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200年,劉邦率軍迎擊南侵的匈奴大軍,但因輕敵冒進,被圍白登山,險些送了命。
劉邦不可能和匈奴宣戰,他還有一堆異姓王沒收拾,作為一個精明的政治家,他懂得輕重緩急,為了安撫住匈奴,他把漢朝公主嫁給了冒頓,以“和親”的方式平息了與北方少數民族間的戰火。
劉邦崩後,他的繼任者們效仿這一做法,繼續采取和親政策,連冒頓寫信騷擾呂雉,都給漢朝忍了下來。
漢朝不敢和匈奴開戰,一來,曆經秦末亂世,國家需要休養生息,不宜大動刀兵;二來,漢朝自身問題多多。地方上,異姓王沒了,可同姓王還是會有野心,挑釁朝廷權威;中央上,外戚和功臣尾大不掉,皇權疲軟,根本無法有效整合力量去進行大規模的長期戰爭。
在這種狀況下,不論是呂雉還是漢文帝、漢景帝,麵對匈奴的傲慢滋事,隻能選擇息事寧人,忍一時風平浪靜。
這一狀況,一直持續到公元前141年,漢武帝劉徹登基,一個“強漢”的新時代即將大踏步走來。
現在,人們對漢武帝的認知,就隻記得他打過匈奴。
但其實,在漢武帝時期,漢軍是四麵出擊,沿著東南西北打了一圈,全麵拓展了漢朝的版圖。
在東方,漢軍吞滅衛滿朝鮮,設立漢四郡,將漢朝東方的領土延伸到朝鮮半島北部。
在南方,漢武帝多次幹涉百越、百濮諸國內政,收複了秦末獨立的南越國,並經略西南,控製滇、夜郎等國。
在西方,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聯絡新疆、中亞等邦國,又有李廣利遠征大宛,趙破奴擊破車師,為漢宣帝時將新疆並入中國版圖打下了基礎。
在北方,就是我們熟悉的,漢武帝任命衛青、霍去病等將領,對匈奴發動了三次大規模戰役,將曾經囂張跋扈的匈奴打到了漠北,從此漠南再無匈奴王庭。
但是,現在有些人提出新的觀點,認為以上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赫赫武功,都是建立在無數老百姓的瘋狂哀號之上,漢武帝從不是什麽雄才大略的君王,他就是一個把父、祖“文景之治”積攢下來的財富給揮霍一空的敗家子。
有人幹脆放言:“我不在乎大國崛起,我隻在乎小民尊嚴。”
那麽,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這樣一個頗具爭議的漢武帝?
二
在漢武帝前,他的爺爺、父親奉行無為而治,也就是所謂的“小政府、大社會”,這是西方經濟學理論中的理想狀態。
西漢打頭的七十年,朝廷給農民們輕徭薄賦,給商人們放權讓利,社會經濟逐漸複蘇,錢糧倉庫日益充實,這一時期被稱之為“文景之治”,曆來為史學家們津津樂道。
現在,我們一提“文景之治”,就容易給那個時代賦予浪漫的想象,政府什麽都不管,農民埋頭苦幹,商賈發財致富,一個不留神,人民有錢了,國家富足了,黃老之學,多好。
但是,史書將文景治下的諸多隱患,都給一筆帶過,諱莫不談。
比方,政府不管事,自然會有別人來管,某些地主、土豪、村霸就趁機鑽空子,向上賄賂地方官員,向下勾結地痞流氓,雇傭這些人當打手,橫行鄉裏,無法無天,逐步成長為一方豪強。
又比方,國家讓利,糧食堆積倉庫,腐朽了還沒吃完,導致穀賤傷農,地方豪強也會哄抬物價,而政府又權威不足,無從著手調控,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商賈權貴們投機倒把、大發國難財。
再比方,政府外戰無力,匈奴破關南侵,漢軍隻好被動應付,能把人家趕出去就萬事大吉,最多“譴責”一兩句,邊境百姓遭受殺掠,國際地位日創新低,皇帝也不敢找回場子,隻能匆匆送個公主了事。
由此可見,文景之治雖然讓漢初社會恢複了元氣,民間經濟發展騰飛,但很難說底層老百姓真的得到了什麽實惠,更多的可能是被官員和豪強們欺壓的委屈。
麵對如上種種,漢武帝作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承始皇之誌,改弦易轍,將“無為”變成“有為”!
