而失傳了,所以這到底是朱元璋禁了儒家的書,還是儒家禁了朱元璋的書?

我們可以梳理一下時間線。朱元璋早就讀過《孟子》,在登基之後,他發現裏麵有一些句子沒什麽用,就給刪掉了,至於是不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幾句,根本不知道,因為《孟子節文》失傳了,沒人知道朱元璋刪掉了哪幾句,一直以來刪掉的句子都是專家在那裏盲猜。但很大的可能就是,朱元璋本來目的隻是想寫一本考試命題大綱,要求科舉考試隻在《孟子節文》的範圍內出題,同時朱元璋並沒有禁止過完整版《孟子》的發售,如果士子們想看《孟子》,照樣可以看,沒人管,隻是考試絕對不考,僅此而已,這就是“孟子節文”事件的來龍去脈。

請問,您見過誰家的思想是這麽鉗製的?

有趣的是,一些人為了論證明代文化專製、思想高壓,動輒就用“孟子節文”事件當例子,可卻忽略了在永樂九年,明成祖朱棣在讀書人的抗議下,還恢複了完整版《孟子》在科舉考試中的作用。請問,連皇權都在為輿論讓步了,您覺得這算文化專製,還是文化開明?

現在又有人講了,那朱元璋搞“八股取士”怎麽說?他讓讀書人寫八股文,禁錮了社會的思想,通過科舉把知識分子變成了皇家的奴仆。

這個也是錯的。顧炎武、胡鳴玉等人考證過,八股文最早出現在明憲宗的成化二十三年,都到明中期了。朱元璋隻是規定朱子理學在科舉考試中的地位,就這還是繼承元朝以來的慣性做法,但他從來沒有對考試文體做過任何形式的規定。

現在一些學者堅持認為,八股取士是封建統治者用來奴役考生的工具。然而,成化二十三年的正月,明憲宗最寵愛的萬貴妃猝死,皇帝親口表示“萬侍長去了,我亦將去矣”,九個月後人就崩了。在這期間,心如死灰的皇帝居然還有餘力煞費苦心地製訂如此一項計劃,這是在拍權謀電視劇嗎?

很多學者的本意,無非就是想作證明清時期思想收緊,給“君權強化”這個考點補充證據。然而,明憲宗根本沒有插手過考試錄取的文體,八股取士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與統治者本人無關。至於朱元璋就更慘了,他連八股文是什麽都不知道,還有人指著他鼻子罵,說他搞八股取士坑害知識分子,連竇娥都沒這麽冤的。

除了以上這些例子,還有人說他巧取豪奪了沈萬三的財富,但明史專家顧誠就考證過,沈萬三早在元末就死掉了,人家壓根就沒和朱元璋見過麵。

還有人罵他重農抑商。其實重農抑商一直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常態,朱元璋不過因循舊製。但是,真要說明代“重農抑商”其實不準確,因為朱元璋對商人隻是“輕”,而不是“抑”。意思是,老朱雖然把商人的社會地位釘在了末位,可在政策上製定了很低的商業稅,這與宋朝的禁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在明代,商人雖然沒有虛名,但卻獲得了實利,最終明代的民間商業得以不斷膨脹,在明中後期形成了大規模的商幫,其行商規模要遠勝宋元時代。

還有人說朱元璋忘恩負義,害死了小明王韓林兒。然而目前沒有任何憑據能證明韓林兒之死是朱元璋幹的,隻不過大家覺得朱元璋是最大受益人,有這個作案動機,就連論證環節都略去了,抬手就把這頂黑鍋往他腦袋上扣了。有人給的結論是,參與殺害小明王的廖永忠被朱元璋封了侯爵,理由是為了酬謝他替自己幹了髒活。可那人不知道的是,廖永忠的戰功本就配得上侯爵,隻是他並非朱元璋的嫡係,而是後來才加入的,要不然給他個公爵其實都不過分。如果朱元璋真要殺小明王,為何不派自己的嫡係,非要讓廖永忠這種與自己貌合神離的人去接小明王呢?

其實朱元璋身上真實的“黑點”不少,比如恢複人殉製、殺人時大肆株連、有些矯枉過正、對親人溺愛卻對旁人刻薄等,都是他作為一個封建帝王的不足之處,但不論如何,他的這些缺陷都無法掩蓋他那實實在在的耀眼政績。

洪武二十六年,天下田八百五十七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戶口共一千零六十五萬二千八百零四家,人口六千零五十四萬五千八百一十二人,國家歲入米、麥合計三千二百七十八萬九千八百石,官倉儲糧七千一百八十萬石,全國棉花總產量一千一百八十萬三千餘斤,果木種植總量十億株,全國開塘堰四百萬零九百八十七處,疏通河道四千一百六十二處,修築堤岸五千零四十八處。

如果你不能理解這組數據,我可以告訴你,明初田畝比北宋耕地數字最高的五百餘萬(天禧五年)還要多三百五十萬,政府歲入比元朝歲入一千二百萬石增加了兩倍,人口更是比元世祖時期的五千九百八十四萬八千九百六十四人還要多,最關鍵的是朱元璋還不是像楊堅那種通過和平演變直接繼承前朝的發展成果,他的這些成績都是在元末的亂世廢墟上從頭重建起來的。

