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总是右
那里影子是实实在在的身体
那里我们整晚醒着
那里天国是如此肤浅而大海如此深邃而你爱我
——伊丽莎白·毕肖普《失眠》
【1】
七年后,当程嘉祺与叶昭面对面坐在咖啡馆,签眼前那份离婚协议时,他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她的模样。
她那时还只有二十岁,很瘦,因为考古专业时常需要野外作业,所以她每天扎着马尾,只穿最简单的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
或许对于别的天生丽质的姑娘来说,这样随意的装扮反倒凸显美丽,但对于皮肤黝黑、长相平平的叶昭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灾难。更糟糕的是,她还是近视,时时刻刻都架着一副土气的黑框眼镜。
然而就是这样平凡的叶昭,却有一双非常非常惊艳的眼睛,如寒夜里闪烁在丝绒夜幕的启明星……
“咳!”叶昭的咳嗽声将他的思绪陡然打断,程嘉祺抬起头,便看见面前的人正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协议签好了的话,我就先走了,下午还要赶航班,我接了新项目。”
她不提去哪里,他也就不问。结婚五年,他们之间最大的默契,莫过于此。即便离家三个月,只要对方不提,他们就可以做到不闻不问。
从咖啡馆出来,程嘉祺接到聂梵音的电话。
“你们的事都处理好了?”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歉疚,却没有迟疑。
毕竟在她的心目中,当年是叶昭害她与程嘉祺分开的,她走了这么久的弯路,吃了这么多苦,如今终于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是……但我还有事,可能会晚些去找你。”
“好,”聂梵音温柔地答道,“那我和昕昕在家等你,我们一起吃晚饭。”
“好。”
暌违六年,程嘉祺终于回了母校。
当年毕业,他与叶昭被视为考古系出类拔萃的一对,他对此耿耿于怀,就连就业,也刻意选了国外的公司,为的就是避开故人。在这一点上,曾留校读研的叶昭比谁都明白。
可如今,当他走在文遗院里,看着往来扎马尾穿衬衫的年轻女孩,他却又想起叶昭的脸。
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他花了三年,才记住。
他还记得,那是大三开学,他们系被安排去田野实习,目的地是安徽固镇的南城孜遗址。当时班里有三十多人,分成四组,他和叶昭刚好被分到一起,她是他的组长。
叶昭第一时间走到他面前,推了推眼镜,冷淡而严厉地对他说:“我是叶昭,未来一个月我们将是一个团体,希望你不要拖我们的后腿。”
程嘉祺当时正在喝水,结果一口水喷出来,溅到叶昭的法兰绒衬衫上,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迹。
那天是他第一次正式记住,班里有这么一号黑黢黢不好看的姑娘,叫叶昭。
【2】
程嘉祺大学的前两年,几乎都在逃课、打游戏与补考中度过。
按理说能考上这所学府的人,绝不会是蠢货。但那两年,为了抗议开古董店的老爸逼自己选考古系这件事,程嘉祺每天都在变着法子玩叛逆。
没多久,他就在文遗学院出了名。大家都知道,考古系有个叫程嘉祺的家伙长得不错,但可惜,是个混子。
混子程嘉祺浑浑噩噩了两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倒了八辈子血霉,被叶昭这么一号烦人的“管家婆”盯上了。
自从到了基地,叶昭就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从整理行李,到全员集合,再到分配任务,叶昭锐利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程嘉祺。
唯有一次,程嘉祺急着上厕所,不得已向叶昭坦白,却换来一个白眼:“去吧,记得动作要快,不要拖我们的后腿。”
程嘉祺顿时产生了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毫无疑问,在南城孜遗址度过的一整个月,程嘉祺相当苦闷。
因为一天中起码有八小时,他都必须和叶昭一组人蹲在田里上工。