三
漢武帝能夠大有作為,依賴於兩個先決條件:兩大集團問題的解決。
第一,功臣集團。
在漢朝初立時,功臣集團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在呂後死後,功臣們左右大漢局勢,周勃甚至可以公然廢立皇帝,連漢文帝的登基,都是功臣集團內部商議的結果。
這些功臣與他們的子孫們,一度壟斷了朝廷要職,不過伴隨著漢景帝的有意打壓,以及這些功臣們的相繼謝世,他們的子孫又一代不如一代,最終逐步退出曆史舞台。
到漢武帝登基時,功臣集團對漢朝政治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故此,漢武帝才能放膽集權,擢拔衛青、霍去病等信賴的人來為自己效命。
第二,諸侯集團。
劉邦立白馬之盟,普天之下,皆是劉姓諸侯。但在漢初,皇權式微,各地諸侯勢力紛紛抬頭,在漢景帝時,晁錯主張削藩,吳王劉濞發動七國之亂,漢景帝任用周亞夫將之平定,這才基本解決了諸侯王問題。
到漢武帝時,還有淮南王劉安之亂,不過因七國之亂時,強勢諸侯都被打掉,漢武帝這才能實施“推恩令”,將諸侯國的土地拆分打散、收為己有,深度貫徹政治上的大一統,將全國的力量整合起來。
但是,漢景帝雖然給兒子解決掉了功臣和諸侯,卻沒有解決掉外戚。
漢武帝初上台,還受祖母竇氏製約。竇氏信奉黃老之術,年少的皇帝在祖母威壓下難有作為,直到竇氏死後,他才親掌大權,開啟了屬於漢武帝的時代。
漢武帝一改黃老無為思想,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表彰六經”的建議,推崇公羊儒學,實現了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統,這一招比起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可高了不少個段位,秦始皇是以武力威脅天下人不準讀書,而漢武帝則是以利益引導天下人隻讀一種書。
還有我們都知道,在咱們國家,隻有央行才有資格印發紙幣,私人印發的叫假幣,涉嫌犯罪的。但在漢朝的文景之治時,政府讓利民間,連鑄幣權都下放了,各地都在盜鑄銅錢,市場一片混亂。漢景帝時引動“七國之亂”的吳王劉濞,因豫章郡有產銅之便,便私自鑄錢,還在東海煮鹽,以此變得富可敵國,作為日後叛亂的軍用之資。
到漢武帝時,朝廷收歸鑄幣權,發行“五銖錢”,規範了流通的貨幣,還實行鹽鐵專賣,將販鹽、冶鐵兩大支柱型產業國營化,從“市場經濟”走向“計劃經濟”,完成了經濟上的大一統。
在實現了政治、文化、經濟三個方麵的大一統後,一個完全體的中央集權製帝國破空出世。
這一體製,濫觴於商鞅,成熟於秦始皇,如今,終於在漢武帝手上進化到了它的最終形態。
四
漢武帝在位期間,漢軍四出,開疆辟土,可正所謂“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長年累月的戰爭,將文景兩代積累下的財富揮霍一空。
漢武帝需要開源,就任用理財專家桑弘羊為顧問,實施經濟改革,為國家搞錢。
桑弘羊給出的答卷,是“均輸”與“平準”二法。
均輸,就是各地貨物的采購、運輸、買賣都由政府一手包辦,搭建起了一個國營的商業網絡。
平準,就是由政府下場來平抑物價,貴了就賣出,便宜就買進,既可以賺差價,還能保障物價水平不要大幅波動。
桑弘羊的變法,有點“計劃經濟”的味道,和文景之治時的“市場經濟”截然對立。
他的這一套組合拳打下去後,讓國家財政頓時趨於好轉,可國進民退,財富從社會流向政府,國家倒是有錢了,民間經濟卻慘遭扼殺,故而,桑弘羊的“均輸”“平準”二法在曆史上一直備受爭議。
漢武帝中期,北疆戰事頻仍,山東又發大水,國庫不足,桑弘羊再次實行稅收改革,提出了“算緡”“告緡”二法。
如果說,“均輸”“平準”隻是讓桑弘羊飽受質疑,那麽“算緡”“告緡”就真的讓這個為國分憂的老人遺臭萬年。