短短二十六年的時間,他能把一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的元末大地治理成一個欣欣向榮、安居樂業的繁榮治世,還能八次北伐,將北元打得分崩離析。我當年看到這串數據都感覺難以置信,因為如果比作西漢,就相當於朱元璋一人把漢高帝、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四代人才能做完的事情都給幹了,難怪在《藏書》中給了秦始皇“千古一帝”稱號的大思想家李贄,會在《續藏書》中將朱元璋評價為“千萬古一帝”,不是因為他能打天下,而是因為他更會治天下。

朱元璋的一生,開局一個碗,裝備全靠撿,從最卑賤的乞丐到最尊貴的皇帝,從滿目瘡痍的元末亂世到百業興旺的洪武之治,這等傳奇與功績,千載之下,唯他一人而已。

真正令朱元璋在人民群眾中聲名狼藉的,還是他殺功臣的那檔子事兒。很多人為此看不起朱元璋,覺得功臣給他打天下,他當了皇上把人家給殺完了,這也太不厚道了吧?

首先,我需要先排除兩個民間傳言“死於朱元璋之手的功臣”。

第一個是徐達。有人說,徐達背上長了疽,不能吃蒸鵝,可朱元璋偏給徐達賜了一隻蒸鵝,於是徐達哭著吃完蒸鵝就死了。這個傳聞出自《龍興慈記》,一看就是假的,隨便拉一個醫學生就可以問出,根本沒有什麽背疽是一吃蒸鵝就會死人的,足見這幫文人編故事都沒常識,但古往今來能有這麽多人信還是挺意外的。況且朱元璋真要殺人肯定不會用這麽拙劣的方法,更別說要殺的還是天下第一大元帥。

第二個是劉伯溫。有人說劉伯溫生病,胡惟庸派大夫給他看病,結果把他給看死了。一些人就猜測,朱元璋早知道胡惟庸與劉伯溫有怨,故意暗示胡惟庸害死了劉伯溫。然而根據傅小凡教授的考證,這則傳言也是無中生有,劉伯溫就是善終,朱元璋完全沒有毒死劉伯溫的動機。

其次,朱元璋殺功臣並非蓄謀已久,而是根據形勢的變化所作出的應激反應。在我看來,朱元璋對功臣們的屠戮,至少需要分為三個不相幹的階段。

第一個階段,提拔“兄弟”,打壓“股東”。

明朝開國,大家都是功臣,可功臣也親疏有別,不全是“兄弟們”,也有“股東們”。漢高祖劉邦也被詬病誅殺功臣,可殺的大多數是韓信、彭越這樣的諸侯王,而不是陳平、周勃這樣的列侯,可見,劉邦殺的是股東,不是功臣。

對朱元璋來講,他的軍隊脫胎自郭子興,起家於亳州,在渡江前後收納了不少義軍將領,而這些將領大多數自帶部隊投奔的,不論怎麽看,這些人也不是兄弟,更像是來入夥分紅的股東。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發,朱元璋清理的功臣們,幾乎都是渡江前後的“歸附者”,尤其是那些“帶資進組”的合夥人,更是老朱重點的“照顧對象”。李新峰教授就曾羅列過明初功臣們的資曆出身,最終總結道:

“從洪武三年封賞勳貴到二十三年誅戮胡黨的二十年間,明初勳貴集團中的濠州從軍者持續擴大著優勢地位,未受任何觸動,而江北、渡江後歸附者中帶來大股部眾且戰功卓著的幾位勳貴則遭消滅。”

這不算對“兄弟”下死手,因為老朱眼中的“兄弟”,是從濠州帶出來的老班底,他可不會覺得,廖永忠、朱亮祖這樣的人是自己的“兄弟”。所以,洪武二十三年之前對功臣的誅殺,隻不過是集團做大了,該排擠“合夥人”了,每個上市公司的基本操作而已。

第二個階段,借“胡黨案”清理東宮集團敵對勢力,給太子朱標鋪路。

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再提“胡黨案”,大肆株連,如李善長、唐勝宗、陸仲亨、費聚等功臣宿將,盡皆遭難。這次,不再分“兄弟”還是“股東”,即使是“濠州舊人”們,也有大批大批的人慘遭屠戮。

而這些人,都有明確的特點:他們不是太子的人。

雖說是“胡黨案”,但與胡惟庸本人已無任何關係。胡惟庸那筆賬,洪武十三年已然算完,這次不過是接著他的名頭,大肆捕殺東宮集團之外的勢力。

換句話說,這是朱元璋在給太子朱標鋪路。如果你無法理解,可以想象,這就相當於秦始皇為了讓扶蘇順利繼位,在生前就將趙高這樣的扶蘇政敵、李斯這樣與扶蘇不對付的官員給一股腦全殺了,白茫茫的一片真幹淨。

隻不過,洪武二十五年朱標的猝死,讓朱元璋的所有算盤付諸一空。

第三個階段,借“藍黨案”清理諸王勢力,給太孫朱允炆鋪路。

因為朱元璋聲稱藍黨係“胡陳舊黨”,所以曆來都把藍黨案視為“胡黨之流禍”。以往學者也是把兩案放在一起研究,稱之為“胡藍之獄”,但兩案差別甚大,要是不明就裏,隻會把讀者們引入歧途。

比如,“胡黨案”的打擊對象,是東宮集團的敵對勢力;而“藍黨案”的打擊對象,卻是東宮集團本身的勢力。

起初,藍玉的外甥女是朱標太子妃,他自然是鐵杆的太子黨。可朱標突然死亡,新的繼承人朱允炆又是朱標的妾室所生,與藍玉本身並無姻親關係,同時,藍玉的女兒又嫁給了蜀王朱椿。

那麽,你猜猜,老朱蹬腿以後,藍玉是會支持蜀王還是朱允炆呢?

