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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前,村头的阿宝家要搬去上海,就把房子卖了。
阿宝家搬空之后没多久。某天午后,一辆蓝色旧卡轰着引擎,沿着石板街开进村,停在空屋门口。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领着跟我差不多个头的小孙子下车。
有村民上前帮忙,老奶奶拿出卖相很不错的点心分发给围观的小孩子。她不是一人一块这样地给,而是抓起一大把,每个小孩都需要伸出双手才能接得住。
老爷爷一声不吭,只管收拾东西。他们家小孙子,眯着黑黢黢的小亮眼,告诉逗他的大人,“我叫阿良。”
有快嘴的人问:“搬家这么大的事,怎么只有你们仨?小孩子爹妈呢?”
老奶奶答:“他们离婚了,各过各的去了。以后就我们仨住这里。”
人群唏嘘不已。
这一天,我吃了阿良家三块红豆糕,手里还捏着两块,实在吃不下了。不知为啥,此后经年,记忆斑驳,忘了许多事,却始终记得初见阿良时他们家红豆糕软糯香甜的味道。
阿良祖孙三人安安稳稳住了下来。秋天的时候,他和我成了幼儿园同学。
那时的学前班没有学习压力,阿良能吃能玩,生活也能自理,只是偶尔会说些颠三倒四的话,但这对于几岁的小孩子来说,根本不算问题。所以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良奶奶每天清晨早早围着白围裙,踏着三轮车,车上搭载小桌小椅和一堆锅碗盆筐。阿良坐在一隅。
到学校门口,她先把阿良抱下来,再把车上物什卸下来。利利索索支起炉子拨上火,在一个个小砂锅里,倒上熬浓的鸡骨汤,开始煮小馄饨。
香气阵阵,一块钱一碗。生意很好。老太太也厚道,别人家汤里放小虾皮和葱花,她放青菜叶和一颗鹌鹑蛋。遇上熟识的,她会额外再加一颗鹌鹑蛋。
清晨上学段,她来忙一阵子。下午放学段,她再来忙一阵子。
许多人把良奶奶当成事业家庭两不误的老年人典范,赞她脑袋灵光,既会赚钱,又能兼顾接送孩子上下学。良奶奶话不多,有人当她面数落阿良那对不负责任的爹妈,她也不反驳,最多礼貌性一笑。
后来阿良升到小学,良奶奶又把馄饨摊子挪到小学门口,日子照旧。
这个时候,阿良开始变得跟我们不一样。他正常坐在教室里听课,衣装干净整齐,守纪律,懂礼貌。就是迟迟学不会写字,字母学到e,从第四个开始无论如何记不住。十以内的加减法,他捣鼓一学期,也没能拎得清。
我们班就他一个人是这样。我们全校也就他一个人这样。
良奶奶惶恐不安,特意去学校找老师谈话。谈完之后,老师将阿良的位置移到讲台边,最近水楼台的位置。并从此给他特权,作业写不写,考试得几分,他尽力而为即可。
阿良是个戆头,憨子。据说因为他母亲特别担心长胖影响外表,节食成瘾。阵痛时都不愿意吃一口良奶奶煮的糖水蛋,所以生孩子的时候没力气。产程过长,导致阿良缺氧,影响了智商……这是后来,阿良主动为自己的异常向我们班同学作的解释。他倒是爽快,一吐为快之后还不忘叮嘱我们:“奶奶不许我乱讲。你们心里有数就好,不要让她知道你们已经晓得了,会影响我以后找工作娶老婆的。”
彼时,年龄只有个位数的我们睁着数双懵懂小眼睛,觉得阿良和他奶奶好有理想。
鉴于阿良除了学习跟不上,并无其他让人难以接受的缺陷,我们校长明确向良奶奶表示:小学六年让阿良接受正常教育完全没问题。她还是生怕人家会反悔,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在收摊之后摘下围裙,一脸朝圣般的虔诚,特意走进校门,反复向老师们表示歉意和谢意。
“我也不指望他能学出什么名堂,能让他会写个自己名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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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中学的时候,镇上店铺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已经不流行馄饨摊。
良奶奶照例每天骑着三轮车。馄饨不好卖,她改成卖包子。芝麻、豆沙、鲜肉,各种馅。一早一晚仍旧忙得热气腾腾。
阿良和我,以及所有同龄人一样,在青春期的浮躁和执拗里翻滚。他的学习能力始终没有长进,却发育出了浓浓的羞耻心。
中学时大考小考,每一次都有严肃的排名。校内比,校外比。以分取人,没完没了。
彼时,在每次考试之前,老徐都会像即将带兵上战场一样,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陪阿良谈心。她铆足劲各种开导鼓励安慰。然后阿良信心百倍高举旌旗持戈上马。
然而,敌人是强悍的。阿良的分数一般只有个位数,偶有发挥超常能达到小两位。知道自己严重拖了班级后腿,每次出成绩的日子,阿良会趴在课桌上抽抽噎噎,伤心不已。
老徐一见他哭,远远就开始伤脑筋:要死了,又哭了。可是,当着阿良的面,她马上变色,又是一番疯狂安慰鼓励开导。
“有的小孩开窍早,有的小孩开窍晚。你这种就是晚的。我见过的,以前有个学生还不如你,后来越变越聪明,现在到外面上班,年纪轻轻工资比我还多。”
我们从未见过这位工资比老徐高的师兄或者师姐。但这种话,阿良超爱听。为了表示他对老徐的爱戴,但凡老徐的课,他总是特别捧场。老徐给我们讲世界各国的文化差异。他就举手问:“黑人皮肤那么黑,洗澡的时候会不会掉颜色?”老徐讲儿女双全凑成好字,他就举手:“我猫狗双全,有没有什么字可以凑?”
