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我其實應該再補充一個可以詳盡說明阿尼姆斯和阿尼瑪的特殊活動的例子。但由於這方麵的材料相當多,而且需要以大量篇幅來解釋相關的象征,因此我實在無法在本書的架構裏進行這樣的闡述。不過,我從前曾針對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的產物,連同它們所有象征的關聯性,發表過一本專著,[62]在此我想提醒讀者不妨參閱此書。當然,我在這本著作裏尚未提到阿尼姆斯,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女人具備這種心理功能。不過,如果我現在建議女患者想象自己的無意識內容,她們就會出現類似的幻想,而幾乎都會出現的男性英雄人物,正是她們的阿尼姆斯。女患者在體驗過自己的阿尼姆斯幻想後,她們的自主情結便逐漸出現轉變,終至消融瓦解!
使患者和本身的無意識溝通互動,目的是為了改變他們的自主情結。若自主情結未因此而發生改變,無意識仍會持續發揮具有製約性的影響,有時盡管醫師在治療時曾對患者進行分析和了解,某些精神官能症的症狀仍會頑強地存在。或者,患者的無意識會堅持強迫性移情,而這種情況就跟精神官能症同樣糟糕!在這樣的情況下,醫師的暗示(Suggestion)、善意,以及純粹的化約式理解,顯然無助於患者消除本身的無意識力量。不過,我要再次清楚地強調:人們不該因此表示心理治療方法大體上都沒有用處。我在這裏隻想凸顯一個事實:曾有不少案例顯示,醫師為患者做分析治療時,不得不下定決心,徹底探索無意識,也就是和無意識真正地溝通互動。當然,與無意識的溝通互動畢竟不同於對無意識的解析。解析無意識的前提是,醫師事先已對患者的無意識有所了解,故而有能力去解析。但是,與無意識的溝通互動所涉及的東西,卻與解析無意識不同:因為,與無意識的溝通互動牽涉到無意識作用的引發,而且這些無意識作用還會以幻想的形式出現在意識裏。人們可以試著解析這些幻想,也許對很多患者來說,知道本身的幻想所具有的意義,也相當重要。隻要智識性的了解是構成體驗之完整性的一部分,患者充分體驗,並了解本身的幻想,便具有關鍵的重要性。不過,我並不想把對幻想的了解擺在首位:醫師當然要有能力協助患者了解本身的幻想,但他們實際上卻力有未逮,既然如此,他們其實隻要盡量琢磨本身所使用的解析技巧即可。畢竟最重要的還是幻想的體驗,而不是幻想的解析和了解。
奧地利當代藝術家阿弗列德·庫賓(Alfred Kubin,1877—1959)在《另一麵》(Die andere Seite)這部著作裏,曾對無意識有相當出色的刻畫。換言之,他在該書裏描繪了身為藝術家的自己對內在無意識的種種體驗。但我認為,就人類的體驗來說,藝術對無意識的體驗其實是不完整的!所以,我想建議所有對這類問題感興趣的人認真閱讀庫賓這本書,這麽一來,他們就可以發現,藝術在這方麵的體驗是不完整的:畢竟這位藝術家對內在無意識的體驗是藝術的認識和體驗,而不是人類的認識和體驗。至於庫賓所謂“人類的”體驗,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情況:身為藝術家的他,一方麵消極地受限於自己的靈視(Vision),但另一方麵卻以全然的意識積極響應靈視裏的人物,並對他們采取行動。我曾在《力比多的轉變與象征》這篇論文裏探討一位女作者的幻想,而我對她的批判與對庫賓的批判並無不同!畢竟她也跟庫賓一樣,隻察覺到源於無意識之幻想的形成,或頂多以忍受的態度來麵對這種幻想的形成。不過,話說回來,人們如果想和無意識有真正的溝通互動,的確需要采取一種麵對無意識的意識觀點(bewußter Standpunkt)。
關於這一點,我在這裏想借由以下的案例來說明自己的看法。我有一位男患者曾出現這樣的幻想:他看到他的新娘沿著街道一路奔往河邊。那是冬天,河流已經結冰。她後來跑到結冰的河**,而他還在後麵追她。當她遠離岸邊而來到河床中央時,腳下的冰層便破裂開來,出現一道深色的裂溝。他擔心她會跳下去,後來她果真就跳進河床的裂溝裏,而他隻能傷心地目睹這一幕。
這個取自更長遠的生命脈絡的幻想片段,讓我們清楚認識到這位男患者的意識態度:他的意識態度其實具有察覺力和承受力,換言之,他當時隻是看到和感受到這個幻想意象,本身仍未充分投入其中。所以,該幻想意象對他來說,一直都是平麵的二度空間,而不是立體的三度空間。雖然這個平麵的幻想意象顯得生動逼真,可以觸動他的感受,但在他眼裏卻猶如夢境一般,並不真實。他之所以覺得這個幻想不真實,是因為他本身在其中無法發揮任何作用。如果這個幻想是真實的,他就不需要設法阻止他的新娘自殺,畢竟在現實裏——舉例來說——他可以輕鬆地從後方追上她,並阻止她跳入河床冰層的裂溝。假設他在現實裏的表現就跟自己在這個幻想裏一樣,那麽,他顯然已受到這個驚恐畫麵的震懾,或受到自己根本無法阻止未婚妻自殺這個無意識思維的影響,而喪失行動能力。事實上,這位男患者在這個幻想裏所采取的消極被動態度,隻是在表達他和本身的無意識活動的關係:他已受到無意識的吸引,而且還陶醉其中!