为了搞清楚墓葬、房屋等遗迹的布局,他们必须用手铲把老大的探方刮得平平整整、清清楚楚,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分析。
考古系和别的专业不同,没有所谓的绅士风度,需要动铲子的时候,不论你是男是女,都得抡着膀子上,所以整个系的姑娘,没一个不显得灰头土脸的。而在这些灰扑扑的姑娘的衬托下,艺术系出身的聂梵音便好似仙女下凡。
说来也巧,聂梵音所在的美术学院外出采风,选的刚好也是皖南。就这样,程嘉祺与聂梵音命中注定地邂逅了。
回忆起来,他们正式相遇那天,还真有一地漂亮的月光,如银霜。
由于连日被“管家婆”叶昭虐得很惨,每晚室友入睡后,程嘉祺都会悄悄溜出来散步,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
而在每次散步回来的途中,他都能看见一个女生,背对着他,伫立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
那个女生的头发虽然只过肩膀,但在月光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温柔。他依稀可以隔空嗅到洗发水淡淡的芬芳。而尽管她穿着和叶昭差不多的法兰绒衬衫与牛仔裤,但整个人散发出的可爱气息,却与叶昭那个自带烦人气场的八婆完全不同。
心动不过盲目,感谢叶昭的反衬,程嘉祺竟然盲目地对这个背影心动了。
在连续遇见这个背影的第四个晚上,程嘉祺终于鼓起勇气,爬上了那个小山坡,走到那个背影面前,跟她打招呼:“嗨!我是程嘉祺,你也是我们系的学生?”
聂梵音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讷讷地答道:“你,你好……我是聂梵音。”
他们的身后,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
如果叶昭没记错,那天正好是阴历十五。
因为程嘉祺的室友起夜时发现他不见了,她不得不出来找他,没想到最后竟会在这里发现他……以及,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的漂亮姑娘。
叶昭躲在一棵老树后,默默地看了他们很久。
初秋乡下的夜晚静谧安宁,凉风阵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昭不动声色地转身走了。
【3】
实习结束后回校没几天,程嘉祺便和聂梵音在一起了。
因为处于热恋之中,程嘉祺对叶昭的态度和缓了许多,就算她仍然死死地跟在自己身后催交实习报告,他也能厚着脸皮,对着她谄媚地笑:“就再让我拖两天吧,叶昭,拜托你啦!”
他从没叫过她的名字,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耐烦地叫她“组长”或者“三八”。思及此,叶昭不由得一愣,而就在她发呆的空当,程嘉祺已经飞快地溜走了。
成功摆脱叶昭后,程嘉祺与聂梵音手牵手甜甜蜜蜜地去看电影。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但当他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他所能想到的,却是叶昭那张不近人情的扑克脸。
今天他逃跑了,她不会伺机报复他吧?
同窗这么久,他虽然不大记得她的脸,却也隐约知道她是导师的得意门生。而这次去南城孜,他更是从同组同学口中得知她显赫的家世。
那个女生艳羡地咂咂嘴:“我听说啊,叶昭她妈是考古学家,她爸也是法院的官呢,多大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据说很厉害就对了……不过说起来叶昭自己也很厉害,成绩永远第一,家里条件又那么好,真是太好命了……”
那时程嘉祺刚被叶昭因为清理现场时不够仔细骂了一顿,一肚子火,听见这样的话,不免尖酸刻薄地腹诽:再好命又如何?她叶昭依然有致命伤。是的,叶昭不好看,所以说,这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公平的。
只是程嘉祺不知道,这世上所谓的公平分许多种,他与叶昭之间的,便是在他彻底伤害她后,永永远远失去她。
连一丝忏悔、偿还的机会都不再有。
电影结束,程嘉祺第一时间将女友聂梵音送回了寝室,然后他折回文遗院,准备找叶昭摊牌。
他必须要问问她,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才让她对自己如此苛刻?