算緡,就是征收財產稅,嚴令商人、手工業者、放高利貸的如實上報自己的財產,按照一定比例抽取算緡錢。
告緡,就是誰敢不主動申報財產,被舉報了,那麽舉報人就可以得到這次沒收財產的一半,即得到告緡錢。
文景之治,藏富於民,養肥了一大批人民富豪。在這些人中,有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賈,有兼並土地的地方豪強,還有一些小有餘資的小商小販,韭菜一茬茬地長,到了漢武帝的時候,就可以開始收割了。
但是,漢武帝的“割韭菜”在執行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控。
算緡在征收的時候,酷吏們往往會進行無差別打擊,不免會讓一些兢兢業業的老實商販也遭受無妄之災,尤其是告緡令一出,一些地痞流氓聞風而動、檢舉告發,中產以上的商賈之家幾乎都被舉報,毀家破產者不計其數,社會秩序頃刻大亂。
當時老百姓賺到了錢,都不敢儲存,當天就要花出去,生怕被政府沒收——“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沒人願意儲蓄投資,文景時代繁榮起來的民間經濟,在漢武帝的折騰下,一片蕭條。皇帝近乎無賴的所作所為,讓政府的信用遭到嚴重透支,所謂的“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在漢武帝的時代,變成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五
我們衡量一位封建皇帝的政績,經常會用到兩項指標:疆域和人口。
在漢武帝統治中國的半個世紀裏,國土麵積毫無疑問是擴張了的,但在人口上,《漢書》用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表述,叫“海內虛耗,戶口減半”,漢朝損失了一半的人口。
有人給漢武帝辯護,講損失的不是“人口”,而是“戶口”,這一字之差,可是天壤之別。
因為,古代官府沒有係統性的人口普查,民間有大量無籍流民,他們為了避稅,隱匿在豪門巨族之內,脫離了朝廷的編民齊戶,而不被計入戶口總數。
不過,根據葛劍雄的研究,即使考慮到隱匿和虛報,武帝時期,實際人口自三千七百萬降至三千二百萬左右,大約減少了百分之十三左右。
換言之,漢武帝時期的人口,應當是減少了五百萬,遠遠達不到“戶口減半”這麽誇張的地步。
但人口損失,可不能這麽算。
元光二年,也就是漢武帝統治前期,人口總數是三千六百萬,按照經常年份的增長率,應該每年人口增加千分之七,即每年會增長二十五萬人口。但縱觀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低於正常增長率的有二十一年,人口無增長甚至負增長的有二十六年,能保證百分之七增長率的竟然隻有七年。
本來,如果在位的不是好大喜功的漢武帝,而是清靜無為的文、景二帝,漢朝每年人口能保證正常增長率,五十四年應能將人口推向四千七百五十八萬,但事實上到了武帝末年,國家一統計,卻隻剩下了三千二百萬人,足足損失了一千五百五十八萬的人口增長數。
以上這些數據,都是葛劍雄把脫籍流民也算上的人口數。但站在當時西漢朝廷的視角上,地方的官員為了政績,他們不可能上報人口損失,而是逐年虛報,讓中央以為增長如常,到武帝末年,官方賬目上的人口數字高達四千萬之多。
到漢昭帝時,朝廷重新核定戶口數,但因漢武帝時政府信譽被破壞,大批流民還在觀望,尚未回歸原籍,故這次統計的人口隻有兩千多萬,再對比之前虛高的人口數,時人會驚呼“百姓流離,物故者半”,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不是有人在刻意抹黑漢武帝。