在真實的生活裏,這名男患者正因為本身各種導致憂鬱的想法和信念,而深受其苦——他認為自己毫無用處,父母的遺傳已成為他的包袱而使得人生無望,更何況他的大腦還在退化,等等。他這些負麵情感已無異於許多隻能照單全收的自我暗示(Autosuggestionen)。他在智識上雖能完全了解這些負麵情感,也知道它們其實無法起作用,但它們卻仍舊存在著。這些負麵情感並不會受到智識的指責,因為它們的存在基礎不是智識或理性,而是意識批判所無法觸及的、無意識和非理性的幻想活動。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必須讓無意識有機會產生幻想,而前麵提到的這位男患者的幻想片段,正是這種無意識幻想活動的產物。既然他當時的幻想跟心因性憂鬱症(psychogene Depression)有關,由此可見,這種憂鬱症乃起因於這類的幻想,隻不過他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罷了!不過,如果他真的患有憂鬱症,或陷入嚴重的疲乏和緊張等,情況就會逆轉:這名男患者因為患有憂鬱症,因而才會出現這類幻想。反之,如果他罹患的是心因性憂鬱症,那麽,他的憂鬱症便可以歸因於這類幻想。我這名男患者是一位很聰明的年輕人,從前曾接受較長期的心理分析,所以在智識上,已相當清楚自己的精神官能症的因果關係。不過,他對這方麵的智識性了解,卻無法稍稍改善本身的憂鬱症。倘若出現這種情況,醫師就不該為了繼續鑽研案例的因果關係,而無謂地付出心血。畢竟一個或多或少具有深刻性的了解,如果無法帶來任何幫助,那麽即使在因果關係上有進一步的發現,其實也毫無用處。無意識在這種情況下,已占有無懈可擊的優勢,也就是擁有從意識內容取走所有價值的吸引力,換句話說,就是把力比多從意識世界抽走的吸引力,從而導致“憂鬱症”——即法國心理學家賈內所謂“心理水平的降低”(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的產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必然可以依據能量法則而意料到,價值(即力比多)會累積在無意識裏。
人們隻能以某種特定的形式來理解力比多,也就是認識到力比多和幻想意象是相同的東西。隻有當我們意識到和力比多相符的幻想意象時,才能再次借此把力比多從無意識裏釋放出來,而我們也在這種情況下,使無意識有機會讓本身的幻想浮現在意識表層。前麵那位男患者的幻想正是透過這種方式出現的!他所描述的那個幻想,就是一股強大豐沛的無意識能量所產生的一長串幻想意象的一部分,這股能量正是意識及其內容所失去的能量的總和。當時這位男患者的意識世界已變得冷漠、空虛又黯淡,但他的無意識卻生動活潑、多彩多姿,且具有影響力。對本身感到滿意的無意識心理並不顧惜人的層麵(keine menschliche Rücksicht),而這也是無意識心理的本質所在。無意識會留住落入其中的東西,而毫不在乎意識是否因此而受害。當無意識抽芽開花、一片欣欣向榮時,意識就得挨餓受凍。