程嘉祺实在难以理解,最后只能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那就是叶昭喜欢上他了,想通过这样弱智的办法,求关注,刷存在感。
没想到叶昭听罢他这玩笑似的揶揄,竟坦然地推了推眼镜,看着他:“嗯,我是喜欢你,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对你严厉的。程嘉祺,我没有这么卑鄙。我只是不想你继续浪费青春和才华……别忘了,你是以第一名考进我们系的。”
她当然记得他,因为她是紧随其后的第二名。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第二名,换来了爸爸的一巴掌。
叶昭就这样与程嘉祺对视着,长久而坚定。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冽,仿佛不带丝毫情绪,但她的手却出卖了她——她在颤抖。
程嘉祺的呼吸不由得凝滞,他感到心虚,最后只能讪笑一声:“组长,你还真是幽默,为了让我交报告居然无所不用其极到这种地步……放心,为了你的一片苦心,后天我一定会交报告的,不会拖你的后腿。”
【4】
两天后,程嘉祺交上了那份拖了很久的实习报告。
那是他上大学以来第一次认真做事,而做这件事时,他想到的,是叶昭的脸。
那张黑黝黝、平静却执拗的脸。
他依然觉得她不美,甚至还有些丑陋,但他必须承认,某一瞬间,他被她的镇定与气势震慑住了,所以他心甘情愿写了这份报告。
但每当想起叶昭那天的告白,程嘉祺还是会心虚。他与叶昭相处的时间虽不长,却也知道,她不是会开玩笑的那种人,但如果他承认那是她的真心……程嘉祺不禁拼命摇头,他还是当她在开玩笑好了。
报告全部递交给导师那天,实习小组聚餐庆祝,叶昭作为组织者之一,打电话通知程嘉祺。
那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有些紧张,调整了很久的呼吸,才把电话打出去。
好在整个过程她表现得流畅又镇定,就像过去每一次一样。但她没想到,程嘉祺竟然会把聂梵音一起带上。
也是,活动并没有规定不能带家属,更何况,程嘉祺不是唯一带对象出席的,叶昭为自己斟了杯酒,自嘲地笑了。
不同于在固镇时远远的一望,与聂梵音近距离接触,叶昭终于有机会端详她的脸。她不禁默默感叹,聂梵音还真是又白皙又好看,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思及此,她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就这样,觥筹交错间,叶昭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当天吃的是汤锅,伴随着汤里热气上涌的,除了醉意,还有泪意。很快,叶昭的眼镜上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还是看不清眼前,轻叹一口气后,她将眼镜摘下来,准备找张纸擦擦。
也就是在四下张望找纸的时候,她撞上了程嘉祺的目光。
一瞬间,程嘉祺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那是他今生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他没有想到,它们的主人会是叶昭。
就像世界上最惊艳的琉璃镶嵌在最平庸的朽木上,程嘉祺不知该赞叹,还是惋惜。
意识到程嘉祺在看自己,叶昭迅速低下头,将眼镜胡乱戴上。
那天晚上,全场一共有四个人醉了,叶昭是唯一的女生。作为受人敬重的组长,有人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可叶昭却拒绝了:“我自己可以。”
即使喝醉了,她都是从容的,程嘉祺有点想笑,却被聂梵音忽然拽了一把:“想什么呢?走吧。”
他被聂梵音拉上出租车,等他再回头,便只能隔着后窗,影影绰绰看见叶昭的背影。
她走得很慢,步子还算稳健。他这才留意到,她今天没有扎马尾,头发是放下来的,刚好过肩。
今晚没有月亮,他沉吟片刻,转过头,牵起聂梵音的手。
【5】
自那天以后,叶昭便从程嘉祺的生活中消失了,如出现时那般干脆利落。
再没有人跟在他的身后,让他做这做那,训斥他清理现场不用心,记录数据总出错,然而程嘉祺却前所未有地对学业上心起来。除了时不时到图书馆借书,还会与室友一起跑博物馆。
但他却没在那些地方遇见过叶昭一次。
其实整个考古系,叶昭常待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系里的文物陈列室。她常年猫在那里研究大部头的著作,偶尔也帮着导师为文物编号记录。
这些都是系里精英的活,轮不到后进生程嘉祺插手,所以他们能见面的地方,只剩下教室了。
不过在教室,叶昭也从不搭理他,而程嘉祺过去躲她都来不及,就更不可能主动找她说话。
就这样,他们再说上话,居然已经到了冬天。
但程嘉祺没想到,他们说话的方式,会是吵架。
还记得那天少见地下了场冬雨,聂梵音心血**到考古系找程嘉祺。
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特地没打电话。
考古系还没下课,她只好一个人乱逛,打发时间。
聂梵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逛到文物陈列室的,反正她推开半掩的门时,叶昭正坐在那里读一本很厚的古籍。
“那个,同学,你好啊。”聂梵音笑着与她打招呼。
叶昭抬起头,面无表情:“你好。”
“呃……你们系不是有课吗?”