漢武帝一生,雄才大略,功勳卓著,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但不能掩蓋他在位期間,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多少人死在荒郊野外、無人收屍。所以,漢武帝雖然本人功蓋千秋,但他治下“海內虛耗,人口減半”的淒慘荒蕪,讓史學家們怎麽也不肯給他一個“之治”“盛世”的稱號。
沒人願意生在漢武的時代,但又慶幸曆史上曾經有過一個漢武的時代,正是那個時代的千萬子民們,用他們一生的淒苦悲慘,為我們後世子孫撐起了一樹的蔥蘢。
六
漢武帝要收割民間韭菜,肯定遭到各個階層的反抗,就連朝廷內的官員,都不願意嚴格執行朝廷頒布的法令。
為了保證新政的強力推行,漢武帝提拔了一批直屬的親信官員,趕赴基層執行法令,而這些人就被人們稱為“酷吏”。
公元前91年,有個叫江充的酷吏和太子劉據發生衝突。他趁漢武帝在甘泉宮養病之機,以搜查“巫蠱”為名,在太子府搜出來了一些針紮小人,想以此為證據,告發太子私下詛咒皇帝早死,意圖盡快繼位。
年初,宰相公孫賀就因牽扯“巫蠱”而身遭大難,如今江充以此為由實施構陷,顯然要置太子於死地。太子劉據不想坐以待斃,竟持節入未央宮,聯絡皇後衛子夫,發動起長樂宮的侍衛們把江充等人給殺掉了。
當時有人逃到甘泉宮向漢武帝告狀,說太子謀反,漢武帝第一個念頭是不信,還講了句:“太子必懼,又忿充等,故有此變。”——知子莫若父,漢武帝清楚劉據是被江充嚇到了,就派出一個使者,讓他把太子帶回來見自己。
但這時候,長安這邊劉據已殺了江充,但未能聯絡上皇帝,中央與漢武帝失聯了,下一步,他該何去何從?此時的劉據心亂如麻,他老師告訴他:“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
漢武的時代與秦朝不遠,當下的狀況,立刻讓人們想起了趙高、李斯沙丘密謀,篡改始皇遺詔謀殺扶蘇的故事。現在漢武帝生死不明,兵貴神速,劉據必須當機立斷,作出下一步的抉擇,不然難保他不會成為第二個扶蘇。
劉據自然不想步扶蘇後塵,於是幹脆起兵,圍了丞相府,儼然一副強行上位的架勢。這時,漢武帝派來安撫的使者趕到了,要是使者好好給劉據疏導,或許此亂可以消弭於無形,但這個使者是個膽小鬼,見太子派兵控製了長安,大肆搜捕江充餘黨,他被嚇得不敢進城,索性直接回報漢武帝,說太子已經謀反了。
漢武帝信以為真,驚怒不已,眼看宰相劉屈氂也逃到甘泉宮,他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丞相無周公之風矣,周公不誅管、蔡乎?”這相當於下令讓宰相發兵,隨後在漢武帝的軍事鎮壓下,太子兵敗自殺,皇後衛子夫也隨之服毒自盡。
這就是漢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禍”。
曆來對巫蠱之禍的發生,說法很多。
有人說,漢武帝與太子政見不合,早想易儲,這是他故意引太子謀反,再好名正言順地鎮壓;有人說,這是漢武帝想打擊外戚勢力,但在操作過程中失誤,不小心把太子本人給牽連進去了;還有人說,沒那麽複雜,就是漢武帝晚年昏聵,為封建迷信所誤,被江充等小人鑽了空子,這才釀造了這一起人倫悲劇。
在“巫蠱之禍”中,漢武帝扮演的角色我們後人隻能猜測,畢竟除了他本人,沒人能知道他的動機。但可以肯定的是,“巫蠱之禍”的爆發,即使並非漢武帝本人意願,他也難辭其咎。
當時,漢武帝劉徹“尚功”,太子劉據“守文”,有點秦始皇和公子扶蘇翻版的味道。
不過,比起秦始皇將扶蘇打發到上郡,漢武帝可舍不得劉據遠走。劉據勸他別再打匈奴,漢武帝就說:“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他認為像這種割韭菜、打匈奴的事,自己這代幹完了,留一個安穩的天下給太子,多好。
漢武帝還常常說:“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者,安有賢於太子者乎?”
