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於夫人書
內子便覽。
自別家園,一路平安,於望日始抵京都。即投恒叔寓邸,適值奉使往熱河公幹,深荷庶嬸母殷勤招待,下榻款留。而天公不作美,連朝陰雨,使予獨坐書齋,愁心幾被簷溜滴碎。
閱四日,碧翁始得放晴,遂往琉璃廠散步。途遇一人,呼餘名而相與寒暄。餘與之素昧平生,不覺視其麵而作呆想。彼遂自稱姓倪,號幼岑,昔年曾在予先嗣父署中與餘晤敘多次,諒由貴人多忙,竟記憶不及矣。餘即追溯在鹽巡道署中,屬員幕友,會麵者幾如恒河沙數,與之是否會過,一時竟覺茫然。承彼款洽備至,知餘初抵京師,邀往酒樓,為餘洗塵。
餘正苦客中岑寂,得此新交,正可借詢京師風俗。兼之餘此行既得兩位慈親助資,整備報捐功名,以求出路,則熱中所迫,亟欲得一政界中人,以詢京中納粟之例,故於席間先詢其職業。彼雲在吏部中辦事。餘思吏部乃執掌銓衡者,報捐之例必然詳悉靡遺,當即向之問詢。彼即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所言都屬經驗之談。
餘即以心事和盤托出,與之磋商,當捐何職最為目前捷徑。彼雲,足下既有令叔在京供職,當報捐實缺小京官暫為托足,遇有好機會,托令叔再謀外放,司道即在指顧問。事半而功倍,計莫普於此矣。足下如欲報捐,弟願為一臂之助,家母舅現掌銓敘之職,向披開說,援皖賑例報捐,可作六成兌銀。唯須破費手續費三百兩,因皖災捐例已於前月停止,今欲填前月日,必須知照經辦人故也。
餘信以為真,問明寓址,約定翌日下午先將手續費送去。餘自以為做事細心,絕無意外之虞,次日雇車往羊肉胡同,果有倪公館。投刺而入,彼欣然讓餘入室就座,即告餘尊事已得家母舅許可,援皖賑例報捐工部營繕司主政,共需銀一千五百兩。餘即以三百兩手續費授之,彼欲連捐銀一起收足,說之再三,先付捐款一半,餘款待收到捐照後,一並續繳。餘即同其回寓,再付以三百兩,約定後日送捐照來。
哪知屆期杳無消息,往羊肉胡同尋訪,倪公館條於已揭除,詢諸房東,雲於昨晨挈行李搬去矣。問其是否在部中供職,搖首曰否否,他係販古董者。餘始知遇騙,徒呼負而返。
及至恒叔還京,餘自覺赧顏,未曾稟知。恒叔問餘可曾遇見徐菊人,餘雲未悉其寓址,無從投謁。恒叔即指示往翰林院中探訪,餘遂雇車往謁,既見,即以遇騙相告。
徐菊人雲,若輩專以念秧為生,固不足責,獨怪吾兄京中既有令叔,又有予老友在,捐功名何用如是急迫,損失六百兩尚屬不幸中之大幸。若以假照付君,恐一千五百兩盡付東流矣。現在君囊中尚餘若幹金。餘告以隻餘千五之數,彼即為餘捐一運同銜。
噫!出門一裏,不如家裏。餘今日方知行路難,從此不敢以直道待人矣。專此,即問近好。
譯文
夫人請閱讀我的這封信。
自從我離開家後,一路平安,於陰曆十五日到達了京城。先是投奔到恒叔家裏,不想正趕上恒叔奉命去熱河出公差,得到庶嬸母殷勤的招待,居住在他家。然而天公不作美,連續幾天都在下雨,我一個人獨坐書齋,憂愁的心幾乎被簷溝流下的水滴碎了。
過了四天,天開始放晴,於是我去琉璃廠散步。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叫著我的名字和我寒暄。我和他素昧平生,看著他的臉呆呆地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他是誰。他於是自稱姓倪,號幼岑,前些年曾經在我嗣父署中和我見過麵交談過多次,他說我可能是平時太忙,貴人多忘事,竟然想不起他了。我隨後回想起在鹽巡道的官府中,那裏做事的、當官差的朋友,和我見過麵的數都數不清,和他是不是見過麵,一時也想不起來了。承蒙他對我十分地親切,知道我是剛剛到達京城,便邀請我去酒樓喝酒,為我接風洗塵。