“嗯,这堂课我不喜欢。”叶昭合上书页。
剩下的时间,便是得到叶昭首肯的聂梵音在房间里兴奋地东摸摸西看看。
她好奇的模样真讨人喜欢,叶昭想,不过,她果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吧。
也是,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记住的地方。
思及此,叶昭重新翻开书,却不想刚看了一页,便听见东西摔碎的声音。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到聂梵音的反应比她还大,当即哭出声来。
遇见这样的情况,叶昭不由得发愣,刚想告诉她“没关系,那只是个仿古款式的水杯而已”,程嘉祺却忽然推开了门。
他是受室友之托来找叶昭借书的,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哭得如此伤心。
望着满地的瓷杯碎片,未经思考,他已脱口吼道:“叶昭,你对她做了什么?!”
叶昭愣了愣,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自己问她吧。”
然后她打开后门,出去了。
等叶昭意识到程嘉祺正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时,天已经全黑透了,北方的冬天向来天黑得早。
冷雨中,叶昭漫无目的地走着,风呼呼地吹,她冻得缩了缩脖子,就听见身后那个声音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她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又继续往前走。
程嘉祺连忙追上她,挡在她面前:“你也说句话啊。”
“说什么?”
程嘉祺一时答不上话,却不肯让她走。
叶昭忽然仰着头笑了:“好吧,既然你让我说,我就说好了。程嘉祺,我不求你能看见我,但至少,请你不要看低我。”
说完这句后,叶昭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次,程嘉祺呆望着她的背影,终于没有勇气再追上去。
【6】
那之后不久便是春节,然而正月刚过,程父就倒霉地摊上一桩大事。
古董这块向来水深,就算入行多年,他也还是会遇到被旧友坑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定能够逃过一劫,但当传票真的发下来时,程父整个人都蒙了,他什么时候成同伙了?
原来这也可以拖人下水。
虽然律师告诉程父,这次证据并不充足,无罪几乎是定局,但在程父眼中,名誉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事,他无法想象自己受审,更无法想象,这件事对他今后生意的影响。
然而开庭时间已定,在正式审理之前,他们只剩下公诉方撤诉这一条路可以走。
基于对当事人的尊重,律师递给程父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如果您能够找到机会和他聊聊,让他相信您是无辜的,那么撤诉的事,可能会容易很多。但叶法官是出了名的冷漠,祝您好运。”
程父带着那张重如千钧的便条忧心忡忡地离开。
晚饭时,程父很自然地向家人提起这件事。程嘉祺听罢迟疑片刻,问:“刚才你说法官叫什么名字来着?”
当他看见叶磊两个字时,心中忽然闪过叶昭的脸。虽然同学的话他至今不敢全信,但现在却只能去试一试。
去陈列室找叶昭的一路上,程嘉祺的背后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也只有到这一刻,他才敢承认,其实他早已信了叶昭的话,信她是真的喜欢自己,他才敢在今天孤注一掷地来找她。
陈列室的门没锁,他推开,看见叶昭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觉时,她总算摘了眼镜,但眉头却皱得很紧,看上去有些不怒自威。
程嘉祺忽然想起她那双美丽到令人窒息的眼睛,一瞬间,他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意识到这一点,他忙推了她一把:“叶昭!”