可見漢武帝是默認了,在自己死後太子將會改弦易轍,用“守文”的方式,將大漢拉回休養生息的軌道上來。由此可知,說因為漢武帝與太子政見不合而要殺太子的,不過是捕風捉影的陰謀論,根本不足采信。
但在當時,太子劉據的地位還是不穩固,因為有兩撥人日思夜想地要將太子劉據拉下馬。
第一類,是以“巫蠱”之名逼反太子的江充等人。
這些人都是漢武帝時的“尚功”近臣,隻有在漢武帝的拓張政策下,他們才有用武之地,而太子的政治理念是“守文”,追慕文景之治,根本不可能重用他們這些人。
當時漢武帝年事已高,一旦駕崩,太子即位,這些尚功酷吏們的仕途也就該到頭了,所以江充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漢武帝養病之際,借著巫蠱來打掉太子劉據。
這類人的心態有點像當年的李斯,因懼怕扶蘇上位行寬仁執政,把他們這些刑法之臣淘汰掉,故而參與了趙高的沙丘密謀。
第二類,是在長安打敗了太子軍隊的宰相劉屈氂。
漢武帝晚年有一寵妃,為李夫人,生下一子劉髆,而李廣利、劉屈氂圍繞在劉髆周圍,成為了李氏集團。
彼時衛青、霍去病已死,太子劉據沒了依靠,孤立無援,李氏集團野心滋長,妄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就在巫蠱之禍發生的第二年,李廣利就請立劉髆為太子,奪儲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巫蠱之禍的真相,是以江充為代表的尚功集團借著漢武帝外出養病的疏漏,率先對太子發難,李氏集團瞅準時機,推波助瀾,同時又因事件過程中發生了如“武帝失聯”“使者膽小”等一係列意外,它們組合到一起,最終釀造了戾太子劉據的悲劇。
太子劉據自殺後,漢武帝追悔莫及,他夷江充三族,殺掉了所有在巫蠱之禍中參與陷害太子的人,給太子鳴冤的車千秋被提拔為宰相,他為太子修建思子宮,是為歸來望思之意。
漢武帝也沒如李氏集團的意,而是改立鉤弋夫人的兒子劉弗陵為儲君,是為日後的漢昭帝。
後元二年,漢武帝病入膏肓,有人跟他講,說長安的牢獄中有天子氣,他就打算大開殺戒,到了,才發現牢獄中有個孩子叫劉病已,是戾太子劉據的孫子。
漢武帝在得知這是他的皇曾孫後,沉默許久,歎了句:“天使之也。”
不知道那天夜裏,漢武帝有沒有夢到多年以前,劉據剛剛降世,自己將他抱在懷裏,載歌載舞地嬉戲。那時候的他們,就跟這世間最普通的一對父子一樣。
七
漢武帝的連年征戰,窮奢極欲,讓社會矛盾日趨激化,走投無路的百姓紛紛起義,而趁著漢朝內亂,匈奴也卷土重來,多次打敗漢朝軍隊,就連西羌、烏桓、西南夷等外族也蜂擁而起。
在曆經晚年喪子之痛的漢武帝,眼見麵前這岌岌可危的漢室江山,想到秦朝亡於農民起義的前車之鑒,終於意識到了自己一生的過錯,向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書:“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講,正是漢武帝及時懸崖勒馬,在晚年調整了政策,這才沒有重蹈秦亡的覆轍。
現在的一些學者也認為,漢武帝在晚年,國家政策從“尚功”轉為“守文”,不再橫征暴斂、窮兵黷武,而是轉向與民休息、輕徭薄賦,這才給後來的“昭宣中興”打下了基礎。
但就目前來講,漢武帝下發的《輪台悔過詔》,它的詳細內容隻在《資治通鑒》上有記載,在班固的《漢書》中可從來沒有“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這樣的字眼,所以辛德勇先生提出質疑,認為漢武帝晚年的“悔過”根本子虛烏有,是司馬光為了踐行自己的政治理念而編出來的故事。
理由有三。
第一,漢武帝臨死前,給八歲的繼承人劉弗陵選了四位顧命大臣,分別是: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和金日磾。
而這四個人,無一例外,都是“尚功”的大臣。
試想,如果漢武帝晚年真打算政策轉向,那麽他托孤的時候,留下的顧命班子應該是“守文”的儒家文官,或者以修身養性為主的黃老學派人物才對吧?
