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於夫人書
古語有雲:人有衝天之誌,非運而不能自通。信哉斯言,古人洵不我欺也!予得附直督李公幕下,三月於茲,昨日升充一等文牘員。予方私心竊幸,得為名臣門下客,容易附驥尾而名益彰,苟得居停青眼相加,得一保舉,府道即在指顧間。
不料奢望初萌,而同僚中已群起反對,事事掣我之肘,蓋督署中幕僚除老刑席外,餘者都屬翰林進士,從未有以生員得列督署幕下者。今餘破天荒,竟廁身於一等幕賓之列,其間有以翰林資格屈居二等,經年未得擢任者,尚有二人,予之位置,本是彼二人中之升職,所以若輩嘖有煩言,日伺予隙。
前日予適為友人招飲妓寮,若輩暗地偵悉之,進讒於居停嬌客之前。蓋佩綸屢聽毀餘之謗言,已不如初來時之器重,今聞餘挾妓招搖,恐有累乃嶽之聲威,遂差弁至妓寮,召餘返署,飽受一場訓斥。餘明知為同僚所誣陷,但嫖妓已證實,雖具蘇秦、張儀之巧辯,亦難洗刷幹淨,唯有唯唯忍受而已。
退而自思,餘悔不聽長者之言,致今日受同僚之嫉妒。蓋恒叔屢申規勸,要餘覓得一榜出身,始可投入政界,若以一領青衿入仕途,必為人所輕視,今已證實。此間非餘托足地,若再戀棧不舍,則後來之構陷將較今日為又甚者,名譽必為之毀盡,趁此賓主間感情尚未參商,急流勇退,以留後來相見之餘地。
籌劃既決,即偽作恒叔來信,雲餘母病危,喚餘火速回家,持函往告佩綸。佩綸訝然曰:兄殆惱我昨日之冒犯,憤而出此耶?實則良友忠告,乃金玉之言。兄為徐菊人摯友,弟與徐菊人為莫逆交。弟既受徐菊人之托,見兄誤入歧途,理當匡掖,扶入正軌,始可告無罪於老友。餘即詭對曰:家叔來信適逢其巧,莫怪我兄見疑。既承雅意提拔,得為爵帥門下客,榮幸已極,豈肯舍而他去?此行以半月為期,拜托代向爵帥前稟明原委為幸。語竟,不待其許可,即將繕就之請假書授之,匆匆作別。
竟返京師,先訪徐菊人,告以不得已辭職之經過。徐菊人頗不為然,責餘何不致書於彼,由彼將實情函知佩綸,則滿天風雲頃刻可散。予告以眾怒難犯,不如暫避其鋒,緩日煩兄將實情函告佩綸,弟仍可銷假到差也。徐菊人頗韙予言。
及見恒叔,以告徐菊人之言稟之,彼即掀髯大笑曰:如何如何?餘之前言盡驗矣!以餘愚見,還是用功為上策,否則督撫署中,幾無汝容足地矣。餘雲:提署中極多秀士作幕賓者,並且接近武事,甚合予之私願,望我叔留意栽培之。恒叔雲:爾既肯屈就,吳公長慶現任山東提督,前月來書托我物色人才,彼係爾叔祖一手所提拔者,爾去必加青眼。但既來之,且在此少作勾留,餘當修書給爾帶往也。餘即叩謝其推薦之恩,退而作此書寄歸,以慰爾之遠念,並以此中委曲,善白堂上為幸。
譯文
古語有句話說:人就是有再大的誌向,哪怕是豪氣衝天,如果沒有命運之神的幫助也不能自行實現那些理想。古人確實是沒有欺騙我們,事實上確實像這句話說的這樣。我能夠有機會在直隸總督李鴻章幕下當差,至今有三個月了,昨天被提拔升任一等文牘員。我剛剛在私下暗自慶幸,慶幸自己能成為名臣李鴻章的手下官僚,這樣更容易追隨先輩而使自己的名聲更加彰顯,如果能得到上司的青睞,對我另眼相看,哪怕是得到他們一次保舉,升任府道官職的機會就會近在眼前,那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簡單得像是用手一指或回頭一看這類瞬間即可達成的事情。
哪料想這種奢望剛剛在心底萌發,我的同僚中有些人就已經群起反對我,事事從旁牽製,使我的工作處處受到幹擾。直隸總督府中的那些官員除主辦刑事判牘的幕友外,其餘的都屬於是翰林進士。現在的情況是在府衙中從來沒有過隻是以秀才的身份在總督府做官的。我是破天荒,以我的身份,竟然能加入和一等幕賓一起議事的行列中,那些人中間有的是翰林資格卻屈居二等官員,這麽多年過去了都沒能得到提拔的,屬於這種情況的尚有兩個人。我的官位,本來是應該屬於那兩個人中一人的升職職位,所以他們這幾個人對我議論紛紛,抱怨責備,每天都在盯著我的錯處。