起初,無意識至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不過當我們更深入了解時,就會發現無意識不顧惜人的層麵,其實有其本身的意義,以及所要達成的目的。心靈的目的不同於意識的目的,有時甚至還與之敵對。不過,隻有在意識出現不恰當的、狂妄的態度時,無意識才會以敵對或肆無忌憚的態度來對待意識。
由於我這個男患者的意識態度過於偏向智識和理性,因而激怒了他內在的本性,並摧毀了他意識裏的整個價值世界。盡管如此,他卻無法讓自己變得不理智,也無法讓自己依賴思考以外的心理功能(例如情感),而這純粹是因為:這些思考以外的心理功能是屬於他的無意識,而不是他的意識。因此,我們幾乎隻能把主導權讓與無意識,並使無意識有機會化身為幻想,進而成為浮現在意識裏的內容。如果這名男患者曾緊緊抓住自己的智識世界,並透過合理化來對抗自己對本身疾病的看法,那麽他現在就會完全陷入這種合理化當中。因此,當他出現憂鬱症時,不該強迫自己工作或從事類似活動來忘記,而是必須接受自己的憂鬱症,讓它有抒發的機會。
精神官能症的特征,就是患者任由自己隨著心情跌宕起伏。然而我們在這裏所要談論的東西,卻恰恰和這種情況相反,它既不是個人的缺點,也不是猶疑不決的屈服,它是一種難以鍛煉的能力,即人們即使受到心情的引誘,也會維護本身的客觀性,並把心情變成自己的客體,而不是讓心情變成宰製自己的主體。人們必須嚐試讓情緒對他們說話,而且心情還必須告訴他們本身是什麽模樣、會以哪一種美妙的模擬(Analogie)來表達自身。
我這名男患者的幻想,其實就是他本身已可視化的心情(visualisierte Laune)。倘若他當時在麵對自己的心情時,沒有勇氣維護自己的客觀性,他就會出現某種使自己喪失活力的情感——他會認為一切已變成魔鬼,而且他的疾病是無法醫治的,諸如此類——而不是他所描述的那個幻想意象。然而,由於他讓自己的心情有機會在幻想意象裏表達出來,因此他至少成功地把少量的力比多,也就是把少量的以幻想意象的形式存在的無意識創造力,變成意識的內容,使其得以脫離無意識。
不過,這位男患者當時對體驗幻想的嚐試仍不足夠。畢竟他所需要的對幻想的充分體驗,不僅存在於對幻想的審視和承受裏,更存在於對幻想的積極參與當中。當他在幻想裏的表現已跟現實生活的表現毫無二致時,就可以滿足本身充分體驗幻想的需求。因此,他也可能出現這樣的幻想內容:他絕不會毫無作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新娘投河自溺,而是強行介入,阻止她的輕生行為的發生!當他在幻想裏的表現已跟類似的現實情況相同時,便等於表明他看待幻想的態度是認真的,也就是說,他已肯定無意識具有絕對真實的價值。如此一來,他便克服了本身過於偏向智識的觀點,同時還間接說明了無意識的非理性觀點是妥當的。
以上或許就是這位男患者所需要的、對無意識的充分體驗。但是,人們卻不該低估這種體驗在他的現實生活裏意味著什麽——他的現實世界已受到幻想的非實在性(Irrealität)的威脅!實際上,要人們暫時忘記這一切隻是幻想,隻是一種(讓人們覺得完全專斷而虛假的)想象的產物,簡直難如登天啊!人們怎能聲稱幻想這一類東西是“真實的”,甚至還認真地看待它們?