但從漢武帝給兒子留的中央決策層來看,漢武帝並沒有打算進行政策轉向,而是希望自己的擴張政策能夠延續下去,這是漢武帝沒有“悔過”的第一個理由。
第二,漢昭帝時,朝廷舉辦了一場關於鹽鐵專賣的辯論會,有個叫桓寬的人,詳實地記錄了辯論的內容,著為《鹽鐵論》。
在這部會議記錄中,桑弘羊等“尚功”派大臣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賢良們展開議政,就關於要不要繼續漢武帝時代的經濟政策一事,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辯。
我們想一想,如果漢武帝晚年真的進行了政策轉向,又何須來這麽一場辯論?而且,在會議辯論過程中,賢良們沒有一個提及過漢武帝晚年後悔的事。假如漢武帝真的追悔過,這些賢良一定會引用漢武帝的言論,來證明鹽鐵專賣以及平準、均輸等政策不合理。但是沒有。可見辯論雙方都清楚,漢武帝晚年從來沒有任何悔過的言辭,更沒有改變政策取向,這是漢武帝沒有“悔過”的第二個理由。
第三,《資治通鑒》中,所謂“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這幾句話。根據考證,這應該是司馬光抄錄一本叫《漢武故事》的書,而這本書什麽鬼怪亂神的事件都敢收錄,因此可信度堪憂。
我們隻看《漢書》中輪台詔的全文,梳理下前因後果,就可以窺出一二真相。
這份罪己詔的背景,是當時桑弘羊上疏,打算派人去西域輪台駐軍屯田,可被漢武帝拒絕了。他跟桑弘羊講,輪台地處偏遠,前段時間我派李廣利去征西域,仗沒打好,損兵折將,朕不忍聞,所以還是讓士兵們休息一陣,至於輪台駐軍這個事,就算了吧。
從這個《輪台詔》的原本來看,漢武帝從頭到尾就隻針對輪台駐軍這個事在說事,從來沒有對自己“尚功”的事業有過追悔,在本質上,這個隻能算是短期的戰術調整,而不是長期的戰略轉向,這是漢武帝沒有“悔過”的第三個理由。
綜上所述,漢武帝一輩子都在征途上,從來沒有為自己一生的事業有過後悔。在他死後,漢朝迎來的“昭宣中興”也從來不是“文景之治”的複刻,在漢宣帝時,漢軍再次討伐匈奴,大獲全勝,還繼武帝之誌,設立了西域都護府,第一次將新疆並入了中國版圖。
可能還會有無數人覺得,漢武帝不尊重人權,不講民主自由,是個草菅人命的暴君。
不過,我倒是可以講一個相關的故事。
當年,以“民主”為榮的希臘人趕走了僭主米太亞得,全盤否定了亞曆山大大帝的事業,認為亞曆山大剝奪了希臘城邦的人權與自由。
結果,失去了“暴君”庇佑的希臘人先被羅馬統治,再被奧斯曼征服,在曆經多次的外族淩虐下,希臘人口銳減,險些亡族滅種。
故而,在希臘獨立戰爭的時候,詩人拜倫寫下了一首長詩《哀希臘》:
暴君米太亞得千古留名。
但願我們現在擁有一位暴君,與他一樣精明。
他會保護我們不受欺淩。
八
我們再談談那句“我不在乎大國崛起,我隻在乎小民尊嚴。”
這話乍一看,醍醐灌頂,直擊靈魂,但細細思索,卻發現漏洞百出,因為它刻意將“大國崛起”和“小民尊嚴”對立了起來。事實上,這兩者不但不是對立關係,還是個相輔相成的促進關係。
沒有大國崛起,何來小民尊嚴?
宋朝的時候社會富饒,可國家孱弱,引來北方金國、蒙古的南侵,最終靖康之恥、崖山滅國。這時候,沒了大國的庇佑,小民的尊嚴又從何談起?
沒有小民尊嚴,何來大國崛起?
