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后空中幻出五色彩云,捧出一轮赤日,慢慢地披开了砌叠的云幕,撇开了朦胧的愁网,冉冉走出,在宇宙中当时焕着耀目的奇彩!我们参观团在这时光,遂踱过莲池,经过鄂园,向着抱冰堂而来。
抱冰堂建在蛇山上,由下边一级一级地上去,绿树阴蒙中,隐现着红绯娇白和画楼雕梁。一阵惠风披襟,花香浮动,只见万紫千红涌现眼底,我们进了抱冰堂的大厅,壁上系着古画屏联,中间放着古瓶二个,高约四尺,凡武昌雅人伟士都在这个地方宴会。地周围约有一万二千九百四十八方丈。抱冰系张之洞的别号,张之洞督鄂的时候,鄂人感公盛德,故建此堂,为公生祠。大厅的西面,相距约五十步,有很庄严的五间大厅,双门锁闭甚严,推开门只见灰尘满地,蛛丝满壁,中间的神龛供着张文襄公的牌位,旁边有黎元洪立的碑。
晴后小径中青石黏土,十分泥滑,两旁千条垂柳,常绾鬓角。再上去是十桂堂,张叶如幕,桂树林立,可惜这不是秋高月圆时。站在十桂堂的中间由树缝里看见长江如练,民房似栉,可以看见纺纱厂的烟筒,黑云萦绕,烟雾轻罩,凉风过处,心神为之一爽!这是何等舒适逍遥的境界啊!可惜上去了一大群丘八,我们只得远避。从石砌的道上过去,有小亭有假山,怪石奇岩,嶙峋无状,我们在这里照了一个游像作纪念。他们都走过去了,我坐在小石上,听着小鸟的啁啾,布谷的婉转,一声声都令人感到一种超然神游的景象。碧天的游云,阶前的落叶,飘萍无踪,荣枯靡常。转瞬间我又车声帆影,飘游于何处何乡?人生如逆旅,在浅的心里常印着斑点模糊的追忆迹象……在我思想深入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我肩头一拍,吓得我跳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惠和,她笑嘻嘻地手里拿着一束草花。我遂携了她的手,由小径中穿出,浓茵铺地,碧草拂鞋,一阵草香扑鼻欲醉。地址虽不大,但结构异常精巧合度,风景如画,涌现千里,面且寂静阴蒙幽雅最宜人。比较黄鹤楼的术士乞丐汇集者,当然有雅俗的分别了。
二十五号的下午,参观了附小以后,雇车到黄鹤楼去。我同芗蘅先到的,只看见些败壁颓垣,萎靡万状,乱石堆集。我同芗蘅也不知道黄鹤楼是何处上去。后来逢到一位小学生,是附小的学生,请他给我们领路,上了一道石坡就到了。只看见很巍峨灿烂辉煌的高楼,我以为是黄鹤楼了,原来是照相馆。这楼的顶上,镌着个展翅的黄鹤;两旁有一副对联是:——
眼底汉江空色相;
楼头云鹤复归来。
由这楼向西,就看见一座一座的相面算卦的棚和命馆,进了张公祠,登了奥略楼,临窗一望:江水滔滔,涌现眼底,帆影如雁,蹁跹上下。在碧云黄涛的尽头,依稀如翠螺堆集的,就是龟山,对着奥略楼有一座西式茶楼。高出云霄的,就是黄鹤楼故址,在我们未到杭州之先,就听说这楼又塌了。
张公祠就是张文襄公的祠,现在湖北教育联合会在里面,所以奥略楼上有张之洞自题的“日朗云空”四个字的大匾!两旁的对联是:
昔贤整顿乾坤,缔造都从江汉起;
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远。
这是张之洞所撰,辛亥之役,不知沦于何所,壬戌秋重建,请教育厅宗蔡重书。奥略楼下壁上有王羲之的一笔“鹅”。从奥略楼下去,就是吕祖庙,里面香烟缭绕,令人头晕。里面有吕祖的骑鹤吹箫的像在壁间挂着,对联是:
鹤飞楼在名千古;
地缩仙归道一家。
我同惠和在签筒里抽了一枝上上签,她们都笑我们迷信。出了吕祖庙,走不了三步,就有乞丐来索钱,男女老幼都有,原来这是黄鹤楼的出产。黄鹤楼在我心坎中的印象很深,但我觉着除了上了奥略楼望长江外,没有一样入目的东西,只见龌龊的乞丐,崎岖的道路。败垣乱草中,又有金碧辉煌的大餐馆显真楼,中国人不知正当地保存古迹是何等的可惜。