前些日子正趕上我為我的好朋友招妓飲酒作樂,這些人暗地裏把全部情況都偵察到,向李鴻章的女婿張佩綸進讒言。張佩綸屢次聽到詆毀、誹謗我的那些話,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器重我,現在聽讒言說我帶著朋友在妓院招搖過市,恐怕對他嶽父造成不好的影響,累及他嶽父的名聲和威望,於是派低級武官到妓院,讓我返回官署,使我飽受了一場訓斥。我明明知道這事是我的那些同僚所誣陷的,但是嫖妓的事已經證實,即使有蘇秦、張儀那樣的巧辯的才能,也難以洗刷幹淨這件事情了,隻好自己唯唯諾諾默默地承受了。
過後自己思考,悔恨的是我沒有聽長者的囑咐,以致造成現在受同僚嫉妒的處境。恒叔每次都規勸我,要我尋得一個考試功名後,才可以投入到政界,如果僅僅以一個讀書人的姿態進入仕途,一定會被身邊的人所輕視,現在已經證實了他說的話是對的。這個地方並不是我的立身之地,如果再戀戀不舍,那麽將來他們設計陷害,安排下使我落下罪名的圈套將比現在更加厲害,我的名譽一定會毀在這裏,不如趁現在和上級官員之間的感情還沒有形成彼此對立、不和睦的時機急流勇退,以給將來留下再次相見的機會。
籌劃已經這樣決定了,就弄了封假裝是恒叔來的信,信中說我母親病危,要我火速回家,我拿著這封假信去告訴張佩綸。張佩綸感到十分驚訝。他說:“兄長大概是惱怒我昨天對你的冒犯,憤然作出這樣的決定吧?其實真正良友的忠告是像黃金美玉那樣珍貴有價值的勸告啊!你是徐世昌的摯友,我與徐世昌是莫逆之交。我已經受徐世昌之托,看到兄長您有些事做得不對,有些誤入歧途,理所應當扶助扶持,把您扶入正確的軌道,才可以對得起老朋友,在老朋友麵前沒有歉疚感。”我最後對他辯解說:“我叔叔來的這封信正趕上這個時候,非常巧合,也難怪我被兄弟你懷疑。既然承蒙了你們提拔我的好意,使得我成了爵帥府的一個下屬官僚,我已經非常榮幸了,哪裏肯舍得離開這個職位呢?我此次出行以半個月為期限,拜托你在爵帥麵前說明原委。”說完這些話,我沒有等待他的許可,就將抄寫好的請假書遞給了他,和他匆匆告別。
我直接返回了京城,先拜訪了徐世昌,把不得已辭職的原因和經過告訴了他。徐世昌對這件事很不以為然,責問我為什麽不寫信給他,由他寫信將實情告訴給張佩綸,那樣的話,漫天風雲馬上就會煙消雲散了,事情很快就會處理好了。我告訴他我已經犯了眾怒,不如暫時躲避這些鋒芒,過些日子再煩請他將這些事情的實際情況寫信告訴張佩綸,我仍然可以以請假期滿去報到繼續當差。徐世昌認為我的話很對。
等到見了恒叔,我把自己對徐世昌說的那些話稟告了他,他隨即撩起他的胡子大笑著說:“怎麽樣?怎麽樣?我以前說的那些話都應驗了吧?按照我愚鈍的見解,還是讀書用功求取功名是上策,否則督府巡署這些衙門中,差不多沒有一個你可以做官容身的地方了。”我說:“提署中有很多德才優異的人做幕僚的,他們這些人都懂得並且接近軍隊以及和戰爭有關的事情,很是與我內心的願望相合,盼望叔叔您注意留心這個事情,並找機會達成我的心願。”恒叔說:“你如果肯屈就,吳公吳長慶現在任山東省提督,上個月來信托我物色人才,他是你叔公一手所提拔的,你去那裏一定會被另眼看待。但是既然來到了京城,就暫且在這裏稍稍逗留幾天吧!我也應該寫封信讓你給他帶去。”我隨即叩謝了他的推薦之恩,回來後就寫了這封信寄回家,以安慰你在遠方的掛念,並希望你把事情的底細和原委好好地告訴給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