一般人问这么玄乎的问题,老徐可能会一支白粉笔砸死他。可是阿良问,她很给面子。
“猫狗双全虽然没有字可以凑。但动物跟人之间也讲缘分,它们选你做主人,证明跟你一起过日子很开心。”
后来,良奶奶摔了个跟头。伤势不重,但手臂不能再揉面了。包子营生只得结束。她换了辆小点的老年三轮车,天天从学校食堂拉一桶泔水出来。据说是要给良爷爷带回乡下去喂猪。
那会子,良爷爷在乡下一家养猪场上班。他是个非常古怪的老爷子,从不跟任何人攀谈,也不会像其他老头那样,每日黄昏,弄点鱼虾蟹,坐在堂屋廊檐下有滋有味地抿几口老黄酒。
我甚至没听过他跟良奶奶说话。阿良有时邀请我们去他家玩,一帮小孩上蹿下跳,他从不开腔管束。有一回,我们当中的一个,把他们家养葡萄的大缸推倒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已经挂果的葡萄枝蔓残兵败将般散落一地。良爷爷径自走过来收拾,也没一个字的责怪。
要不是阿良偶尔喊他“爷爷”的时候,他会从喉间“嗯”一声,村民们几乎要以为他是哑巴。我那时总觉得良爷爷这个人非常高深莫测,莫名对他有几分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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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家从阿宝家接手的这栋两层白墙黛瓦的小楼,前院临着一条十多米宽的石板街,后院倚着一条七八十米宽的情人河。院墙用齐整的石板垒成,河边也用石板修了台阶。
我对这种用天然岩石切割打磨而成的大块石板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怀。小时候家附近很多街面、河道边都会铺它。江南雨多,地面常湿。石板路既干净,又不打滑。雨滴落在上面飞溅成花。不过现在很少有人用这个做建材了。
村里有两个老头子,他们一人有一条小船,常年在情人河上穿梭,一个用探网捞螺蛳,一个用细网捕鱼虾。
很多个碧空万里的礼拜天,我和村里一帮十来岁的小猴子总是不请自到,分别跳上这俩老头的船。我们有人撑,有人划,把两艘小船折腾得一会儿像潜艇一会儿像飞机。只要不弄翻他们的花雕酒和下酒小咸菜,俩老头就懒得鄙视我们。
阿良经常会站在他家后院台阶上大喊,要我们靠过去接他。我们一收到召唤,马上开始拼命,抢新娘子似的,两条船都争着第一个冲过去把阿良抢到手。
有一次,照例又靠岸去接阿良。我们当中好几个人同时眼尖,发现他家后院晒了好多个竹笸箩。里面全是熟米饭或者锅巴,有的还在哒哒滴水,明显刚洗过。
有人问阿良:“你们家为什么要晒米饭?”阿良脸上被人当新娘子般争抢的那股喜悦马上消失:“我奶奶讲,不可以告诉你们。”有人说:“这有啥不好讲?我们又不来偷吃。”阿良:“她说不好讲。我答应了。”
我们略感扫兴。正打算划船离开,阿良家屋里却突然传来吵闹声。
“你们管东管西,管的事真多。我这样做,一不偷,二不抢,三没违法,四没虐待小囝。你们凭啥不准我这样做?”是良奶奶的声音。老太太平常性格挺温和,罕见这么大声说话。
阿良立即下船,我们也一窝蜂朝岸上跳,捞螺蛳和捕鱼虾的俩老头被我们挤来挤去也跟着上了岸。
“这件事,不是违不违法的问题!你们老两口每个月都能领退休金。老爷子闲不住去养猪场打工,工资也是照月领的。小阿良的学杂费伙食费是全免的,村里一年还补助他两千块。逢年过节,还给你们发粮油棉被……”村委某位女干部,穿着深色小西装,架着小眼镜,语气抑扬顿挫,打着无可奈何的手势。
“来来来,你让大家评评理,政府没亏待你们家吧?别人家日子好过,你们家也不差吧?你一个老太婆,天天跑学校去拉泔水,说是喂猪,实际上全是人吃掉了。院子里晒那么多只笸箩。这种东西不能吃的呀,你们也没穷到这个地步啊!”