老朱一想,就藍玉那臭脾氣,咱在的時候他都敢橫行不法,換成朱允炆,那還得了?於是,洪武二十六年,“藍黨案”爆發了。這次,朱元璋的打擊對象是一切可能威脅到朱允炆的人。

其次,我想談及“藍黨案”中另外受牽連的兩位名將——馮勝、傅友德。

先說馮勝。

明朝開國以後,馮勝的女兒嫁給了周王朱橚,換句話說,馮勝是周王的人,而周王本身也不是什麽安分之人,《明史》上就記載:“建文時,橚時有異謀,長史王翰數諫不納,佯狂去。”

可想而知,朱標若在,他是周王的大哥,尚能鎮得住五弟。可換成朱允炆,周王勢必會蠢蠢欲動,既然如此,朱元璋隻好折斷周王的爪牙,以穩固朱允炆的皇位。故而,在洪武二十八年,馮勝被卷入“藍黨案”,被殺。

再說傅友德。

這位“七戰七捷”的名將,也與皇族有姻親關係。他與晉王朱棡是兒女親家,而這位晉王也不是善類。史料記載:“或告棡有異謀。帝大怒,欲罪之,太子力救得免。”可以看出,晉王與周王一樣,都曾有不法行為,每次惹到老朱,都是朱標在“回護”,隻要朱標還活著,這兩人就翻不起浪來。可朱標的死,催化了統治集團的矛盾,為了給朱允炆鋪路,翦滅晉王集團的行動迫在眉睫。

在洪武後期,朱元璋搭建起了“塞王守邊”製,把功臣宿將們納入藩王體係治下,馮勝、傅友德都由晉王、燕王節製。值得一提的是,晉王朱棡與燕王朱棣素來不睦,而傅友德與晉王有姻親,那麽,可知傅友德應該是晉王一係的人。既然如此,要除滅晉王集團,首當其衝的就是傅友德。

洪武二十七年,傅友德被賜死,死因諱莫如深,其實也與馮勝一般,被卷入了皇族集團的內鬥。

可以說,第三階段的“殺功臣”,起因皆在朱標突然的死亡,打亂了朱元璋的安排,隻能重新布局,而藍玉以及“藍黨們”,都成了這次重新布局的犧牲品。

根據以上分析,朱元璋殺功臣,每階段有每階段的原因,而非一言可蔽之。

現在時常有人嘲諷老朱,“把功臣殺完,以致靖難之役時,建文帝無人可用。”

可這些功臣宿將,本就與諸王走得近,朱元璋晚年的塞王守邊,又給了諸王極大的權力,你焉知這些功臣們是支持朱允炆還是諸王呢?建文帝連個朱棣都鎮不住,還妄想鎮住藍玉、馮勝、傅友德等輩嗎?

也有人說,馮勝、傅友德也可能忠心新君,為朱允炆效命。是有這可能,但老朱敢賭嗎?賭贏了,馮、傅等人本就年邁,再有才能,又能繼續為大明效力幾年?賭輸了,那樂子就大了,轉頭就是一個八王之亂、天下崩裂。換你是老朱,你會怎麽選?

別以為功臣與士大夫一樣,會毫無理由地擁立“正統新君”,如朱棣與徐達結親,靖難時,朱棣起初分明是必死之局,徐達三子徐增壽還是冒死給朱棣傳遞情報,最後被發現,建文帝大怒,親手持劍將其誅殺在場。

這麽說,你猜猜老朱要是不搞“藍黨案”,會發生什麽?最壞的狀況,是建文帝還是會削藩,可那時候敵人就不止燕王一個了。周王反,馮勝從之;蜀王反,藍玉從之;晉王反,傅友德從之……如此一來,秦王、寧王、遼王還會像原本曆史那樣選擇投降、觀望嗎?大概率也會起兵響應,如此一來,八王之亂的升級版重現,建文帝這還打什麽打?別說建文帝了,這場麵估計連朱棣都鎮不住。

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西漢有七國之亂、西晉有八王之亂,既然都有了這麽多的前車之鑒,為何朱元璋還敢分封藩王?

以往的學者對此評論就很簡單:朱元璋就一農民,典型的鼠目寸光,就知道把天下當成家產給兒子分,害得中國體製發生了倒退,結果在他死後,燕王朱棣起兵推翻了建文帝,這些全是朱元璋的過錯。

其實,我認為中國曆史需要連貫著看。

請問:明朝的體製是繼承哪個朝代的?

回答:元朝。

很多人總有一種民族情緒,認為明朝是漢人王朝,就算要繼承,也該繼承宋朝或唐朝,怎麽能繼承元朝呢?