二十六号的上午我们乘着汉阳兵工厂的武胜轮破浪直进,在烟波江上,只见风帆上下,浪花飞溅;放眼望去,龟山临左,蛇山傍右,武昌、汉阳、汉口鼎足相向,湖北形势为历史上最著名,实在,诚然。船入汉水未久,而汉阳已在目前,两岸树木林立,浓绿阴深,不觉忆及古人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武胜轮拢岸后,我们遂舍舟登陆,陡觉炎热凌人,清凉隐逸。走得十余步,已抵汉阳兵工分厂。地址阔广,每一工厂,相距甚远,汽炉炉煤之气,扑鼻欲呕!先至漂棉厂,就是将烂棉花入锅漂过。磨棉厂、汽炉房、马力房,都在这一方,比较尚近,不需多走路就到了,此外又到拌药房、切药新厂、压药新厂、矿炉房、硫酸厂、真空房、酒精厂、枪厂、木枪房、炮厂、钢壳厂、机关枪厂、枪弹厂、打铁厂、木样房、机器厂、图案课。由上午九点钟参观到十二点钟,赤日当空已属炎热万分,再加上参观的工厂,不是机声轮轮,就是汽煤呕人,头晕目眩,痛苦万分。但一想到工人的辛苦,我们也只好勉力地向前,对于工厂的组织和化学配合,纯粹是门外汉,参观所得仅仅一种形式而已。参观完兵工分厂后,遂返汉水原下船处,仍乘武胜轮至兵工总厂,其督办杨文亮的夫人携其大女公子、大少爷在门外欢迎,至会客厅稍息,幸而有几瓶汽水,才把这一上午的集热逐去。又至总厂参观造枪炮之机器及程序,其工厂分法与上所述分厂同,不详。我看过一遍,见工人在煤气中生活是何等危险,而其点滴血汗所造成的杀人利器,既不能保障国家的富强,反用以做残杀同胞的工具,这是何等可怜,可惜!中国军阀!中国军阀!何其浑昧如斯呵?炮厂现在正为某军阀赶做氯气炮,可知其阴蓄之久,而中国内乱其有已时吗?
参观完又返总厂的会客厅,督办请我们吃大餐,最有趣的事是督办的母亲杨老夫人,她很奇怪我们这次出来参观。她的心里仍以为是闺阁小姐何能事万里长征,所以她在会餐的时候,问了我们三句有趣的笑话,第一句是:谁家有这些女儿?第二句是:谁家要这些媳妇?第三句是:何处找这许多婆家?这是个很难答的答案,我们只好付之一笑吧!饭后,杨督办拿来许多纸,让我们每人随便写几句话留作纪念。我们为了这一饭之德,更不好推辞,只好每人随便写几句感谢祝贺的话:这一来把我们女高师的程度都考去了。
客厅后面有极幽雅的小园,绿树阴覆如遮翠幕,遇一极小之茅亭,碧波**漾,游鱼上下,池心有朝天荷叶,映日红莲;池旁杨柳树下,有白鹇一双,头藏内颈内,正在酣眠。由树林中望去,真神仙佳境。我在这里忽然想到一件极悲哀的事,一腔热泪,夺眶而出,故人何在?旧景虚幻,所留的仅这点触景的回忆,和我这天涯的飘萍!
四周黑云渐渐地包拢来,一轮赤日已隐回去,清风送着草香荷馨,令人神醉。我们二十余人,掩映出没在这小园中,徒觉园林生色,草木欣然。我同芗蘅在一片山石上坐着,谈去年今日在北京时的情景。看看天上云愈堆愈厚,照相馆已有人来了,我们就择了一块前有小泉,后有青山的地方,站着的坐下的照了个相。
照相后,尚有一个铁厂未去参观。我因为精神困倦的缘故,所以同芗蘅、惠和走到江岸去找船。但这时候江里的风浪很大,天气阴沉,不久即雨,我不敢去冒险,遂又回到铁厂的应接室休息。里面有茶点有电扇,我遂躺在睡椅上假寐,略养心神。这时候雨声淅沥,乱洒蕉叶,又换一幅无聊之景。五时天始霁睛,去参观铁厂的同学已回来,遂一同至江畔,仍乘武胜轮返武昌。一路风浪甚大,汉江苍碧,一望无际,远眺云霞灿烂,虹采耀目,江上风景殊觉宜人。我们在甲板上曼声唱《卿云》之歌,余音萦绕江上,许久不息,临风披襟,心神为之一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