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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山明水秀风清气朗的自然村落,一样滋味丰沛的土灶饭,能滋养出千百种不一样的人。
小小于的奶奶于老太,属于天生热衷华山论剑那一类。老太太仗着子孙繁茂,自我感觉天下无敌。从出水芙蓉,到春去花落。年岁不停长,却无几分人生修为,越老越喜欢往人脖子上骑。
所以当年,小小于的母亲李氏,离婚三个月便再次出嫁的消息传回老村,身为前任婆婆,于老太像头被人点着尾巴的愤怒老狮子。
她往院门外一站。以前任亲家母为中心,部分人体器官为半径,大骂李氏不检点。才离这么几天就找了下家,发狠要去给李氏新婆家送花圈。
左街右邻清楚她的为人,仍旧纷纷好言相劝:证都扯了,两娃一人一个,也不存在经济纠纷。人家再嫁,合情合法。跟你们没有关系啦,省点心!
“怎么会没关系?她才离三个月就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于家没人,好欺负!”
“你另一个大孙女以后要到人家门上过日子的。你讲点理,大家有面子,小孩长大还能回来看看你。”
“我在乎她回不回来看我?我有的是孙子孙女,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
……
于老太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省心”两个字。众口能铄金,却不能打动磐石心。而且这种人表演欲异常强烈,劝她的人越多,她越想登上高台唱大戏。
于老太脸一拉,率领两个女儿,骑着两辆由大自行车加了发动机改造成的电动车,女王亲征一般,在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讨伐李氏娘家去了。
李氏娘家,在隔壁镇上。你借他们一碗米,还回去半碗,他们家不仅不会跳起来怼人,反而会担心你是不是手头紧。老少几代,都是这种戆里戆气的人。
于老太连十里八乡德高望重的宋阿婆都敢欺负,李家这种软柿子到她手里,不知要被捏成什么模样。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纷纷感慨:作孽!
可是,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于老太母女几个组成的找茬者联盟,不到一个小时就挂着满脸丧,列队班师回朝。
从时间上来算,一个小时,只够一去一回。中间应该是没有时间在李家闹腾的,她们怎么就心甘情愿回来了?
真相很快被一夜北风刮进村来:据说李氏新嫁的丈夫,曾经动手杀过人!被国家劳改许多年,因为在里面立了大功,被提前释放。年龄跟李氏相当。背负案底的人名声已破,且人到中年青春不在,家里也想办场喜事给他冲冲喜。经媒人一撮合,他对刚跟于老太儿子离婚不久的李氏一见钟情。
李氏离异后寄居娘家,还拖个娃,没底气挑三拣四。唯一条件是要这男人全家必须对她带过去的大女儿视如己出。
婚事于是敲定。
这男人非常一根筋,就算李家人提议一切从简,他还是一丝不苟走流程。从定亲到结婚,三聘六礼,一样不少。像迎娶18岁美娇娘那样热热闹闹把二婚李氏给接过门去。
这一堆消息的核心,其实只有三个字:杀人犯!