可不好意思,事實就是明朝的體製完全是在元朝的骨架上搭建起來的,最多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改動而已。

現在很多人認為“明朝倒退”的證據,諸如什麽路引製、籍沒製、海禁製、軍戶製、諸色戶計、廷仗製等,都是元朝已經有了,明朝憑借製度慣性自動繼承罷了。

朱元璋的“塞王守邊”製度,其實就是對元朝“宗王出鎮”製度的模仿。畢竟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皇室親族為國家守衛邊疆,這不比唐朝的節度使可靠?

在唐朝開國時,唐高祖李淵就用三個兒子為他打天下,等到安史之亂後,節度使失控,就有人認為是唐玄宗圈養皇族,導致李唐宗室無人可用,最終讓宣武節度使朱溫竊國奪位。

到了五代十國,很多人反思唐亡殷鑒,就開始重用皇族守邊。五代政權手握重兵、鎮守邊境的節度使多為皇室;遼朝替國戍邊的將軍都是一水兒姓耶律的宗親;金朝當年滅宋的先鋒都是完顏宗望、完顏宗翰、完顏宗弼這等女真皇族;蒙古帝國和元朝更是重用黃金家族的子孫來為國征戰。可以說,自從唐朝滅亡以後,重用皇族來保家衛國本就是一個大的現實趨勢,而不是什麽所謂的曆史倒退。

你要問:宋朝就沒用宗室統兵,那朱元璋他咋不學宋朝呢?

我不回答,你自己想。

那麽,朱元璋選擇分封藩王,他就不怕國家發生內亂嗎?

其實,朱元璋的分封與漢、晉不同。漢朝是郡國並行,分封的諸侯王完全獨立成國,在封地軍政財權一把抓,自然權勢滔天。西晉司馬家的分封,把轄區任免官員的權力給去掉了,隻保留收稅和軍權。而明初的塞王守邊,雖然名曰“就藩”,但沒有封地,隻有一個王府。根據朱元璋的規定,這些藩王既沒有行政權,也沒有收稅權,連軍權在名義上隻有王府護衛,除非爆發戰爭,藩王才會被派往前線擔任臨時的最高統帥。

在這種政治安排下,明初的塞王們看起來位高權重,實際上如果去掉他們皇室的那一層身份,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邊關總兵而已。

所以說,按照常規的曆史演進,朱元璋給孫子朱允炆留下了一個強大的中央,雖然有塞王為憂,可經過朱元璋的削減,馮勝、傅友德等可以逆天改命的名將已死,剩下的塞王即使加起來,也不可能是建文朝廷的對手。

可朱元璋萬萬沒想到,他的第四子朱棣,卻是一個能夠打破曆史常規的人。

洪武三十一年,明太祖朱元璋駕崩,明惠宗朱允炆登基,改年號為建文。

朱允炆還在當太孫的時候,就對祖父朱元璋的剛猛治國心存不滿,等他一上台,就在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儒生的支持下,開始了“建文新政”。

但真正令建文皇帝憂慮的,還是祖父給他安排的那些守牧一方的藩王。

朱元璋生前就曾給建文帝說過,有幾位叔叔為你固守邊疆,你這個皇帝就可以做得無憂無慮了。可沒想到朱允炆卻問了一句:“外敵入侵,叔叔禦之;叔叔反叛,誰能禦之?”

朱元璋心中存了考校的心思,反問道:“你覺得呢?”

朱允炆恭敬地道:“首先,用道德感化他們,用禮儀製約他們,如果他們還不行,就削減他們的封地,如果再不行,就廢除王號,如果真沒有辦法了,那麽隻能舉兵討伐了。”

朱元璋老懷大慰:“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現在很多人都覺得,朱元璋生前沒有考慮過如何對付藩王的問題,其實這完全不對。我們可以看看他們祖孫的這段對話,談的完全不是建文帝該如何打敗藩王,而是他想詢問建文帝:藩王不聽話,你會如何處置你的叔叔們?

朱元璋從來就沒覺得建文帝會輸給藩王,因為中央的勢力比藩王強大太多了,上麵這段對話,老朱隻是想讓建文帝給他一個保證,不會輕易對藩王下殺手,除非藩王真的作死太甚,讓建文帝忍無可忍了,才準他興兵討伐。

建文帝一上台,就忘記了他曾經給祖父的保證。洪武三十一年八月,朱元璋屍骨未寒,建文帝就開始了他的削藩計劃,對至親族人下手。周王被廢為庶人,流放雲南;齊王、代王、岷王相繼被告發謀反,廢為庶人;湘王不肯受辱,闔家自焚,建文帝給他的這位叔叔賜了一個惡毒的諡號“戾”,全然忘記了他曾經答應過爺爺的話,什麽德行禮儀,削號改封,直接就來個意欲謀反,把他們廢為庶民,流放邊陲,一時之間,舉國上下都在人心惶惶。