大概是有人围观的原因,良奶奶一脸难为情,却仍旧倔强着不肯低头,“学堂里小孩子嘴巴又不脏的!再说,我捞出来的米饭,没有给阿良吃。我跟老头子两个吃的。大人过这么多年,啥好东西没吃过?”
女干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最后她稳定情绪斩钉截铁地说:“我几次三番来劝,你总是不听。这样好了,我去学校打个招呼。以后除了家长会,叫他们连门都不许你进!”
“我现在能省一个是一个。我能陪这个小囝多少年?谁知道他长大以后有没有本事挣口饭吃……”
这天,我们没划成船。好端端的午后,突然飘起了小雨。良奶奶的话,让我们觉得后背凉飕飕。女干部一走,大家就解散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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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因为这件事,我有点羞于见阿良。不是瞧不起他,只是觉得他们家的秘密被当众揭了,而我是现场观众之一。作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挺不错的小伙伴,我要怎么面对才合适?是安慰他一下,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没等我想好后续,这家伙当天晚上自己找上门了。他显得很是有些落寞。“我想去找我爸爸!”他说。我说你又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爷爷奶奶一直不肯说地址。只说他又结婚了,生了聪明的儿子女儿,不肯认我了。”他看起来那么忧伤,为了尽朋友本分,我去旁边小卖部给他买了瓶可乐。阿良喝可乐的时候,我问他:“你为啥只想找爸爸?那你妈妈呢?”
“你晓得吧,我在我奶奶箱子底下看过我爸爸相片。巨帅的。那张相片撕掉一半,估计就是我妈妈那一半被撕了。她一定超坏,人品不好。不然我奶奶不会这样对她的。你说对不对?我爷爷奶奶这么好的人,宁愿自己吃泔水饭,也要把退休金省下来存给我。被好人撕掉的,肯定是坏人!所以我不想她。”
这晚,阿良倾诉完毕,一口喝光可乐,神清气爽地走了。我站在家门口送他,夜色深浓,他头也不回大步前进的样子,像小说中行走江湖的大侠一样。
人类的直觉,有时候鬼魅般灵验。这一晚,阿良居然真去做了回“大侠”。
他蹦蹦跶跶从我家离开,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乘着月黑风高在村里瞎晃悠。
他晃到了周小茉家门口。当时,周小茉爸妈的离婚大战已经进入黎明前最黑暗的阶段。周小茉的生父梁叔机关算尽,什么恶心事都做。白天刚把周姐打住院,晚上又带了妖精回家。
周小茉经过一番进攻和挣扎,最后落败,她缩在家门口的花坛边。黑暗中,阿良一眼就分辨出周小茉高大壮硕的身影。周小茉要强,平常嘴巴很紧,绝不示弱。可是这晚,她在阿良面前哭得一塌糊途。
阿良听完周小茉的情况介绍,袖子一撸,进了周家门。以前的老房子,家家院子里都有口井。阿良走到井台边,迅速放下吊桶,打了两桶水上来。
像是老天的特意补偿,阿良力气很大。从小到大,我们掰手腕从来赢不了他。学校那种将近二米高的围墙,我们要助跑才能攀上去。他站在原地,脚尖轻轻一跃,一只手勾住墙头,一用力就能直接把自己甩过去。
他砰的一声撞开楼上主卧房门的时候,梁叔和妖精正在**忙着呢。一公一母赶紧扯被子遮身子。
阿良提着水,淡定地走到大床边,“来来来,洗澡了。”一人一桶。不仅提供免费淋浴服务,还赠送劲道十足的单项“桶砸脑袋”,手法又快又准。
不过,阿良觉得**成年男女的**实在不好看。他就站人家床边,一脸嫌弃,当场吐了。