普通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对“杀人犯”的概念,就好比凌晨两点半,床头突然站了一只鬼。即便顽劣如于老太,对这种“鬼”也是心生忌惮。
那天,她带着女儿杀气腾腾寻到李家门口。李氏的新丈夫,阔背长腿,大冬天,上身只着一件薄汗衫,袖子撸到肘弯。这位大哥站在院子里,提把黑柄银口的老斧头,案板上的大猪腿,被他剁得齐整如柴火堆。
看着这个壮硕如山的男人,再想想自家那堆纤腿弓腰的子孙。于老太心头仿佛被塞了团几十年没打理过的头发丝,紊乱不堪。她急忙收回已经踏进门的一只脚,扯着两个女儿往后退。
李家有这样一尊“大神”守护,白送十副熊心豹子胆给她,她也不敢在这儿自称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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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在你头顶下场雨,有人能跑,有人跑不了。
别说跑,娘嫁人、爹再婚的时候,襁褓中的小小于连爬都不会。她成了狼窝里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绵羊。
继母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早年离家闯江湖,据说在雄性圈子里吹角连营八百里,一笑千金。熬到韶华渐逝,却不见有人给她一个现世安稳。
简单点,继母曾经是特殊行业里的失足人员。
于老太这人不仅爱好华山论剑,还特好面子。前任媳妇嫁人了,她儿子当然不能单着,否则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无处安放。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人选,她干脆把娘家曾经做过某门生意的侄女给接进门来。
于家敲锣打鼓,杀猪宰羊,大宴宾客。据说,十里八乡,但凡在外面讨过生活的男人就算没亲眼见证过这位继母曾经的“辉煌”,至少也都耳闻过她的传说。
于老太掩耳盗铃,只当别人不知道她家新媳妇的曼妙历史,在村民们面前说起的时候,总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不能自拔,口口声声“我侄女交往过的男朋友都是大老板哦”。
所以,曾经跟大老板那啥过的女人,就值得现任婆婆与有荣焉吗?众人不想吐槽,只想吐血。
于老太张扬跋扈,外强中干,爱好兴师动众。继母柳眉弯弯,见谁都是一副笑面相,讲话不慌不忙,莫名给人一种通情达理的错觉。
有村民看到她拿刷锅水喂给几个月大的小小于喝,目击者尚未来得及回神,她已经先发制人祭出苦口婆心菩萨腔:“我们宝贝当小狗养,老天保佑我们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前面那个XXX家,天天奶粉米粉地喂,给孩子捧出火,三天两头跑医院,可怜孩子那么小,一针又一针地扎,那罪受得哟。”
小小于读书之后,有人经常看到继母拿小零食哄她逃学。狐狸尾巴被人瞧见,继母的脸马上忧伤密布:“唉,她这么小,我真怕她去学校被别的小孩子给欺负了。打了骂了,别人不疼,我心里不好受的呀。不如在家待着,我教教她,不比学校老师差。”
然而,等她自己生的女儿到了该读书的时候,小家伙哭着闹着瘫在地上不肯走,待遇完全不一样,惯常以和悦面孔示人的继母,脱下鞋子朝着亲生女儿屁股一顿暴揍:“叫你不读书,死丫头,以后这个社会不读书你能做啥?不考学校,以后讨饭都讨不到一口好的,你娘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
长到青春期的小小于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血小板奇低,每天鼻血流不止,学校带她去检查,然后将情况报告给镇派出所。
面对众人诘问,继母先是矢口否认。人证物证俱全后,她泪如雨下:“后娘不好当呀!一年到头做好事没人晓得,偶尔失误一次,人人寻你霉头!女孩子吃那么多大鱼大肉,养得肥嘟嘟,难看死了。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存心想拿她当猪养。现在扣点口粮,以后她长大找到好老公,自会明白我的苦心。你们哪里晓得我为这个小孩操过多少心哦。”
好人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坏人永远不觉得自己有多坏。
那些年,由于看多了于家继母演戏,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无师自通,鉴婊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噌噌暴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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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人生来脚踩七色祥云,也有人打出娘胎起,就要自备武器一路披荆斩棘。
从很小很小开始,小小于就很有名。不仅在本村人人皆知,甚至外村外镇提起她,人们都能侃上一二。
她在襁褓中偶尔被人抱出来时,有人会说:“啊,这就是那个——小孩子啊?”
她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时,也一定会有人表示吃惊:“哦,都长这么大了!”