這其中就有鎮守北平的燕王朱棣。

現在很多專家講朱棣早就有了奪位野心,這根本是以結果推原因,從朱棣的種種表現來看,他一開始是真沒想造反的,後來起兵真的是走投無路,不得不放手一搏。

就在建文帝剛開始削藩時,朱棣第一個念頭是回京奔喪,被建文帝製止後,朱棣就讓他的三個兒子進京為質。有人說這是朱棣失策了。其實朱棣沒失策,他就是故意讓三個兒子進京,算是投名狀,目的是向建文帝剖明心跡,你四叔我真的沒有謀反的野心。

朱元璋在的時候,朱棣沒準還想過奪嫡,撞大運撞一個皇位出來。可自從朱元璋立了朱允炆為太孫後,他的這個心思就已經沒了。因為以他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和中央對抗,隻是建文帝逼人太甚,周、代、湘等藩王血淋淋的下場在前,朱棣實在退無可退,於是臨時讓八百人奪下了北平城,憑借這些年在軍中積攢下的威望召集舊部,和朝廷撕破了臉皮,於建文元年六月誓師靖難,舉兵造反。

這場戰爭本來應該沒什麽懸念,朝廷的兵馬是燕軍的十倍以上,按理來講,建文帝算是飛龍騎臉,完全沒道理輸,估計就連朱棣自己都沒想過自己能贏。

可沒想到建文帝在位期間學起了王莽,和方孝孺搗鼓“井田製”,對削藩完全不上心,在老將耿炳文初戰失利後,他換上了不懂軍事的李景隆,然後朝廷的六十萬大軍就被朱棣三萬多人打得潰不成軍。

為何靖難時,官軍打不贏燕軍?

很多人說,這是因為建文帝麾下都是南方不習戰陣的中央軍,而朱棣麾下都是久鎮塞北的邊軍,那肯定戰鬥力不一樣。然而,真實曆史上建文帝還調集了陝西、山西等地的軍隊助戰,這些人也是邊軍,怎麽還是打不過朱棣的燕軍呢?

又有人說,是因為建文帝仁慈,給部下下令,說“不要讓我背上殺害叔叔的惡名”,結果害得官軍將士投鼠忌器,不敢對朱棣下死手,隻能盡量活捉,嚴重損害了士兵作戰的積極性。

但這也是流言,最早出自宣德年間袁顥所寫的《袁氏家訓》,而這個袁顥的父親袁順是建文舊臣,曾受過朱棣的迫害,所以袁顥寫下的東西,是什麽立場不必多說了吧?

黃雲眉老先生在《明史考證》中就懷疑過這段記載,因為在靖難之時,朱棣好幾次陷入險境,他麾下的第一大將張玉就是為了保護他才戰死的,而且史書中記載,朱棣的好幾匹馬都在靖難中被射成了刺蝟,如果官軍不敢加害朱棣,難不成他們個個都是神箭手,隻射馬不射人?

還有在白溝河之戰中,明軍將領平安險些殺掉朱棣,在靖難成功以後,朱棣親自提審平安,問:“前日如果你馬蹄沒有崴,會殺我嗎?”

平安冷聲道:“殺之。”

怒火上頭的朱棣吩咐左右把平安拉下去斬了,等人都快押到法場了,朱棣又改了主意,說:“忠臣也,赦了吧。”可沒想到平安不領情,朱棣雖沒有殺他,可他卻自縊殉國了。

從以上種種跡象表明,建文帝從來沒有說過“勿使朕負殺叔之名”,這句話在五代時期就出現過,當時幽州節度使劉守光的弟弟劉守文叛亂,劉守光就當著全軍將士麵前說了一句“勿殺吾弟”,袁顥大概是看了這個事,忽然來了靈感,就編出了這麽一個段子,無非就是想給建文帝打造一個仁義的人設罷了。

現在還有人說,朱棣能打,是因為他誆了寧王朱權,騙來了他手下最為精銳的兀良哈三衛(朵顏、泰寧、福餘),替他打下了江山。等到朱棣當上了皇帝,為了酬謝朵顏三衛,就把大寧割讓給了他們,結果導致明中後期的北部邊防潰爛。

但根據賈敬顏教授的考證,朵顏三衛在洪武後期就叛歸北元,在靖難之時根本不在明朝的控製之下,直到朱棣即位後,他們才重新歸附明朝,故而朵顏三衛從來沒有跟隨朱棣參加過靖難之役。至於大寧,完全是朱棣出於戰略調整的考慮,自己主動放棄的,而不是主動割地給了誰。

其實,官軍打不過燕軍,原因就一個:建文帝識人不明,放著郭英、徐輝祖、耿炳文等幹將不用,非要用一個大草包李景隆,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這才致使官軍在戰場上屢戰屢敗。

雖然朱棣在戰場上屢戰屢勝,可畢竟本錢比不上中央。建文帝敗幾回,都可以重新調集部隊卷土重來,而他朱棣要是輸一回,就徹底完了,從靖難開始,打了四年,朱棣雖打了無數次勝仗,可還是隻能在河北、山東一帶轉圈。

直到建文四年,他從買通的宮中太監處得知,現在南京城內守備空虛,軍隊都被朝廷散出去了,於是朱棣決定孤注一擲,全軍壓上,直搗應天,朝廷的長江水師臨陣倒戈,靖難之役以朱棣的圓滿勝利而結束。