莫名被吵醒,叶昭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程嘉祺已顾不上别的:“我有件事需要请你帮忙,我知道自己厚脸皮,但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叶昭的脸色似乎变了变,随即又恢复淡定:“嗯,你说。”
待程嘉祺把经过讲完,叶昭沉默了片刻,说:“我可以试试,但是……”她顿了顿,“我不能保证。”
“谢谢,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程嘉祺激动得语无伦次,叶昭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嗯,那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抱起桌上的书,走了出去。
幽暗的走道里,她瘦长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程嘉祺看得有些出神。但很快他就回了神,因为聂梵音打电话来了。
【7】
程嘉祺死也不会想到,前一天叶昭还是他的恩人,到了第二天,他们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起因当然不是早上叶昭告诉他,她帮不了他,而是叶磊突如其来的电话。
多可笑啊,他们一家人都还没勇气去拨那个号码,可那个号码的主人却不请自来了。
“你好,”叶昭爸爸有着和她一样充满凛冽寒气的声音,“叶昭应该已经把情况告诉你了吧。”
“是的,打扰您是我太唐突了,不过还是谢谢叶昭帮忙传话。”
“噢?叶昭是这样跟你说的?”那人似乎在思考什么,轻声一笑,“那么我没有别的事了,先挂了。”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程嘉祺却在短短一分钟内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再到地狱的心情起伏。
他深呼吸了很久,才强压住愤怒,拨通了叶昭的电话:“叶昭,我们见一面吧。”
去陈列室的一路上,程嘉祺攥紧了拳头。如果叶昭不是女人,他想,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揍他。可叶昭是个女人,还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程嘉祺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简直快要被怒火引爆了。
和以往一样,叶昭仍淡然地翻着书,见到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程嘉祺看着这样冷漠的她,忽然有一种将她挫骨扬灰的冲动。
“我接到你爸的电话了……”他想让语气自然些,却掩盖不住嘲讽,“叶昭,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叶昭猛地抬起头,良久,才漠然开口:“没有。”
“真的没有?!”程嘉祺再也克制不住,冲上去狠狠扼住她翻书的手腕,“叶昭,你不光心理阴暗,还很卑鄙!”
叶昭也不恼,反倒勾起嘴角,自嘲地笑笑:“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吗?”
“叶昭!”
“好吧,”叶昭竭力挣脱了他的桎梏,目光闪烁着,“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辩解了。帮你,是可以,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可笑的是,在问出口时,程嘉祺心中竟已有了答案。
他只是在等她,等她开口。
“和我在一起。”叶昭终于直视他,说出他心中的那句话。
程嘉祺忽然大笑:“好啊,可我不懂,既然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早说?”
“大概是因为……”叶昭思忖片刻,微笑道,“我是个很卑鄙很阴暗的人,所以想要你自己开口。”
那一瞬间,程嘉祺终于明白了何谓齿寒。
沉默一阵后,他咬牙切齿地点头:“好,那就如你所愿——叶昭,做我女朋友吧!”
然后程嘉祺便看见向来面瘫的叶昭笑了——然后,她哭了。哭完后,她又笑了。
真是个神经病啊,他想,但原来这个神经病笑起来,竟也是很可爱的。程嘉祺突然觉得很讽刺。
然而更讽刺的是,在那一刻,在他向叶昭告白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聂梵音。
他想到了爸爸,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叶磊,却唯独没有想到聂梵音。
这一点,直到五年后,当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他才敢承认。
【8】
聂梵音跳汉城湖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程父的案子也正式撤诉了。
如律师所言,这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而或许对叶磊来说,可能只不过是一件动动嘴皮的小事。
但为了这件小事,聂梵音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爱得太深,无法自拔,于是只想陷得更深。不过所幸在她真陷下去之前,有人将她救了起来,总算保住了性命。
她住院那段时间,程嘉祺去看她,叶昭也跟着去了。
然而程嘉祺却将她死死地拦在病房门口。
“算了吧,”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你又不蠢,应该知道,我们是她最不想见的人。”
叶昭没说话。
程嘉祺转身准备去敲门时,叶昭叫住他:“那你呢?她不是也不想见你吗?”
程嘉祺回头,冲她阴冷地笑了:“是啊,不过她爱我……我也爱她。”
叶昭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程嘉祺顿时觉得格外解恨。但当他想要笑时,却不知为何,怎么都笑不出来。
思及此,他心一横,直接推开了房门。
当程嘉祺在病房里和聂梵音交谈的时候,叶昭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
她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这是程嘉祺买给她的。她套上的时候,他故意将自己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嗯,很配!”