上個世紀的蘇聯,毫無疑問是個強盛的超級大國,可因為冷戰,舉國總動員來和美國進行軍備競賽,無視小民幸福,結果社會矛盾愈演愈烈,最終走向了解體,沒有小民的支持,大國怎能崛起?
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從來不是矛盾的,沒有大國的崛起,小民根本沒有尊嚴可言,沒有小民的尊嚴作為支撐,大國的崛起也必然不能持久。
公元前81年,桑弘羊與賢良們的辯論,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他們的論點,就是要大國崛起,還是要小民尊嚴?
賢良們怒斥,桑弘羊主持的經濟改革是國進民退、與民爭利,無視了底層百姓們的幸福,扼殺了原本繁榮的民間經濟。
但桑弘羊隻問了三句話,就讓賢良們啞口無言:不進行鹽鐵專賣,戰爭開支怎麽辦?國家財政怎麽辦?地方割據怎麽辦?
麵對桑弘羊的三大質問,賢良們無從正麵辯駁,隻能顧左右而言他,從仁義道德等方麵避重就輕地譴責。
其實直到今天,所謂的“桑弘羊之問”,依舊是橫在各個國家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到底是計劃經濟,將民間經濟收歸國有,好讓國家強盛,還是市場經濟,讓利民間,使得社會繁榮?
在我看來,鹽鐵辯論的雙方,他們的言論都各有道理,不論是國營專賣,還是私人經營,都各有利弊。但是,在現實中我們不應該教條主義、專持一方,更應該學會見風使舵、因時製宜,在不同時期做出不同的選擇。
比方說,我們正處於危難之中,迫切需要團結力量辦大事,把勁兒往一處使,這時候就應該國進民退,人權自然應該保障,可人有自私性,沒有國家的強製力,分散在民間的資源根本無法得到有效組織。就像我們建國之初,一窮二白,外部還受著帝國主義的威脅,這就需要計劃經濟,讓國家包辦一切,將有限的資源用到最要緊的地方。
又比方說,我們正處在無大威脅、社會相對安逸的時候,就應該放權民間,不要過多幹預,讓底下的人民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在良性競爭下各顯其能,那隻看不見的手,自然會讓民生逐漸興旺、社會趨於繁榮。正如改革開放時,冷戰趨於末端,就需要市場經濟,使民間自由生長,讓社會這片園圃生長出姹紫嫣紅的花海。
在我眼中,政府扮演的角色,既不是哈耶克宣揚的“市場的守夜人”,也不是凱恩斯認為的“市場的幹預者”,這兩種觀點都有失偏頗,為政者,應該一張一弛、寬猛相濟,而不是偏信一端。
所以,一個優秀的為政者,應該是在紛亂複雜的局勢中,意識到當下國家社會所麵臨的具體狀況,最終來判斷出,自己現下到底是該當“守夜人”,還是“幹預者”,亦或者來個肆意切換、反複橫跳。
就以漢朝來講,漢初時,剛曆經秦末亂世,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劉邦連六匹毛色一致的馬都湊不齊。
所以方才有了呂雉、文帝、景帝“開關梁,方關津,馳山澤之禁”,國退民進,使得社會經濟慢慢複蘇,政府隻做好一個“守夜人”的角色,促成了“文景之治”的大好局麵。
可到了武帝時,民間經濟自然生長,繁衍出了許多兼並土地的惡霸豪強,而外部又有匈奴統一草原,屢次破關劫掠,威脅漢朝邊境,再采取放任的清靜無為政策,就顯得不合時宜了。
故此,漢武帝當起了“幹預者”,將民間經濟國營化,充實財政,集中社會力量為政府所用,對內打擊豪強,對外討伐匈奴,實現了漢民族形成與擴大,他建立了一個國家前所未有的尊嚴,他給了一個族群挺立千秋的自信,他的國號更是成了一個民族永遠的名字。
在漢武帝之前,中國在世界各國的想象裏,隻是一個東方的普通國度。匈奴拿中國當草穀打,月氏懷疑中國能否打過一個部落,夜郎認為中國沒有它大,就連亞曆山大都覺得,隻要翻過喜馬拉雅山,那裏就是一片荒原與大海。
在漢武帝之後,他們發現他們錯了,還錯得比較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