要是熟人看到她,又是另一种口吻:“作孽,瘦成这样,个头又矮,没娘的孩子……”
人们之所以对她保持很高关注度,主要是因为她的原生家庭,尤其是父系那边亲人的三观行为,经常冲破普通老百姓的最低接受能力。但有一桩事被津津乐道得最多:小小于的继父,那位有前科的男人,在跟李氏结婚之后没多久,居然出钱出力,支持李氏跟于家打官司,争夺小小于的抚养权。
于家也不是省油的灯,铆足劲迎战。他们不知哪根筋搭错,明明上下一致视小小于为累赘,却坚决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恩怨情仇纠缠好几年,最终继父遗憾败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官司进行中的那些年,继父胆大包天,一年当中总有几次,拿着奶粉小衣衫,光明正大走进于家,探视婴童时期的小小于。有时候李氏不得空,他就一个人拿着东西来。
于家上下看到他,恨到牙根痒。但没办法,第一趟来的时候就放出一只成年大狼狗咬这男人。但人家临危不乱,眼看恶狗咆哮着扑过来,他长腿一踢,一脚将这畜生踹了个腾空飞。
狼狗在地上哀嚎翻滚,重新爬起来后就破了胆,以后再命令它咬这男人,它死都不肯。于家的男人和女人们,对继父不敢动硬的,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不好惹。他们就明里暗里骂他不要脸,娶了大的,还惦着小的。
这种秽语,继父差点听笑了。他有一辆四轮小卡车,每次进村出村都当飞机开。只有路过村口桥头的时候,才会特意停下来给聚集在那里或下棋或吹牛的新闻老主播们每人发根烟,再聊上几句。
老主播看到他来,个个内心激动,血流澎湃。然而他们东拉西扯,憋出内伤,就是没一个人敢当面问人家:“你真的杀过人吗?”
他们害怕触到继父逆鳞。万一这男人发狂,拔刀把他们一堆老头子全宰了怎么办?人都是越老越惜命的。
不过,人们还是通过老主播们的努力耕耘知道了很多事。比如继父家离老村有七八十里路。四代同堂。李氏嫁过去第二年又生了个女儿,上面四个老的欢喜得不得了。
还有继父家祖传有种西瓜的手艺。本地老百姓在八十年代初相继农转非的时候,他们家在郊区承包几十亩地,全部用来种瓜。
他们家的西瓜不是街头常见品种,而是一种瓜皮只有半厘米厚的小型瓜。大的,跟小孩子脑袋差不多,小的,差不多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据说口味跟蜂蜜一样甜。继父家年收入能达到那年头普通人家的十倍以上。
老主播们将继父家的情况广而告之,并且总结:李氏命好。
彼时,我还是个对“吃”很有期盼的孩子。我不懂什么是命,只是暗戳戳地琢磨着,小小于继父家的西瓜究竟能有多甜?
因为心有挂念,走路上看到小鸵鸟似的小小于时,我经常忍不住多瞅她几眼。
小小于比我年长几岁。我除了能在路上瞅她几眼,成长途径跟她并无交集。
根据目测,她大概是个小怪兽,皮肤很白,眼神很亮,一看就不是傻子。但她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话。
附近几个村落,我父辈那一代人,几乎全部由宋阿婆接生。所以到我这一代,村里村外,跟我年龄相差不多的,人人都喊阿婆的两个儿子叫“舅舅”。
放学路上,舅舅们偶尔骑车路过。东一声“舅舅”,西一声“舅舅”。他们嘴里乐呵呵地答应着,其实心里根本分不清谁跟谁。
只有小小于,他俩是认得的。每次见她,他们都会停下来,把她抱上自行车捎上一程。
小小于个头很矮,身板单薄,周小茉一条大腿能劈成她两个腰杆粗。就这样,她还学大人模样侧坐在舅舅们的自行车后座上。两条麻秆似的小腿,偶尔还搭在一起故意摇一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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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具体哪一年,反正是一个劳动节前夕。我们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村口桥头时,突然看到一对陌生老夫妻。