梁叔**的妖精哭得咿咿呀呀,“哪来的神经病!冻死人了。他吐啥,等下会不会咬人,快把衣服拿给我……”
这件事,绝对是梁叔离婚大战中的滑铁卢。他不肯善罢甘休,却又不敢连夜去找阿良麻烦。他跟许多人一样,背地里把阿良这种读不进书的小孩当成脑袋简单的“二愣子”。月黑风高的,梁叔担心自己万一被这个年龄半大不小、个头比他还高的戆头给杀了,十分得不偿失。
所以第二天天亮,趁着大人上班、学生上学的高峰,梁叔开着轿车杀气腾腾堵在阿良家门口。
良奶奶自打搬到老村,一向敦亲睦邻,从未跟人发生过口角。梁叔口口声声“你们家那个十三点孙子”,指着良奶奶鼻子叫嚣。
良奶奶脸色很不好。围观的人不停地劝梁叔算了,但他不肯。良奶奶的容忍让梁叔觉得很没劲,他突然动手推了良奶奶一下。良奶奶身子一晃,没有摔倒。一直被爷爷按在屋里不让出来的阿良突然撒开两只脚丫奔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大海碗的红油面,迎面就朝梁叔脸上扣去。
梁叔中弹。
围观人群发出无法克制的笑声。狼狈不堪的梁叔抱住一把扫街用的大扫帚,摆出要拼命的架势。阿良转身又端出一碗面。两人同时出手,阿良以身高和速度的绝对优势获胜。
梁叔手里的大扫帚也被阿良夺了,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跑。
阿良跟在后面追,好几个邻家大叔费老大劲才把他拉回来。
这天早上到学校,周小茉送了两只香蕉给阿良,说是周姐让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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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慌不忙过来到我们读初三那一年。
因为面临中考,我们变得空前忙碌。老徐仍然在大考小考前拼了老命鼓励阿良,阿良仍旧会在考砸后痛哭。
一切仿佛没有变。一切仿佛又都变了。
一群青春期的孩子,见识依然浅薄,却已经不再相信世上真有晶莹剔透、欢颜倾城的童话。
一个下雪的傍晚,在学校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半个脑袋都裹在大红色围巾里的中年妇人拦住阿良。
“做啥?”阿良不解。
“儿子,我是你妈妈!”那妇人语气急切,双手反握着阿良的车把,生怕他跑了一样。
我们几个平常一贯跟阿良同道的人,都用脚尖踮在地上,停车观望。
“走开,我没有妈妈!”阿良直接握着车把将车头拎转个方向,两脚一踩,飞速从我们侧畔往前蹿去。
“阿良,我真是你妈妈!我找了你好久才找到这里。”妇人站在风雪里大喊,声音里听不出哀伤,但怨意很浓。
阿良这天像疯了一样拼命往家骑,我们都陪着像是要骑着自行车起飞。到家里面衬衣都湿透了。
接下来几天,那个妇人并没再来校门口纠缠阿良。她就像一颗临时过路的流星,闪一下就不知所踪。可能连阿良自己都怀疑那天在雪地遇见的妇人是不是他的黄粱一梦。
没过几天,雪过天晴之后的一个周末。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阿良家,说是他家在另一个地方的老屋要拆迁了。他们来找阿良家详谈拆迁细则和补偿协议。
好多邻居走进阿良家。迟早要拆到我们这的,大家怀揣取经的想法去围观。
良爷爷良奶奶都是好说话的人,很快在协议上签了字。他们刚按上指纹,屋外有个女人狂奔进来。“爸,妈,不好签的!”正是那天雪地里的中年妇人。
“我没有跟阿良爸离婚。我还是你们家人!这里面补偿的房子和安置款都应该有我一份!”女人激动万分,想从干部们手里将协议夺过来。
良奶奶在这一瞬,面如死灰。她死死瞪着闯进来的女人:“你来干什么?你害死我儿子还不够?现在还想分家产?”