當然,沒有人指望我們相信這種雙重生活(Doppelleben)的可能性:一方麵,我們是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但另一方麵,我們卻能經曆聞所未聞的冒險奇遇,而且有一番英雄般的作為。換言之,我們不該把自己的幻想具體化,盡管人們很喜歡這麽做。至於所有對幻想的反感,以及對無意識的批判性貶抑,其最深層的原因就在於人們對自己偏好把幻想具體化的恐懼。不論是幻想的具體化,或是對幻想具體化的恐懼,都是所謂“受到啟蒙運動啟發的理性主義者”(Aufgeklärten)所抱持的“蒙昧的迷信”(primitiver Aberglaube)。這些理性主義者其實都過著不乏矛盾的雙重生活:在市井生活裏,他們的職業身份是鞋匠,但在自己的教派裏,卻是高居要職的天使長;或者,在公開的生活裏,他們是做小生意的商販,但在共濟會這種封閉性的社團組織裏,卻化身為神秘的重要人士;或者,他們白天坐在辦公室裏伏案工作,晚上在自己的圈子裏,卻變成西澤再世;或者,他們在做人方麵雖不乏缺點,但在職務上卻無可指摘。以上種種,都是他們在無意中所造成的具體化。
相較之下,我們這個時代的學術信條,已對幻想形成一種帶有偏見的恐懼。不過話說回來,畢竟能起作用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東西!無意識的幻想會產生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就連最聰明的哲學家也會徹底淪為極其愚蠢的廣場恐懼症(Agoraphobie)的患者,[63]而且我們出色的學術研究所確認的實在性,也根本無法保護我們,免於受到所謂“無意識的非實在性”的侵擾。在幻想意象那層麵紗後麵所存在的東西的確會產生作用,不論我們給它的名稱是好是壞。它是某種具有真實性的東西,因此,它本身生命的表達應該受到認真看待。不過,人們首先應該克服本身把幻想具體化的傾向,換句話說,人們隻要麵對幻想解析的問題時,就不該依據幻想所表達的內容,去直接解讀幻想本身。當我們陷於幻想的體驗裏,我們對幻想內容的解讀就不會那麽直接,不過,如果我們要確實了解幻想,就不可以把幻想的表象(Schein)——即幻想意象——等同於在那層麵紗後方發揮作用的東西。畢竟幻想的表象不是幻想本身,而純粹是幻想的表達。
雖然那位男患者沒有“在其他層麵上”體驗自殺的情景(否則就會跟真正的自殺同樣具體),但他卻體驗了某種猶如自殺的真實性(Wirklichkeit)。意識世界和無意識世界這兩個相互對峙的“真實性”並不會質疑對方的重要性,但卻會把對方相對化。無意識的真實性具有高度相對性,因此似乎不會受到強烈的駁斥;不過,意識世界的實在性(Realität)卻會受到質疑,這就比較令人難以忍受!這兩種心理體驗的“真實性”就是浮現在無法辨認的幽暗背景上的心理表象,但在批判性的探究裏,隻有絕對的實在性存在著。
我們並不知道事物的本質及其絕對的存在。不過我們卻在“外部”透過感官、並在“內部”透過幻想,體驗著各種各樣的效應。就像我們不曾聲稱綠色本來就存在一樣,我們其實不該把對幻想的體驗(Phantasieerlebnis)理解為本來已存在,因此可以依據其內容直接解讀的東西。幻想的表達——即幻想的表象——乃起因於某種未知卻真實的東西。我那名男患者就在他那一波憂鬱症爆發並陷入絕望的時候,出現了上述那段表達自己正麵臨的困境的幻想。在現實生活裏,他的確有一位準備迎娶的新娘。這位新娘是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感情聯係,因此,她如果墜河輕生,就等於終結了他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從這個麵向來說,他已毫無希望可言!但是,他的新娘卻同時象征著他的阿尼瑪,也就是象征著他和無意識的關係,故而他的幻想便表達了這個事實:阿尼瑪已再度消失在他的無意識裏,因為他無法阻止阿尼瑪的消失。我們在這個麵向裏可以看到,他的心情已再次變得比他本身更為強勢。他的心情拋除了一切,而他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這種情況發生。惟其實,他也可以及時介入,而留住他的阿尼瑪(譯按:新娘)。