我正苦於在京城沒有朋友,現在有了這樣一位新朋友,正好可以借此了解一些京城的風俗習慣,加上我這次出行已經得到了兩位慈愛的母親的資助,準備納捐若幹,報請官府以取得某種功名,以此來求得將來的前途出路,因此我熱切中盼望的,就是趕緊尋找到一位政界中的人士,以便向他問詢京城中捐粟以取得官爵的辦法,所以我在宴席上先問了一下他的職業。他說他在吏部中當差辦事。我想吏部是主管選拔官吏的地方,他對於捐粟以取得官爵的辦法這方麵必然熟悉,當即就向他問詢了這方麵的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所說的都是以往這些方麵的經驗之談。
我就把這次來京城的心事和盤托出,真誠地和他商量這件事,看看捐什麽樣的官職最為合適。他說,您既有叔叔在京城當差,捐錢得到那些實際職位有空缺的小京官是目前最好的,可以作為暫時的容身立足之地,如果以後遇到好的機會,可以再托你叔叔謀取到京城以外的地區去任職,巡撫下管的司道這個職位就會在短時間內實現了。這是事半功倍的事,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如果您願意以捐粟取得官爵,小弟我願意助您一臂之力,我的舅舅現在掌管按照資曆或勞績授予官職或升遷的事務,我向他開口請求這件事,按照安徽賑災的事由來捐錢申請官職,可以隻付六成的銀兩。隻是你要付手續費三百兩白銀,因為安排災害報請官職這事已於上個月停止了,現在想要按上個月的日期報請,必須要麻煩原來辦這件事的人。
我對他的話信以為真,問明他的地址,約定第二天下午先將手續費送過去。我自認為平時做事非常細心,絕對不會出現意外的情況,第二天雇車就去了羊肉胡同,果然這裏有一個倪公館。我投遞名帖進了公館,他很高興地讓我入室就座,當即告訴我這件事已經得到了他舅舅的許可,以援助安徽賑災的事由報請官職的事情已經辦妥,捐的是工部營膳司主政,一共需要花費一千五百兩白銀。我當時隻拿了三百兩手續費,他想把捐銀一起收了。我對他說了又說,先付半數捐款,待拿到做官執照後再付清餘款。於是他和我一起回到了我住的地方,我又付了三百兩銀子給倪幼岑。他收下銀子後答應第三天送執照給我。
過了約定日期,卻不見他來訪,我跑到羊肉胡同一看,倪公館的牌子已經不見了。向房東一打聽,才知道倪幼岑已於前一日拿著行李搬走了,我問房東他是不是在吏部供職,房東連連搖頭說不,他隻是個販古董的。我此時方才醒悟遇到了騙子,隻好慚愧地返回。
等到恒叔回到京城,我覺得非常慚愧,沒有向他稟告這件事。恒叔問我是否見到了徐菊人,我回答說不知道他的住所,沒有辦法去拜訪他。恒叔就指示我前往翰林院去探訪他,我於是雇了輛車前去拜訪他。見到了徐菊人,我把自己被騙的事告訴了他。
徐菊人說:“他們這些人專門以甜言蜜語和貌似忠謹的行為做成圈套,榨取你的行李和財物,根本不值得去斥責,怪隻怪兄弟你在京城中有叔叔,又有我這樣的老朋友在,捐粟以取得官爵的事為什麽這麽著急,損失了六百兩白銀尚屬不幸中的大幸。如果他把假的做官執照給你,恐怕一千五百兩白銀都會付之東流,白白浪費了。”他問我現在口袋中還剩餘多少銀兩,我告訴他隻剩餘一千五百兩了,他當即就為我捐了一個鹽運使司的官銜。
唉,就是離家再近也不如在家裏呀!我現在才知道一個人在外是多麽的不容易,我從此不敢再以真誠直言待人了。專門寫了這封信給你,順便問一下你近來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