邻居们都惊呆了。以前良奶奶说她儿子媳妇离婚,各自成新家过日子去了,大家都信的。好多只竖起的耳朵和瞪大的眼睛,根本没等到下文,良奶奶说完那句话就昏了过去。
人们七手八脚将良奶奶往医院送。那几个干部想跟去看看,女人纠缠不休,缠住他们不放。她中等个儿,身材消瘦,眉头紧拧,衣着打扮和脸部蛮不讲理的气质显示,平常应该过得不太好。不过,从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应该是个漂亮的。
屋里屋外都是看热闹的人。几个干部被女人拉扯得实在没办法了,开始对她不客气。
“你还有脸来争财产?要不是你婚内出轨,三天两头跟野男人宿在外面,阿良爸会因为喝醉酒开摩托车出去找你,掉进河里吗?人家两个老的,带着个小的,躲到这里好不容易过几年清净日子。你要还是个人,赶紧走。”
那个女人也不省油,“你们谁亲眼看见我有野男人了?我又没有结第二次婚,在法律上我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我仍旧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我们来这里之前调查过的。你跟你那男人生了个女儿,比阿良小一岁。你没有结第二次婚,是因为野男人不愿意娶你。”
“你的男人我们也找过了。一个星期七天,其中六天陪他原配,一天陪你。你和他们夫妻俩协商好的。你和你女儿的生活费都是你这个男人拿!”
“你们居然敢私底下调查我!”女人仍是底气不泄,指着几个干部鼻子叫骂,“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天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人类都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理。但这天邻居们却没人将阿良家这段被人从残酷黑暗中撕出来的历史当笑话看。
良爷爷拿着菜刀冲出来的时候,居然没人想拦,但又不得不拦。
最后,这个女人是被阿良用脚踹出家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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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中考之后,去了一家学习汽车维修的技校。这里面有老徐的手脚。
我去读高中。平时时间紧,周末也不太回家。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去技校看阿良,带了只烧鸡。
阿良偷偷买了两瓶啤酒裹在外套里带回宿舍。他把袋装的烧鸡放在洗脸盆里,倒进开水,热十分钟后提出来。我们俩边吃边喝。
他告诉我,他有希望拿奖学金。他对汽车有天分,听声音就能估出大概是哪个位置出了问题,同学当中目前没人有这个特长……
那晚说了很多,阿良心智明显成熟了。他对未来有规划,打算在技校的三年,利用周末去外面的汽修公司打工。攒点经验和本钱,毕业后,他要自己开业做生意。
凡尘俗世,我们都是一粒粒认真成长的稻谷。看好景,见好人,承担时光变迁,享受大浪淘尽之后的岁月安稳。
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阿良仍是不太聪明。要是有人发长串文字信息给他,他眉头会皱得像生吞苦瓜。
他的汽修公司,不仅修车,还卖配件。他带着老婆孩子吃住都在里面。前几年他常年一身油污,现在累积的名声和信誉都有了,一般的事交给徒弟,有疑难杂症才亲自出马。
闲下来的阿良弄了个办公室,整天衣装笔挺朝老板椅上一坐,挺像那么回事儿。
关于阿良的终身大事,也并没有费什么大周折,仿佛车到山前必有路一般,到时候,他就娶上老婆了。
娶得还不错。
良奶奶曾为阿良的终身大事操碎心。从他18岁开始,她老人家便动用各种关系,自制无数色香味俱全的小点心,恳求各路媒人,为阿良介绍对象。
然而,因为阿良脑袋有点“愣”,长得又十分高大壮硕,以及父母缺失这样的家庭背景,他的红鸾星被一个又一个跟他相亲的姑娘群殴致昏迷不醒。
阿良本身不着急。成年后的他,一步四个爪印,从学徒到师傅,从打工到自己开店。后来又扩大成修理厂。他都快忙死了,哪有空陪个姑娘花前月下谈恋爱?
就是偶尔良奶奶会在菩萨面前边磕头边哭,让他觉得有点烦躁。
突然有一天,阿良外出遇上了个姑娘。姑娘那时候是个驾龄未满月的实习小司机。她开着车,走错路,想在某小区掉个头。哪知刚好是早班高峰。她左倒右倒,前进后退,几通狂操作。周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姑娘戴着斯文的小眼镜,一脸窘迫,方向盘被攥出水来,也没能顺利调转车头。
不少人摇下车窗说难听话。阿良执着方向盘,处在一个离姑娘很近的位置。他平时愣头愣脑习惯了。就像当年看不惯周小茉被欺负,不带任何目的全凭一腔孤勇提着井水上楼一样,他也看不惯这瘦巴巴的小姑娘被众人用口水和眼神荼毒。
阿良拉了手刹,熄火下车,直接走到姑娘车旁,拉开车门,用他粗犷豪放的大嗓门说:“下来!”