在朱棣破京以後,就開始了慘無人道的政治清算。

因為朱棣打的旗號叫“奉天靖難”,就是清君側,殺掉皇帝身邊的奸臣。他剛一進京,立刻開始按圖索驥抓人,誅殺了當初嚷嚷要削藩的奸臣黨,比如黃子澄、齊泰、方孝孺等人,這其中以方孝孺最為眾人所熟知,主要因為他的下場實在是太慘了。

因為有個故事,在朱棣攻打南京前,姚廣孝就勸朱棣,不可殺方孝孺,不然天下讀書人的種子要絕了。朱棣滿口答應,破了南京,還讓方孝孺為他草擬即位詔書,可方孝孺不肯,朱棣就威脅,你不怕我誅你九族?方孝孺脖子一梗,你誅我十族又如何?結果朱棣盛怒之下,就把方孝孺給誅了十族,在九族之外還加上了他的門人(一說朋友)。

然而,根據李穀悅的考證,“誅十族”就是個假故事。最早出現在明朝正德年間,祝允明(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枝山)所寫的《野記》裏。而這本書開篇就說“允明幼存內外二祖之懷膝,長侍婦翁之杖幾,師門友席,崇論爍聞,洋洋乎盈耳矣”,意思是這本書裏記載的故事,都是祝枝山小時候在祖父外公懷裏,聽長輩們聊天講故事時,他模糊記下的段子合集,現在寫出來就圖一樂,各位不要較真兒。

可恐怕祝枝山都不知道,後人還真就較真了,以至於“誅十族”故事的後續發展都到了能夠以假亂真的地步。

很多人言之鑿鑿,認為方孝孺被誅滅了十族,以此來控訴朱棣的暴虐。可根據明清兩代《寧海縣誌》記載,萬曆年間,明神宗給方孝孺平反,還賜給祭田,將方孝孺次子中憲後人從鬆江府華亭縣尋回,世居浙江寧海至今。不是說方孝孺被滅族了嗎?那請問這個後人哪冒出來的?細察明檔,各種方孝孺的親戚後代在明清時期都有出現,哪裏像一個被誅殺了十族的人?

其實這個邏輯很容易推理出來,方孝孺本來就是朱棣擬定的“奸臣黨”,如果真存在姚廣孝囑咐朱棣不可殺方孝孺,那何必一開始還把方孝孺列到奸臣黨內?在明朝官方檔案的《太宗實錄》上,記載就很簡略:“丁醜,執奸惡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至闕下,上數其罪,鹹伏其辜,磔戮於市。”這個才比較符合實際,因為朱棣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他要是不殺方孝孺,此行就師出無名,如果他還讓方孝孺替他草擬詔書,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朱棣進京,殺掉方孝孺,清理掉了一大批他提拔上來的門生故吏,本就是打擊政敵,情理之中。這在手段上是很殘忍,可這畢竟是政治鬥爭,不是請客吃飯,成王敗寇本就無可厚非,如果失敗的一方是朱棣,那麽建文朝廷是把他流放圈禁、還是闔家誅殺呢?那時候方孝孺難不成就會對他網開一麵?

當方孝孺等人慫恿建文帝削藩之時,當燕王朱棣以“奉天靖難”為名起兵之時,雙方就應該做好了失敗者將會是死路一條的準備,本來是公平競爭,輸者自認技不如人即可,但有些人非要編造一出“誅十族”的謠言來賣慘,故意抹黑人家勝者,這個有點過分了吧?

明史上一直有個疑案:建文帝去哪了?

明朝官方一口咬死,建文帝在朱棣進京當天,火燒宮殿,自焚而死。

但很多人猜想,建文帝是不是跑路了,比如《明史紀事本末》就記載,建文帝喬裝改扮成了和尚,順著宮中的密道跑了,在此後他雲遊四海,杳無音訊,最終死在了一個不知名的角落。

那曆史真相是什麽?

曆史真相是,建文帝沒有跑,就是死在了朱棣進京的當日。

很多人說,不對,我看過有些書,朱棣還曾叫胡濙與鄭和在國內外找過建文帝,有人還分析了一大段,認為後來胡濙找到了建文帝的蹤跡,了卻了晚年朱棣的一樁心願。

然而,當年明月的這一大通分析,都取材於《明史》。可《明史》在這段記載中作了假,他的分析即使再有理有據,都隻是空中樓閣。

我為何敢說《明史》在建文帝蹤跡上作了假?

這個完全可以從史料上推出來,明朝官方檔案一直都宣稱建文帝已死,當時全天下人都沒有異議,直到靖難過了十五年,才有人開始宣揚建文帝沒有死,而是跑了的言論。

這個人就是穀王朱橞,朱元璋的第十九子。

在建文帝削藩時,朱橞投誠了朝廷,在朱棣進京當日,建文帝讓朱橞與李景隆守南京城,可沒想到這倆人投了降,私自打開金川門,放朱棣大軍進來,直接葬送了建文政權。

可等朱棣當上了皇帝,立刻轉變角色,也開始削藩。永樂十五年,朱橞準備先下手為強,反了,在鼓舞人心的時候,他對眾人說:“往年我開金川門出建文君,今在邸中。我將為申大義,事發有日矣。”

這是明代的所有史料中,最早出現“建文沒死”的記載,才不是民間傳的什麽朱元璋給建文帝留了一身袈裟和一條密道,供建文帝逃脫雲雲,而是朱橞在當年私開了金川門,把建文帝放跑了,還說如今建文帝就在他的府邸,想借此鼓動眾人跟他一起造反。

可這話誰能信?