我比較偏好采用後一種麵向來治療這名男患者,因為就心理類型而言,他是個內傾者,會透過內在事實來調整自己和本身生命的關係。如果他是個外傾者,我會傾向於采用前一種麵向來協助他,因為外傾者首先會透過自己與他人的關係來調整本身的生命。這位內傾型的男患者可能會純粹依憑心情,而拋棄他的新娘,並連帶地拋棄自己。不過,如果內傾者也解除與本身阿尼瑪的關係——也就是解除與內在客體的關係——就會讓自己蒙受最大的傷害。
這位男患者的幻想已清楚顯示出無意識的負麵活動,也就是背離意識世界的傾向。由於該傾向帶有豐沛的動能,因此也把意識裏的力比多一並帶走,使意識陷入能量枯竭的困境。不過,如果他能意識到本身的幻想,就可以阻斷這個無意識的傾向;如果他還可以積極介入本身的幻想中,甚至掌握那些出現在幻想裏的力比多,就可以增強他對無意識的影響。
當人們持續意識到本身的無意識幻想,並積極參與這些幻想時,就會出現以下結果:首先,意識會因為掌握無數的無意識內容,而得以擴展;其次,無意識的支配性影響會逐漸消散;最後,人格會發生轉變。人格的轉變當然不是原有的、遺傳的天性所發生的改變,而是一般態度的改變。在內心充滿衝突且患有精神官能症的患者身上,我們便可以明顯觀察到:他們的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區別相當分明,而且存在尖銳的對立。這樣的情況往往起因於意識態度顯著的片麵性,這種片麵性會給予一兩個心理功能絕對的優先權,從而迫使其他的心理功能以不妥當的方式退居次要地位。個體對幻想的意識和體驗,會使無意識裏的劣勢功能被意識同化:當然,這個過程的進行也對意識態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先不討論人格轉變的特性這個問題,我在這裏隻想強調人格已徹底改變的事實。與無意識的溝通互動所帶來的人格轉變,就是我所謂的“超越功能”(transzendente Funktion)。超越功能彰顯出人類心靈值得注意的轉變能力,這種轉變能力不僅是中世紀晚期煉金術思想最重要的研究對象,而且還展現在煉金術著名的象征語言裏。維也納精神分析學家、也是弗洛伊德門生的赫伯特·齊伯勒(Herbert Silberer,1882—1923)曾在《神秘學及其象征語言的一些問題》[64]這本十分值得讚賞的著作中,詳盡地探討煉金術的心理意涵。如果人們打算依據一般的觀點,把“煉金術的”精神錯亂簡化地歸因於煉金術士所使用的蒸餾瓶和熔爐,這肯定是無法原諒的錯誤!煉金術當然是精密化學仍在摸索的初步階段,但另一方麵,它卻具有不容低估的、尚未獲得心理學充分解析的精神麵向。其實“煉金術思想”也是現代心理學徘徊不前的前期階段,其奧秘就在於以下的事實:人類確實有超越功能,而且還可以透過貴重與非貴重成分、已分化的優勢功能和未分化的劣勢功能,以及意識和無意識的混合和化合(Mischung und Bindung),而產生人格的轉變。[65]
但是,化學作為一門科學,卻在初步階段受到幻想的觀念和任意性的扭曲,而陷入迷惑之中;至於煉金術思想,則因為無可避免地把當時仍粗略、不成熟的想法具體化,而無法成為心理學論述,盡管中世紀思想家對極其深奧的真理懷有最強烈的預感,並把自己的熱情灌注在煉金術的疑難問題上。曾經全程經曆對無意識的同化過程的人,都不會否認這個事實:他們已深受該同化過程的影響,而出現徹底的轉變。
當我的讀者無法設想,為何幻想的無關緊要(quantité négligeable)隻能發揮微不足道的影響(請參考上述那個平淡無奇的例子),而無法置信地搖頭納悶時,我當然不會責怪他們。有鑒於超越功能的問題及其已受肯定的卓越效應,我會毫不遲疑地承認,我在前麵提到的那位男患者的那段幻想其實沒什麽啟發性。
由於每個案例都具有令人遺憾的性質——也就是隻能使個體在主觀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隻對個體的主觀具有意義——因此不論援引哪一個案例,都是相當困難的事。所以,我在這裏要懇請讀者以善意來理解這種情況。我也往往規勸我的患者不要那麽幼稚,而且不要天真地相信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也理所當然地具有客觀的重要性。
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無法完全設身處地了解他人心靈的個體。如何了解他人是一門高難度、但還不至於遙不可及的藝術。實際上,就連那些我們自以為最了解且本人已親自表明我們可以完全了解他們的人,也存在著令我們感到陌生的另一麵,這是因為真實的他們並不同於我們所了解的他們。如果我們要對他們有最好、最徹底的了解,至少我們應該料知,並尊重他們的另一麵,而不是任由自己粗暴且愚蠢地解析它。