老爷爷在前面拉,老奶奶在后面推,两人气喘吁吁操控着一辆二轮平板车。
车厢里放着七八只大麻袋。麻袋里圆圆滚滚,不知何物。
那天日头有点大,桥头也有点陡,两位老人发丝花白,呼吸凌乱,衣服领口都是汗湿的印迹。
我们一帮小孩子看见了,马上冲上去,一个个使出洪荒之力,拼了小命,帮着老夫妻把板车往桥面上推。下桥的时候,我们又纷纷拉住车帮,帮忙稳住重心。
板车到了平稳的地方停下来。老爷爷就着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汗。老奶奶眯眯笑着,招呼我们等一下。她解开一只麻袋,从里面掏出比大号红富士体积略大一些的小西瓜,一人一只,分给我们。
这种西瓜,现在早已不是稀奇物,但放在那年头,简直是份大礼。我们没见过这么可爱的西瓜,个个像捧着宝一样欢天喜地。
后来通过老主播们的卖力传播,我们才知道,这对老夫妻就是小小于继父的亲爹亲妈。
事实上,他们从李氏嫁到他们家第二年开始,就每年往于家送西瓜。只是不巧,以往没被我们小孩子碰到而已。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和几个小伙伴那天吃好午饭上学时特意绕经于家门口。不见送瓜老两口的身影。于家院子里闹哄哄一片,继母捧着个瓜,啃得眉开眼笑,小小于的那些姑姑叔叔们抢着笑着忙着分瓜。
于老太的哥哥也来了。那老头豁着没有门牙的瘪嘴巴,将半麻袋西瓜往自行车后座上绑。一张老脸纹路纵横,极像被农民伯伯耙过的黑土地,龇牙咧嘴,猥琐兮兮:“阿妹啊,还是你有本事!这种瓜,前两天卖得差点赶上肉贵。我平常一只都舍不得买。林家(小小于继父姓林)往你这儿一送二三百斤,倒是蛮识相。”
于老太下巴高抬,硬把自己那张僵硬的老脸逼出几分神气象:“今朝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刚巧在吃饭。我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两个乡巴佬走七八十里路,衣裳湿透,我水都没留他们喝一口。西瓜拉到我院子里来,他们自己卸,我管都不管的。”
“所以这场官司赢得特别划算。那只小囡在你手里一天,林家每年都得准时给你送西瓜!”
“西瓜算啥?每年的钞票、物什……我从来不主动张嘴要的,他们自己犯贱非要贴上来,我有啥办法。”
那时,我们即便年龄小,也能把显而易见的道理串联明白。
小小于跟林家没有丝毫血缘。林家没有养她的责任和义务。人家每年送瓜送东西,不过是顾念李氏情面,也希望于老太对小小于好一点。
三观如此妖艳的于老太,将来有一天离开地球,站在忘川边上看前世,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这一生过得稀里糊涂,自以为是,天憎人厌。
有街坊邻居看于家分瓜分得热闹,就站在路边窃窃私语,大意是林家送来的东西,小小于一般得不到。比如西瓜,我帮着推了下板车,有幸吃到一只。而她,即便林家二三百斤送到于家全是为了她,她却根本别想沾到边。
我和几个小孩一起,边玩边往学校晃。走到村口,突然又看到了林家老夫妻俩。板车放一旁,他俩坐在路牙子上,一人托着一只大号搪瓷缸。我们走近看,原来里面装着白米粥。
林爷爷只顾埋头喝粥不说话,有点微胖的林奶奶认出我们是中午帮忙推车的小孩,赶紧朝我们微笑,还拿起他们就粥用的腌黄瓜干,问我们要不要吃。
我们都摇头。
有过路村民跟他们搭话。林奶奶告诉人家,儿子这两天开车往外地送瓜去了。媳妇要照顾两个小孩子和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他们老两口天没亮就起床摘瓜,摘好就装车上路。担心他们半路饿,早上出门前媳妇给他们装了两缸粥放在板车上。
有人嘴巴快憋不住:“你们送这么多瓜过来,有几只能吃到小小于肚皮里?”
林奶奶的笑容转瞬黯淡无光,她说:“送得多,本身就想让他们一大家子都分一分。我们不图什么。就希望他们吃了瓜,能对小孩子上点心。小孩在这边过得好,我媳妇安心。媳妇好,我全家都好。”
那人又说:“斗米恩,升米仇,你们这样做,于家不会有人讲你们好!”