叶昭当然知道,他手上的那枚,和聂梵音的是一对。
他是故意的。
回忆到这里,叶昭终于忍不住起身,将侧脸贴在门上,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像个妒妇,很丑,比平时还要丑,她都知道,但她不在乎,因为她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
从前她觉得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很有尊严,但如今,她觉得自己自以为是的尊严很可笑。
从她向他告白的那一刻起,她就丧失了全部骄傲。
病房的隔音虽然不错,但全神贯注的叶昭还是能隐约听到程嘉祺与聂梵音的对话。
他说:“对,我就是贪图她家的背景,所以你尽管恨我吧。”
然后她听见聂梵音剧烈的抽噎声。
她觉得头好痛,心也好痛,更可怕的是,她觉得羞耻。她活了二十年,从来都堂堂正正,但在他们面前,她觉得羞耻。
可尽管羞耻,她还是好喜欢他。比他所以为的,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更喜欢他。
她喜欢了他三年,像每个第二名那样,遥远地,温柔地,孤独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程嘉祺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去厕所洗过脸了,像没事人一样,端坐在那里。
“我饿了。”她对他说。
“嗯,我们去吃饭。”程嘉祺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
然后她听见他冷漠的声音像毒针一样,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从前我只觉得你长得丑,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哪里只是长得丑,就连心也很丑。不过你放心,我会遵守约定,和你好好交往的。”
【9】
毕业第二年,程嘉祺和叶昭结了婚。
其实程嘉祺自己也感到奇怪,他一度以为,他与叶昭迟早会分手的,但他们却莫名其妙地走进了婚姻。
也许只是因为这三年来,他没能为除聂梵音外的女人心动吧。
可程嘉祺却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什么没能?
又或者,他仅仅是害怕那个令他感到荒谬、可笑的答案。
但不管怎样,他与叶昭,终究是结婚了。
那时他已经在一所外国公司的国内分部任职两年,专接替有钱人寻宝的私活。
他们的收入很高,但同时也很辛苦,并且风险很大,还不被他的旧同窗们,那群正统考古学专家接受。
叶昭知道他是故意的,当年面临毕业,系里有一个保研名额,不是他,就是她,但程嘉祺却对她说:“你留下来吧,我已经找好工作了。”
而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
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彼此不闻不问,却又拥有最亲密的关系。
读研后,为了家庭,叶昭将重心转到了学术研究上,但程嘉祺却好像是为了避开她,成了满世界跑、行踪不定的空中飞人。
说来可笑,就连他们的新婚夜,也是叶昭匆忙替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去赶航班。
在私人飞机起飞的噪音中,她强忍着眼泪,冲他挥手,但他却连头都没有回。
在叶昭面前,程嘉祺从来都吝啬最简单的一丝温情。
这也是之后的他,最最悔恨的一件事。
这样聚少离多的婚姻生活持续了两年,直到研究生毕业,叶昭不顾叶磊夫妇的反对,坚持进了程嘉祺的对手公司。
他们是在一场会议里碰面的,那次的场面非常难看,两方为了高额收益互不相让,最后只能各退一步,一方出一半人手,组成团队,分了这次业务。而程嘉祺和叶昭,便分别隶属于两个团队。
协议达成,叶昭作为团队代表,与程嘉祺握手,程嘉祺脸色微变。
叶昭打趣:“程先生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程嘉祺恨声答道:“就算病了,也没有某些人的神经病严重。”
叶昭笑着耸肩,不置可否。
第二天,他们乘同一架飞机出国,却互不搭话。
在旁人看来,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是夫妻,本应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思及此,叶昭更觉得可笑,拉开舷窗,便看见被傍晚霞光暂时染成金色的云朵。
真美啊,叶昭想,如果云朵真是金色的,一定会更美。
但这都不过是如果,就像如果风不再吹,如果花是绿色,如果树是红色,如果世上所有的星星都寂灭一样……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他或许才会爱上她。
所以她知道,这一生,他都不会爱她。
【10】
结婚第五年,叶昭和程嘉祺终于不需要在会议上狭路相逢。三个月前,程嘉祺正式升为管理层,只有叶昭还在不知疲惫地往返于墓地、深山,或者海上。