因此,我其實無法提出使讀者信服的東西,也就是說,我無法提出和讀者最獨特的體驗同樣具有說服力的東西。我們必須相信人們最獨特的體驗,畢竟這些體驗就類似我們自己的體驗。即使最後什麽也沒達成,我們至少還能取得最終的成果:我們絕對可以察覺到人們的人格所發生的轉變!盡管我在這裏語帶保留,但我仍想再為讀者們舉出一段幻想的內容,這次是出自某位女患者的幻想。和前麵那位男患者的幻想不同的是,這段幻想具有體驗的完整性:這位女患者曾積極參與自己所看到的幻想,因此得以擁有這個幻想的過程。我從這個案例獲得涵蓋範圍廣泛的材料,而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就出現在這位女患者人格徹底轉變的時候。這段幻想出現在她人格發展的後期階段,它是一長串相關轉變所構成之整體過程的一部分,而且還以觸及人格的中心點(Mittelpunkt der Persönlichkeit)為目標。
人們或許無法立刻明白“人格的中心點”這個概念意味著什麽。因此我想在這裏試著簡略地敘述一下。如果人們可以想到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和無意識的對比,以及其中對無意識的同化過程,便可以料想,這種同化就是一種意識和無意識的相互靠攏。此時完整人格的中心已不再與自我疊合,而是轉移到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中間點。這是一個新的平衡點,也是整體人格(Gesamtpersönlichkeit)新建立的中心。也許它隻是一個潛在的中心,但卻因為本身處於意識和無意識的中間位置,故而能為人格提供一個嶄新且穩當的基礎。我當然承認,這些可視化的說明僅僅是我這種不靈巧的人,對那些不可名狀的、幾乎無法描述的心理事實所試圖提出的笨拙表達。為了呈現這種心理事實,我在這裏還要套用使徒保羅在《新約聖經·加拉太書》中寫下的“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裏麵活著”[66]這句話。或者,我也可以求助於中國哲學家老子,並學習他那些關於道、執守中道,以及宇宙萬物之創造中心的概念。無論如何,我都是在表達相同的東西。身為心理學家,我在這裏的探討完全出於學術良知,而且我必須本著學術良知告訴大家,這些事實正是引發某種無可置疑的效應的心理因素。它們不是閑散無事之人的憑空捏造,而是某些特定的心理事件。由於這些心理事件遵循著非常明確的法則,其原因和結果也都符合這些法則,因此我們才能證明,這些數千年前便已存在的心理事件也同樣發生在當今各種不同民族和種族身上。關於這些心理作用的成因,我並沒有建立任何理論。我想,人們或許應該先厘清人類心理的構成成分。所以,我在這裏已暫時滿足於對這些心理事實的強調和說明。
我現在就以剛才提到的那位女患者為例,探討她曾出現的一段具有強烈視覺性的幻想。或許Gesicht(幻境)[67]這個詞匯可以說明這段幻想的特性,但這裏的Gesicht不是指Traumgesicht(夢的幻境),而是指Vision(靈視)。人們隻要經過長時間的練習,讓自己全神貫注於意識幕後,便可以察覺到這種靈視。[68]以下是這名女患者以她自己的話語描述的幻想情景:
“我在爬山時,來到一個地方,我看到我的前後左右各擺著七個紅色的石塊,而我就站在這塊方形土地的正中央。那些長形石塊看起來就像台階的階石。當我試著抬起離我最近的那四個石塊時,才赫然發現它們都是石雕像的基座。原來有四具上下倒置的神像石雕被埋在那裏!後來,我把這四座石雕像挖了出來,並讓它們環立在我的周遭,而我則站在它們當中。但突然間,它們卻全部朝我這個方向傾倒,並相互頂住彼此的頭部,仿佛在我的上方搭起一座帳篷。我當時倒在地上,並對它們說:‘如果你們要倒在我身上,那就請便!我覺得很累!’隨後我便看到這些雕像的外圍開始起火,火焰蔓延成一道火圈。隔了一段時間,我才從地上爬起來,並把那四座雕像一一推倒。當它們倒在地上時,卻長成四棵樹。由於火圈的藍色火焰開始噴往這些樹木,它們的樹葉便燃燒起來。當我看到這一幕時,便告訴自己:‘這種情況必須結束,我必須走進火圈裏,這樣樹葉就不會再繼續燃燒!’後來當我進入那道火圈時,那四棵樹便消失無蹤,而燃燒它們的火圈則往內收縮成一束巨大的藍色火焰,把我從地麵高高抬起!”