林奶奶说:“没办法,官司打输了,我们也只能这样尽点力,钞票也给了,东西也送了,各人做事凭良心吧。”
良心是什么?
这天中午,小小于放学回家走进自家院子,看见一地圆滚滚的绿皮小西瓜,孩童特有的天真让她不由雀跃起来。
她弯腰刚捉住一只小瓜,于老太的扫把就打了过来:“你吃什么吃?你能尝出什么味道?”
继母笑意盈盈将小小于往屋里推:“听奶奶的话,你吃的日子长着呢,进去进去!”
“妹妹为啥可以吃?”小小于不服,继母生的妹妹跟她一样,都是女孩子,年龄还比她小,吃的日子更长。
“你想跟妹妹比?就你也配跟妹妹比?”继母的面具又掉了。
“这个瓜是我妈妈种的!妹妹可以吃,他们也可以吃,为啥就我一个人不可以?”小小于据理力争。
他们指的是她亲爹在外面打牌时,听说林家来送瓜了,特意带回来吃瓜的牌友。
于老太阴恻恻地转了转白眼珠:“给他们吃了,出去能传我一个好名声,给你吃了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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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没用,时间会证明。
古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到现在这个蓬勃发展的社会,10年,甚至5年,就足够使一个人改头换面。
小小于用了18年,将自己从一只人间炼狱里无法脱身的小绵羊,变成了某医科大学的高才生。
你登上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山顶,人们为你呐喊,为你欢呼,十万响炮仗铺在门外迎你凯旋。
却鲜有人关心,这一路攀登,你流过多少汗,淌过多少血,有过多少次痛不欲生。小小于的身上,伤痕已经数不清了。
一夜之间,风向突变。于家上下,以小小于为荣。
林家再送西瓜来,于老太首先抓着林奶奶的手表示千恩万谢,接着亲自挑选最好的瓜,拿刀切开,捧到新晋升的心肝宝贝面前。
这时候,小小于却一块都不想吃。她的味觉早就开始抗拒很多东西。
比如糖果,因为继母小时候总拿五颜六色的糖果哄她不要去上学。
比如猪肉,因为小时候她一动筷子,桌上很多双眼睛会同时往外冒冷刀。
比如牛奶,小时候眼馋妹妹喝,她抢过来喝一口,继母大发雷霆骂她不要脸。
所有曾经伤害过她幼小尊严的食物,她都彻底放弃它们,绝不再碰。
对人,也是这样。
18岁,她迫不及待收拾行囊准备跨进另一段人生。
这个时候,从来不曾对她负过责任的亲生父亲,开始登台表演。于父不知打哪儿接触了一个上海女人。这女人家有个儿子,年龄跟小小于相当,但高考落榜了。
女人有钱,90年代就号称有上亿资产。于父看中了人家的豪,女人就看中了智商发达容貌清秀可人的小小于。于是勾搭成奸。
在小小于即将出发去大学报道之前。于父找女儿谈话,别别扭扭的,于父建议女儿,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就算你是大学生,但你以后不一定有本事找到这么有钱的婆家——不如在报到之前先把婚事定下来。如果不想定,先过男方家去住几天也行,有了实质关系,将来的事可以做两手准备……
小小于心魂俱碎。什么叫住几天?什么叫实质关系?