姑娘望着泰山一样高大壮硕的男人,吓一跳,眼里包着两汪水,又不敢让它们往下掉。阿良明明只是俯视着她,她却感觉他在瞪她。连惊带吓,嚯的一下跳到地上,蹦出好几米远。
阿良坐进姑娘的小车里,挤在人家铺着粉色坐垫的椅子上,就像把一只大青蛙硬塞进豌豆公主的宝座那样不合适。但大青蛙有实力,三两下就将车子顺利拐上正道。
“谢谢!”姑娘向他道了谢。阿良走向自己的车,只是在跟姑娘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大咧咧从嗓子里哼了一声,以示他接受了人家的谢意。
这种不解风情的男人,其实应该打一辈子光棍。
可是第二天,他和她又见面了。姑娘的车追了别人的尾。她人没事,车轻伤,对方的车屁股被撞掉一块。
缘分来了,一个招呼都不打。两部车一起进了阿良的修理厂。姑娘从此也走进了阿良的生命。
他俩水到渠成后,请我和另外几个一起长大的发小陪他去向未来岳父岳母提亲。
我们自然义不容辞。一帮人在良奶奶喜笑颜开的期盼中,带上礼品出发。
准岳父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准岳母是退休工人。姑娘本人在本市某幼儿园任教,除了有点胆小,别的没毛病。她像是月老特意为阿良预留的媳妇。她心疼阿良的一切。
我们顺利在嫂子家吃了顿饭,席间相谈甚欢。岳父岳母都是明事理的人。临走的时候,岳父大人提了一堆东西跟出来,往阿良车里塞,“以后是一家人了。我们老两口平常吃素,这些带回去,你们小两口自己吃!”
“啊不不不不,你们小两口自己吃!”初次见岳父没经验。吃饭时多数是我们在说话,阿良很少开腔。这会儿面对这么慈祥和蔼的岳父,他舌根打战,表达能力一塌糊涂。
岳父眉头皱了皱,没跟他计较,硬将东西塞给阿良:“你们小两口不吃的话,带回家给你爷爷奶奶吃!”
“啊不不不不,留给你爷爷奶奶吃!”阿良还在语无伦次。
这个时候,要我们怎么帮才合适?岳父耳朵又不聋。
幸好岳母大人菩萨心肠,“这孩子,看来平常酒量不行,今天几杯就喝成这样。说话颠三倒四的。以后可不许多喝酒了。”
没办法,阿良的岳父一家人,就喜欢这种憨厚到有点傻的人。他们好像哪辈子被奸诈的人伤透了心一样。
阿良在别人眼里有点缺憾,在岳父一家人眼里就全是优点。
再加上那时候阿良有了自己的事业,生存完全没问题,阿良的婚事就这么成了。
现在,我经常拐进去看看他。有时看到他在拍朋友圈视频,举个手机,镜头对准因为出事故被撞得惨不忍睹的汽车先晃几下。如果车主在,他再把镜头对准车主,给人家脸部来个特写。同时,嘴里还要叨叨咕咕配上台词:朋友们,就是这家伙把车当飞机开,撞这么大一个坑,好在人平安……
有的车主一笑了之。有的心气小,恨不能一巴掌呼死他。
有时看到他大着嗓门在训老婆,“减什么肥?女人就要胖,胖的才好看!你看隔壁那个阿花,屁股和胸加起来割不出二钱肉,整条街就数她最丑……”
隔壁老板娘立在旁边听,寒着一双眼,恨不能一口气射阿良10万8千个冻疮包。
有时他训刚读一年级的儿子,“不好好学是不是?那就回来吧,找个人结婚。我早早把你分出去单过,老子懒得管你……”小的含泪抗争:“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有时他在给良奶奶打电话,“你不要乱动,不许坐公交车过来,等我开车去接你……后面的菜园子你不许再弄,我叫xx回家帮你弄……”
阿良靠他那颗不太正常的脑袋,已经完全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生命到底有多少种活法,这永远是个未知数。
前几天,我在阿良家吃饭。阿良粗手粗脚地给他太太剥蟹,他把雄膏雌黄都扒拉到太太碗里。
他太太也在剥,剥出的肉往孩子嘴里塞。
我一个外人,坐在旁边欣赏着,俗世屋檐下,一家人团团围坐。桌上菜肴,冒着香香热气。
三餐,四季。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