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寫實感。實感自然是文學主要的生命;但文學還有第二個生命,曰想象力。從想象力中活跳出實感來,才算極文學之能事。就這一點論,屈原在文學史的地位,不特前無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後無來者。因為屈原以後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說裏頭想象力比屈原優勝的或者還有;在韻文裏頭,我敢說還沒有人比得上他。
他作品中最表現想象力者,莫如《天問》《招魂》《遠遊》三篇。《遠遊》的文句,前頭多已征引,今不再說。《天問》純是神話文學,把宇宙萬有,都賦予他一種神秘性,活象希臘人思想。《招魂》前半篇說了無數半神半人的奇情異俗,令人目搖魄**。後半篇說人世間的快樂,也是一件一件地從他腦子裏幻構出來。至如《離騷》:什麽靈氛,什麽巫鹹,什麽豐隆,望舒,蹇脩,飛廉,雷師,這些鬼神,都拉來對麵談話,或指派差事。什麽宓妃,什麽有娀佚女,什麽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愛情。鳳皇,鴆,鳩,鶗鴂,都聽他使喚,或者和他答話。虯龍,虹霓,鸞,或是替他拉車,或是替他打傘,或是替他搭橋。蘭,茝,桂,椒,芰荷,芙蓉,……無數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飾,昆侖,縣圃,鹹池,扶桑,蒼梧,崦嵫,閶闔,閬風,窮石,洧盤,天津,赤水,不周,……種種地名或建築物,都是他腦海裏頭的國土。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寫一神,便把這神的身分和意識都寫出來。想象力豐富瑰偉到這樣,何止中國,在世界文學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還沒有幾家彀得上比較哩!
班固說:“不歌而誦謂之賦,”從前的詩,諒來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詩,自“屈原賦”始。幾千字一篇韻文,在體格上已經是空前創作,那波瀾壯闊,層疊排奡,完全表出他氣魄之偉大。有許多話講了又講,正見得纏綿悱惻,一往情深,有這種技術,才配說“感情的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