朱橞真要是建文帝忠臣,當年何必開門放朱棣進城?如果真把建文帝藏起來了,可他這次謀反事敗,還沒發動就給吹滅了,朱棣為何沒有在他的府邸中搜出建文帝?最關鍵的是朱棣都沒殺他,隻是軟禁起來,足見朱棣也知道,朱橞不可能私放建文帝,他隻是想打建文帝的大旗來反對自己而已。

那朱棣讓胡濙找建文帝是怎麽回事?

其實,朱棣讓胡濙找的從來不是建文帝,而是張三豐。因為民間傳言張三豐活了二百多歲,朱棣作為雄才偉略的帝王,在晚年疾病纏身,知道自己治下有這麽一位仙人,肯定想見上一麵,沒準可以撞大運,得到什麽長生不老的秘訣。

這點在李賢給胡濙寫的碑銘中就講得很明白:“(朱棣)遂命公巡遊天下,以訪異人為名,實察人心向背。”當然,李賢在這裏還是為尊者諱,說太宗皇帝才不是尋訪仙人呢,人家是打著尋訪仙人的幌子調查民情的。但不論朱棣的主觀動機是哪個,都與所謂的尋找建文帝沒有任何關係。

根據吳德義教授的考證,朱棣派人尋找建文帝的說法出自祝允明的《野記》。對,就是這個記載了“朱棣誅了方孝孺十族”的哄孩子睡覺故事集,到底有幾分可信度,各位可以自己掂量。到了嘉靖年間,開始有野史記載胡濙與鄭和巡遊是為了尋訪建文帝,其實稍微有點腦子的也知道找人這種事得偷偷摸摸來,哪有像他倆這麽大張旗鼓、人盡皆知的?

然而,清朝人在編修《明史》時,對此全然不加考察,把明中期以來的野史段子全收錄了進去,而一些人,又根據《明史》上的虛假說法進行一番演繹,於是這個錯誤的觀點越傳越邪乎,要是朱棣知道這事,估計掀棺材板的心情都有了。

現在還有很多地方上的野史,記載建文帝曾在他們那裏待過,這個可信度就跟街邊小攤說他們家小吃“乾隆吃了都說好”一樣,你仔細觀察他們的地方誌的編撰時間,絕對沒有一個在正德年間以前的,都是受明中期以來野史段子的影響罷了。

其實我們大可以想一下,在朱棣進京的當天,齊泰等人都跑路了,可還是半路被朱棣的人逮回去了。在朱棣列舉出的奸臣榜中,幾乎全部落網,沒有逃跑的。那麽,朱棣又有什麽道理把蝦米全抓住了,反而讓正主溜走了?朱棣哪怕是讓方孝孺跑了,他也不可能讓建文帝跑掉。

現實是殘酷的,像建文帝在燕軍的重重圍困中逃脫這種戲劇性的情節,隻會發生在小說和電視劇中,但就是不可能發生在現實中。他建文帝這麽大一個目標,憑什麽從死盯著他的朱棣眼皮下逃跑?換句話說,建文帝要真能逃,他為何不帶上老婆孩子一塊兒跑?既然逃出去了,為何不趁朱棣還未登基,天下州縣還順服他的時候昭告天下勤王討逆呢?

無非就是建文帝在位四年,平反冤獄,輕徭薄賦,獲得了江南士人的青睞與讚美。在他死後,江南社會多有同情建文帝的輿論風氣,可在朱棣的高壓政策下,沒人敢公然談論建文帝。等到明憲宗時,明代社會迎來了“成化新風”,思想文化領域走向了寬鬆開放,江南士人這才敢明目張膽地懷念建文帝,於是民間就出現了很多建文帝並未身死的故事,寄托了江南百姓對仁君的一種善意幻想。

但是,江南文人的懷念與幻想,並不能成為建文帝未死的證據。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是,在朱棣破城的當天,那個誌大才疏的年輕人就已經將自己葬身在了一片火海之中,至於那些未死的迷蹤,也算是江南士子們對他四年執政生涯的一種認可吧。

公元1402年,朱棣在應天繼位,改年號為永樂,後人給他的廟號為明太宗,在嘉靖年間又被改為明成祖。

在朱棣統治期間,明朝開始從朱元璋時期的休養生息走向了全麵擴張。朱棣遷都北京,分開了國家的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他本人五次親征,出塞漠北,征討韃靼、瓦剌等蒙古部落;派遣大將張輔三征安南,收複交趾(今越南北部);他關注西南局勢,抓住時機拆分思州田氏,在貴州設省,開啟明清兩代改土歸流之先河;削弱麓川,將明朝的勢力釘入今天的泰國、緬甸境內;設立奴兒幹都司,招撫女真各族,派遣亦失哈九上北海,穩固明朝在東北地區的統治;在忽必烈的基礎上貫穿京杭大運河,成為了交通南北的漕運大動脈;編撰《永樂大典》,整合古今文化典籍;派遣陳誠五使西域,鄭和六下西洋,與西方諸國進行大規模的外交活動……

以上這些功績,換成其他皇帝幹上一件,都要傷筋動骨,如果一起幹,就算不像隋煬帝那樣亡國身死,也會如漢武帝那般天下大亂,可在永樂年間,雖然頻繁的國家工程與開拓活動如火如荼,但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民變,為人經常提及的永樂十八年的唐賽兒起義,影響也未出一省之地。

為何朱棣也幹了那麽多“亡國”的大工程,但他治下卻沒有出現亡國之相呢?