起初只是为了与程嘉祺对着干,但后来,当她渐渐发现,不在他身边爱他,比在他身边看着他更加自在后,她便更不想回去了。
七月,她接了生命中第一份海上考古的工作,做完这个决定,她没有告诉程嘉祺,而是直接收拾行李上路。
等下了飞机,登上船,叶昭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晕船晕得厉害,而航程又好死不死有整整一个星期,她简直无法想象,七天后,她是否尚在人间。
那一路,大概是叶昭自出生以来,最痛苦的一路。她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最后只能趴在甲板上,轻轻地抽气。
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
恍惚间,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当她发现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时,她好像也吐了,因为悲伤。
难怪妈妈那么漂亮,而她却那么丑。原来她虽然是叶磊的女儿,却不是妈妈的女儿。
她的生母,是叶磊的前女友,因为追求到身为考古学家的妈妈,叶磊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那个陪伴他照顾他,甚至赚钱给他付法学院学费的丑姑娘。
而作为对丑姑娘最后的仁至义尽,也作为对妻子不能生育的补偿,叶磊留下了她。但叶磊并不爱她,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不好看,像极了她的生母。
她确实不像叶磊,除了长相不像外,也缺乏他身上的那种狼性,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
所以当年她没办法对程嘉祺提出交换,尽管这是叶磊开给她的条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丑丑笨笨的女儿喜欢人家,但他没想到,他给她指了明路,她却不领情。他见不得这样懦弱的叶昭,所以才会自作主张,给程嘉祺打了那通电话。
这些年来,叶磊一直为帮助她得到程嘉祺沾沾自喜,但叶昭却只觉得心如刀绞。
明明,她只想远远地看着他。
他是她的白月光,而月光并不该自私地握在手上,因为一旦握在手中,一切便成了漆黑的虚妄。
想到这里,叶昭终于绝望地哭了出来。她挣扎着,掏出手机,打给他。
她好想他。
他一定不知道,对他的爱慕与思念,是这些年来让她坚持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好在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叶昭欣喜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刚想要说话,却忽然听见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哎,你们别喝了……程嘉祺,快来接电话!”
时隔七年,她依然记得那个声音——属于聂梵音的声音。
一瞬间,她觉得地动山摇。
【11】
那场海上考古结束后,叶昭整个人瘦了一圈。她原本就很瘦,而现在,简直是风一吹就会倒。
程嘉祺破天荒地去机场接她,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果然,他很快就坦白:“今天是去看我爸妈的日子。”
原来如此,他是来找自己履行妻子的义务的。
叶昭笑了笑,忽然释然。
吃过午饭,又陪着程家夫妇聊了一会儿天,程嘉祺这才和叶昭回去。
从朱雀门步行出来拿车的时候,叶昭忽然叫住他:“程嘉祺,我们离婚吧。”
她看着他,表情非常平静,显然是考虑很久了。
过去,叶昭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程嘉祺都不会问为什么,但今天,他却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我知道,聂梵音回来了……”她语气如常,目光似乎在寻找出租车,“反正我们离婚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等场面难看了,倒不如趁早。”
多么善解人意,程嘉祺冷笑,可惜当年她为何没有这样的觉悟?而现在,聂梵音离婚后失意还乡,他不过觉得心中有愧,做东与几个旧同学聚一聚,想看看日后能不能帮到她,却成了她口中场面难看的事。
明明他与她的这段婚姻,才是最难看的。
想到这里,程嘉祺心中已满是怒意,懒得再做任何辩解:“那一切都随你吧。”
他把决定权给了她,本以为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事到临头,终会觉得不舍,却不想再见面时,她手中拿着的已是一纸离婚协议。
“签字吧。”她把笔递给他,顿了顿,又说,“我上午已经见过聂梵音了,当年的事……她说她原谅我了,希望今后你们一切都好。”
一句话,洒脱得好像过去七年皆与她无关似的。