一个父亲,怂恿亲生女儿去跟人家发生实质关系……
她可以原谅那么多年原生家庭赋予的一切苦难。从这一刻起,却不愿意再允许自己此生再跟这种家庭有任何瓜葛。
小小于连夜离家。
这让于父超级不爽。
以当年小小于的高考成绩,她完全有资格选择更好点的大学。为什么去读医科大学,所有人心知肚明。
宋阿婆是她人生第一个贵人,出钱出力不说。为了她,甚至不惜抛弃自己半生修为,努力做个泼妇,陪于老太PK了十多年。
宋阿婆的两个儿子都是医科大出去的高才生,后来不论学业还是工作,都有建树。他们全家都是灯塔,小小于寻着这点光,走出黑暗,想变成他们那一个世界的人。
针尖上走过的双脚,有人毕生在疼痛中度过。就算肉体痊愈,曾被苛待的灵魂,永远都在各种不适应中寻找自我。
也有人举着下下签,忍着扎心疼痛,手持大刀,拼尽全力砍光一路荆棘,给余生铺一条天鹅绒大道。从此,双足尽享奢华。昨日种种,不过途中一点烂风景。
小小于20岁那年被推荐到国外某著名大学的医学院深造。她办好一切手续准备跨洋之前,回了一趟家乡,本意是想看看宋阿婆。没想到,于父带领一帮家人将她堵在了派出所门口。
因为赌博,于父这时候已经穷途末路。继母正在跟他闹离婚。但他们闹归闹,众人联手,找小小于要抚养费,甚至给出了一个亲情价:18万,现金。
小小于答应给,但要缓一缓,她还没毕业。
于父和继母最激动,一个动嘴,一个动手。
当继母将巴掌扬起的那一瞬,小小于突然怒不可遏。她以最快的速度躲避,并用尽全力,回扇了那个准备打自己的人。
这一巴掌下去,大逆不道,天打雷劈……
小小于红着眼眶,站在那里,任何人敢动她,她都会还手的!
她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不想一年又一年去原谅总是如此不堪始终不知悔改的亲人。
不会再客气,不会再忍让。她想认真做个人,想躲到天边,用时间把心底深深一层伤,慢慢疗一疗。
所以那一走,至今十几年过去了,她再也没回来。这个国度,这个家乡,她把自己彻底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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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妹子说:幸福的家庭都有一个福星,不幸的家庭都有一个灾星。
我对这句话,不能更加认同。
拿于老太和宋阿婆举例。
曾经,于家劳动力兴旺,条件在村里名列前茅,但于老太恃小财而狂妄。当无数人安分守己默默无闻,一心一意编织着自己的“小康”或者“大康”梦想时,此老太拼了老命,整天忙着重男轻女两面三刀,同时纵容子孙惹是生非钩心斗角。
小小于的亲爹嗜赌,于老太身为母亲,不仅不对儿子加以管束,甚至认为在赌桌上一掷,代表她儿子有能力有身份,村头那光棍二赖子想赌,还没本钱呢。
在一个安宁顺遂的时代,于老太没有利用比别人高一步的根基,带领全家去换取一个姓氏或者一家门户更好的未来。以致世风一变,到了河东河西风水轮回的时候,这一支于家在她的掌舵下,翻船了。
另外,当年继母生的那个妹妹,目前开了个很小的杂货店,拖着两个学前儿童,门口挂个硬纸板写成的牌子:代收快递,一件一块钱。
于家的败落,让人不得不加上一句说厌了的俗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再说宋阿婆。
前几天,我又去了趟外婆家。我喜欢听老人讲典故,那天我站在大舅家院门口,隔着几十米远,看到宋阿婆的大儿子路过。
我赶忙打招呼,喊“舅舅”。舅舅也客客气气地回应了。在玉树临风身姿笔挺的舅舅身后几米远,跟着两个衣着时髦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宋阿婆。另一个——我感觉应该是舅舅的丈母娘。
我转身问外婆:“舅舅把宋阿婆和丈母娘都带回来了,那舅妈呢?”
外婆笑得拍了我好几下:“什么丈母娘,没眼光!人家一对婆媳,活生生被你认成亲家!”
我庆幸,幸亏嘴巴慢。
宋阿婆奔九,舅妈奔六。不是后者太显老,而是前者太显年轻。
不知是不是一辈子品性豁达的缘故,宋阿婆虽然两鬓如霜,却生了副同龄当中难得的好身板、好面相,至今唇红齿白,眸光如水,一脸纯良。
世上最有效的美容叫慈悲。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