這個原因說來好笑,就是朱棣雖然進行了很多勞民傷財的活動,但卻從來沒催過工期。比如興建北京,永樂四年下詔營建紫禁城,到了永樂十九年才遷過去,這個工期的安排其實就很科學合理。對比隋煬帝遷都洛陽,前後隻用了一年就完工,可以想見,這效率是高了,可百姓就要苦了,所以同樣是開鑿運河、興修建築,天下人都要反隋煬帝,但卻很少有人會因此反朱棣的,就是因為他們一個隻知急功近利,另一個卻懂得什麽叫量力而行。

在明朝初年,西方有個帖木兒大帝,他統一了中亞地區,多次兵臨印度和東歐,還在安卡拉打敗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奧斯曼帝國,俘獲了“閃電汗”巴耶塞特一世,連西班牙國王都要尊稱帖木兒一聲義父大人。

但帖木兒一生都向朱元璋稱臣納貢,等帖木兒統一伊斯蘭世界,建立起了不可一世的霸業後,就開始拒絕向明朝上貢,還擅自扣留了明朝使臣。等靖難之役發生,晚年的帖木兒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於是親自帶領二十萬大軍,開始了他的東征中國之旅。

眼看帖木兒與朱棣這兩位大帝級的人物即將來一場曠世之戰,可沒想到帖木兒走到中途忽然暴斃,他的軍隊潰散回撤。不久,帖木兒帝國開始四分五裂,新任的蘇丹沙哈魯繼續向明朝稱臣,連他父汗的戰馬都送給了朱棣當禮物。

這在當時的世界史上是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很多後世學者都紛紛揣測,如果帖木兒沒有死,這兩位大帝之間的戰爭,究竟會鹿死誰手?

其實,這個沒有任何懸念——朱棣贏定了。

倒不是因為這兩位的軍事才能如何,而是以明朝和帖木兒這種體量的國家,如果自身沒有內亂,僅僅憑借外部的力量很難將他們在短期內摧垮。帖木兒如果真的東來,那麽不論他在戰場上是勝是負,隻要時間拖成了長期,明朝是主場作戰,能夠以逸待勞,跟敵人打持久戰。而帖木兒的軍隊完全坐吃山空,等到彈盡糧絕了,帖木兒就隻能被活活地拖死在中國(鐵木真可以滅掉花剌子模,是因為人家先滅掉了西遼,有了一個能作為跳板的大本營,而帖木兒卻始終沒能滅亡近在咫尺的東察合台)。

雖然這場戰爭很遺憾的沒有打起來,可對於當時的世界人民來說,也不啻是一場世界觀的晴天霹靂。因為在歐洲人看來,奧斯曼蘇丹的軍隊就是他們的噩夢,他們引以為傲的拜占庭軍隊在閃電汗的麵前,顯得那麽不堪一擊。可突然有一天,原本頻頻進攻東羅馬的奧斯曼人忽然沉寂了,很久都沒有再次傳來關於他們的消息。

歐洲人跑去一調查,才知道原來曾經暴打他們的奧斯曼軍隊,在安卡拉被一個來自東方的“跛子”帖木兒擊敗了,連那個可怕的閃電汗都成了帖木兒的階下囚。

歐洲人一臉敬畏地去接觸這位帖木兒,法國、英國、西班牙等各國使者都前去恭賀帖木兒擒獲奧斯曼蘇丹,在萬國宴會上,來自世界各地的使者都在恭維帖木兒是世界之王。

可這時候,一個來自東方的使節突然跳了出來,高傲地向帖木兒催要他拖欠了七年的朝貢,當場把帖木兒氣得臉色鐵青。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個笨蛋即將被帖木兒殺死的時候,卻發現帖木兒隻是把這個使者關了起來,然後就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他們的宴會。

各國使節私下秘密打聽,知道了那個在宴會上羞辱帖木兒的使者來自東方的中國,他們一個個心照不宣,暗自把這一訊息帶回了自己的國度。幾年後,東方傳來了帖木兒要和中國開戰的情報,正當每個人都在下注這場世紀之戰誰勝誰負的時候,前線卻傳來帖木兒大帝身死、他的繼任蘇丹沙哈魯向中國稱臣納貢的消息,沙哈魯更是把帖木兒大帝一生最鍾愛的坐騎送給了中國的永樂大帝。

就在世界人民感覺到自己世界觀快要崩塌之時,海洋上忽然出現了一艘艘從來沒有見過的巨型戰艦,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看著從那艘戰艦上走下來的一個東方人,都在猜測他們的真實身份,直到那名東方人彬彬有禮地做起了自我介紹。

他說自己名叫鄭和,奉永樂皇帝之命巡視西洋,在他身後,是來自中國的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