這位女患者的靈視便在此結束。可惜的是,我不知道該采用什麽方法和途徑,好讓自己能以論證的方式,向讀者闡明這個靈視本身相當耐人尋味的意義。由於這段靈視出自一個龐大的脈絡,因此人們如果要掌握它在意象上的意義,就應該先厘清在它出現前後曾發生的一切。不過,不帶偏見的讀者至少可以毫無困難地認識“中心點”這個觀念,而且可以透過攀爬(即爬山,相當於使勁和努力)的方式,順利抵達這個中心點。此外,讀者也很容易可以再度發現一個屬於中世紀煉金術領域,但卻無法解決的著名問題。這個問題在此案例裏相當適合作為個體化的象征表達(Symbolausdruck):這名女患者整體人格的特征,就是地平在線的東西南北這四個基點——即四位神祇,也就是思考、感知、情感和直覺這四個使人類在心理空間取得定向(Orientierung)[69]的心理功能[70]——以及那道維係整體於不墜的火圈。當她戰勝這四位作勢要壓製她的神祇時,便意味著身為個體的她已不再與四大心理功能具有同一性(Identität),換言之,她已在這四個方麵達到“無諍”(nirdvandva)。[71]所以,她便走進那道火圈,也就是進入沒有區分的整體性裏,在其中獲得再一次的提升。
對這名女患者在她的幻想裏顯露的種種跡象,我其實應該感到滿意才是!畢竟人們隻要用心思考這些跡象,大概就可以知道人格如何發生轉變。這位女患者借由積極參與自己的幻想,使自己和無意識作用交融無間,並且還讓無意識作用占有自己,使自己得以反過來掌控這些無意識作用。由於她成功地把意識和無意識連結在一起,因此取得這樣的成果:她最終被那束巨大的火焰高高地抬起!她在煉金術的高溫裏已發生轉變,而“美好的心智”便於焉形成。由此可見,人類心理的超越功能,乃歸因於二元對立的統合。
在這裏,我不禁想到我的讀者對我的著述有根本的誤解,這些讀者甚至大部分是我的醫界同仁。我不明白為何他們總是認為,我所撰寫的內容隻是在談論我的治療方法。其實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我的論著實際上是在探討心理學,而且我要特別強調,我的治療方法並不是要讓患者產生一些必定使他們沉溺其中的怪異幻想,從而導致他們在人格方麵發生轉變。撇開醫界這類無稽之談,其實我隻是在某些案例裏發現,患者會因為本身內在的必然性,而出現沉溺於幻想的人格發展。由此可知,患者所發生的這種人格轉變並非受我強迫而產生的結果。這樣的人格轉變對我的許多患者來說,不僅當時無法理解,而且往後也無法理解。倘若他們走上這條坎坷的道路,那就是誤入可悲的歧途,若真如此,我將是第一個阻擋他們的人!