程嘉祺只觉得胸闷,抓过协议书,重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本以为会换来叶昭的一句冷嘲热讽,可她竟只是公事公办地对他说:“协议签好了的话,我就先走了,下午还要赶航班,我接了新项目。”
她便真的立即起身离开,望着她毫不留情的背影,程嘉祺终于失态地打翻了桌上尚有余温的咖啡。
【12】
去机场的一路上,叶昭一直在流泪。
时隔多年,她再见到聂梵音,本以为她会如当年那般楚楚动人,却没想到,现在的她已经微微发福,甚至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叫昕昕。
从前她总觉得程嘉祺不爱她,是因为她不够好看,但如今她却突然明白,原来他不爱她,就仅仅是不爱她,跟其他无关。
这个发现,令她比意识到自己不好看,还要绝望。
所以她才会不顾领导的劝阻,接下那个明知道非常危险的工作。反正这个世界上,从不会有人真正记挂她。
叶昭一走近两个月,这两个月,离婚协议生效,程嘉祺恢复了单身。
多年来,他始终是聂梵音的心结,这一点,他比聂梵音更明白,所以当聂梵音催着他选婚戒时,他没有推脱。
这是他欠她的,起初是欠她的深情,而后是欠她的平顺人生,他本想用别的方式弥补她,但叶昭既然想他这样,那不如干脆遂了她的愿。
想到叶昭,程嘉祺心中又是一阵钝痛。算了,他安慰自己,或许再过几个月,他就再也不会想起她了。
明明她长得那样难看。
选好戒指,程嘉祺送聂梵音回家,在聂梵音的要求下,程嘉祺答应上去坐坐。
或许因为觉得一切已尘埃落定,聂梵音身上终于寻回了一些年少时的精神气,她主动牵着程嘉祺的手,与他说起过往:“哎,嘉祺,你还记得吗?你跟我搭讪那回,我真是被你吓坏了。那天晚上其实是我第一次失眠,本想出来散散步的,没想到你像鬼一样从我身后冒出来,还跟我打招呼,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你说……那是你第一次失眠?”
“对啊,”聂梵音微笑,“也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一个人跑出来,我平时胆子可小了……”
再后来,聂梵音又说了些什么,程嘉祺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是想起那个在他心中盘踞了七年之久的背影,在他生命里,他无数次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开。
这一次也一样。
但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叶昭,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
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同伴甚至没有能力将她的遗体带回祖国。
她的尸骨将永远沉入加勒比海域的海底,作为她最温柔的报复,他将永远没有机会对她再说一句“我爱你”,以及“对不起”。
【13】
接到叶昭妈妈的电话时,程嘉祺刚下飞机。
他试图去打捞她的尸体,却无功而返。
这个世界很大,他与她一朝分别,便是真的永别了。
“嘉祺啊,妈妈有些话要跟你说,本来这些话,按照叶昭的意愿,是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的,但我希望你知道。她曾经非常非常爱你,尽管你们聚少离多,但她对你的爱,不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人少半分……”
时隔七年,程嘉祺终于在这天知道,关于那场交易背后的故事,也知道了叶昭所谓光鲜背景的后面,究竟埋葬着怎样的悲伤。
他们是夫妻啊,恋爱两年,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夫妻,但他对她的痛苦与悲伤,却一无所知。
“这些事,她……为什么不亲自对我说?”过了很久,程嘉祺才呆愣地问。
“我也问过她,她那时是这么回答我的:‘因为嘉祺他不爱我,也不相信我,所以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笑话。’”
听到这里,程嘉祺只觉得浑身瑟瑟发抖,他茫然地将手伸进衬衣口袋里,摸了摸那枚贴着心脏放着的戒指。
那是他们的婚戒,当初在婚礼上,是她亲自为他戴上去的,虽然最后他摘掉了它,但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它。
更无法舍弃她。
但她却先放下了他。
程嘉祺深吸了口气,两行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尾声
没有人知道,叶昭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看见了什么。
在那个倒转的世界里,云是金色的,花是绿色的,树是红色的,风不再吹,而世上所有的星星,也全都熄灭。
在那个倒转的世界里,他深情凝望着她的眼,对她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