事實上,個人的命運才是人們步上超越功能這條道路的推手,而且無論如何,人們絕不可將這條道路視為心理的遁世隱居,也就是和生活及世界的疏離。實際的情況甚至恰恰相反:隻有當人們在現實裏展開自己所承擔的、特殊的世俗任務時,超越功能才是可行的途徑,而且會讓他們有所斬獲。幻想雖然無法取代具有生命力的一切,卻是那些重視生命的人才能獲得的心智成果。至於那些逃避責任的遁世者,則僅體驗到本身病態的焦慮,但這種焦慮對他們毫無意義。就連那些已踏上歸途而走向教會之母(Mutter Kirche;即聖母瑪利亞)的人,也對超越功能這條道路毫無所悉,然而,他們卻可以在教會之母一些必然蘊藏偉大奧秘的表現形式裏過著有意義的生活。至於普通人並不會受到奧秘知識的壓迫,因為他們向來已滿足於本身能力範圍所能取得的那些少量的東西。所以,我在這裏要懇請讀者了解,我所撰述的內容其實和發生過的事情有關,而無涉於我個人所采用的治療方法。
我在本章所舉出的男患者和女患者的幻想,分別呈現出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積極的活動。當患者積極參與自己的幻想時,他(她)們的阿尼瑪或阿尼姆斯的人格化人物(personifizierte Figur)就會消失,進而轉變成連結意識和無意識的功能。不過,如果無意識內容(也就是這一類幻想)無法透過個體的積極參與而被“實在化”,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就會出現消極的活動以及人格化現象,這也意味著阿尼瑪和阿尼姆斯處於獨立自主的狀態。個體會因此陷入心理不正常以及程度不一的入迷狀態(Besessenheitszustände)——從一般的心情和“觀念”、到精神異常都有。這一切狀態的特征就在於一個共同的事實:某種未知的東西已經掌控個體大部分或小部分的心理,而且為了保住本身可憎且有害的存在,還跟所有的明智、理性和能量對抗。它在麵對意識時,會展現無意識的力量,也就是使個體入迷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心靈入迷的部分通常會發展出阿尼姆斯心理(Animuspsychologie)或阿尼瑪心理(Animapsychologie):女人內在的男魅魔(Incubus)是由好幾位男性惡魔所組成的,而男人內在的女魅魔(Succubus)就隻是一位女性惡魔。
這種心靈(Seele)的特殊概念(譯按:即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會隨著意識態度的不同,時而獨立自主地存在,時而消失在某一種功能裏。不過,所有人都可以輕易理解,它其實和基督教的靈魂(Seele)概念毫不相幹。
關於集體無意識所產生的內容具有什麽特性,這位女患者的幻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雖然這段幻想的形式具有徹底的主觀性和個體性,但它的內容卻保有集體性,換言之,它是許多人所持有的那些普遍意象和普遍觀念,也就是那些可以使個體適應他人的內容片段。如果這種內容一直停留在無意識裏,個體就會因此在無意識裏和其他個體交融在一起,換句話說,此時的個體和其他個體仍毫無區分,也仍未出現個體化。
人們在這裏可以提出這個問題:為什麽個體化是值得個人追求的目標?其實個體化不隻值得個人的追求,甚至對個人是絕對必要的。因為個體如果繼續和其他個體交融在一起,所陷入的狀態以及采取的行動,就無法跟自己的本性協調一致。個體一旦在無意識裏毫無區別地與他人交融,就會以違反本性的方式,強迫自己必須如何存在與行動,因此,個體根本無法和自己的本性協調一致,也無法為自己負責,而且還會覺得自己處於一種屈辱的、不自由的、道德低落的狀態。這種與本性的歧異,正是人們所難以忍受,而希望早日擺脫的精神官能症狀態。隻有當人們可以依照自己真實的本性和感受去存在和行動時,才有可能脫離精神官能症的狀態。起初人們大概還不清楚,也對自己是否可以從這種狀態解脫出來沒有把握,不過隨著時間發展,人們就會愈來愈了解,也愈來愈相信這種可能性。如果人們對本身的狀態和行動,可以如此表示:“我的行動代表真實的我!”那麽,人們便不僅可以跟自己的本性協調一致(即使他們覺得這並不容易),也可以確實負起責任(即使他們反對責任的承擔)。
當然,我們必須承認,人們最難以忍受的,其實是他們自己(哲學家尼采不也說過:“你尋找最沉重的負擔,卻發現最沉重的負擔正是你自己。”)。不過,人們如果可以把自己和無意識內容區別開來,就有可能不必再忍受自己!內傾者在自己的內在發現了無意識內容,外傾者則發現無意識內容被投射在人的客體上。無意識內容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會產生使人迷惑的幻想,而且這種幻想還會把我們本身以及我們的人際關係進一步扭曲並虛假化。由此可見,個體化對某些人是不可缺少的。個體化不僅在心理治療方麵不可或缺,而且是最高的典範,總之,它是一個關聯到最佳治療的觀念。所以,我在這裏不應該有所疏忽而沒有提到,個體化其實也是早期基督教所宣揚的那個“在你們裏麵”的上帝國度的典範。以下觀念就是以個體化的典範為基礎:正確的行動來自正確的信念;又,無法從個人開始,人們便無法痊愈,這個世界也就不會好轉。此外,我們在這裏不妨直截了當地指出:沒有土地的貧窮村民,或靠借貸過活的人,其實已自顧不暇,根本無法為社會問題提出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