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吴县博物馆接待室在一楼楼梯口对面,王亚雷敲了敲门,他带来的两个侦查员抬着北干湖打捞上岸的瓦罐站在一边。
门开了,一个白胡子大爷走了出来,见了他们推了推老花镜说:“你们这是?”
王亚雷说:“我们是刑警队的,有事情想找你们的考古专家问问。”
“什么事呀?”
“一只瓦罐。”王亚雷指了指两个民警抬着的蛇皮袋。
“哦,我明白了,这个可能找我们的唐研究员会比较合适,我帮你安排。”
老头转身去拨电话,联系了一阵子后说:“可以了,你上二楼209房间找唐研究员。”
王亚雷带着两人又上二楼,找到209房间,开门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子,穿着一件紧身的紫红旗袍,体态雍容,满面春风,见面就调侃说:“警察来找我,不会是怀疑我盗墓了吧?”
王亚雷讪讪地说:“唐研究员,您这说哪里话呀,我手头上有棘手的案子,这不是来请您帮忙嘛。”
女子朝蛇皮袋瞅瞅说:“我叫唐秋子,既然东西都已经搬过来了,打开看看呗。”
王亚雷让两位民警将蛇皮袋中的瓦罐抬出,放在唐秋子指定的一个工作台上。
唐秋子瞄了一眼说:“好东西,有点意思,这东西叫灰瓮。”
王亚雷心里一喜,原来这瓦罐有专门的名字,心想唐秋子可能对这灰瓮有研究,便说:“我们需要您的解读。”
唐秋子不说话,只是弯腰在那细细地看,看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不太放心,又拿起工作台上的放大镜,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王亚雷最希望唐秋子能说出个道道来,最好能让他了解这灰瓮的来龙去脉,最好能够帮助他划分抛尸嫌疑人的大致范围。
唐秋子足足看了二十来分钟,没说一句话,这可急死了王亚雷。
“看得出这灰瓮是从哪儿来的吗?”王亚雷终于忍不住了。
唐秋子没有回答王亚雷,双手撑着腰走到办公室尽头的墙边,那儿贴墙摆着一整排的柜子,柜子直顶到天花板,柜子的面板上贴着各种标签。
王亚雷这才注意到,唐秋子的这间办公室不是普通的办公室,既有资料档案室的功能,又摆放着几张活动的工作台观察文物,看来是她的研究工坊。
唐秋子搬起一架木梯放墙边,爬上木梯,打开几个抽屉翻东西。
“小伙子,你过来帮我拿下东西。”
王亚雷听到唐秋子在叫他,急忙殷勤地小跑过去,说道:“我叫王亚雷,叫我小王好了。”
“小王呀,你问我的问题,都在这档案上了。”唐秋子站在木梯上,将手中一大本厚厚的线装档案递给王亚雷。
王亚雷举手去接,那档案很重,少说也有三四斤重,他乐呵呵说:“真的嘛,这么多资料,看不完的,我还是想听您说。”
“我不是叫你阅读里面的东西,这是一本族谱,我要拿它核实一个问题。”
“家谱?那灰瓮属于这个家族的?”
“不单单是一个家族,说大了,可能涉及到一个民族。我是这么想的,要是确认了,我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了。”
唐秋子从木梯上爬下,不小心滑了一跤,王亚雷赶紧伸手去扶,唐秋子叫道:“你小心,别把我的档案弄坏了。”
王亚雷心想,看来这档案对唐秋子来说非常重要,他一手扶住唐秋子,一手紧紧地夹着那本档案。
回到工作台边,王亚雷将档案放在工作台面上,唐秋子翻开发黄的牛皮纸封面,王亚雷看到第一页写着几个正楷的毛笔字:畲族迁徙图谱。
王亚雷一下子明白了,这灰瓮可能是与畲族有关。他脑子里一下子有了思路,既然与畲族有关,侦查范围肯定会缩小不少。
唐秋子一页一页往下翻,档案里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王亚雷大致看得出,都是与畲族有关的,唐秋子翻得太快,王亚雷来不及看明白具体的内容。
唐秋子边翻边问:“这个灰瓮是从哪里发现的?”
“是咱们白吴县的一个湖里发现的,凶手在瓮里头灌装了混泥土,用来沉尸。我们希望知道这个瓮来自于哪里,这样我们就可以大致锁定案发地的范围了。”
“还有这种事?”唐秋子转头看着王亚雷。
王亚雷点点头说:“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不一样的。”
唐秋子说:“是的,你不知道我找这个灰瓮找了多久吧?”
王亚雷差异道:“你正好在找这只灰瓮?”
“是啊,你不知道,这灰瓮证实了一件事,畲族在我们白吴县也有族群迁徙到这儿。”
“这很重要吗?”
唐秋子笑笑说:“当然,你们在破案,我们考古的,不是也跟你们一样吗?我们天天也在解谜。说实话,我找这个瓮找了半辈子了。”
“真没想到。”
“你不知道这灰瓮的用途吧?这灰瓮其实是畲族人用来装骨灰的。三皇五帝时期,畲族始祖盘瓠氏生三男一女,受封而迁徙到南方山区,成了古老的游耕民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图腾,自己的丧葬方式。畲族人觉得,祖先盘瓠是天上的星辰,生不落地,死不落土,所以他们都来自上天,死后选择火葬,焚烧后的骨灰就放在这灰瓮中。子孙如果迁往别处时,就会将父母祖先的灰瓮带走,放在新居住地附近。如果再迁,就继续带走,直到定居后才安葬灰瓮。”
“这么说,白吴县至今还没有发现过灰瓮,对吧?”
唐秋子继续翻档案,翻到其中一页,她停住了,王亚雷见那是一张手绘的江越省地图,地图上有几处标有凤凰的图案,白吴的位置是空白。
唐秋子说:“你看,这是畲族在江越省的迁徙分布图,凤凰是畲族先人的图腾。我们从一些史料中发现,畲族人有少量迁入白吴县的记载,可惜无从考证。我们在访问的过程中从一位老人那儿得知一个信息,他家原先有个瓦罐,口小有耳,表面有凤凰图案。我知道那可能就是畲族人盛放骨灰的灰瓮,只可惜我们后来找到那老人,但他说那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还有这种事?那我们这瓮莫非就是那老人家的?”
“不一定是老人家的,但款式应该是一样的。”
“那瓮是老人祖传的吗?”
“不是的,老人说,那灰瓮原先也不是他的,是他修北干水库的时候,从工地捡回来的。”
“北干水库?就是现在那个北干湖吗?”
“是的,我怀疑北干湖淹没的那些村子里有畲族人后裔,但已被淹没湖底,我就没办法去考证了。”
“怎么这么巧?我这灰瓮就是从北干湖底捞上来的。”
唐秋子叹道:“真的吗?那真是神奇了。这灰瓮如果是老人家的那只,老人从北干水库工地将它带回家装酸菜,结果现在又离奇地回到了湖底。”
王亚雷再也憋不住了,他看到了一缕曙光,说道:“那老人现住在哪儿?我想要去见见他。”
“啊呀,我见那老人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估计也八九十岁了,现在是不是还在人间,我还真不知道。”
王亚雷哀求道:“我必须要见到那老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帮帮我吧。”
“那好吧,你把这只灰瓮留给我,我就带你去。”
王亚雷急了,说道:“这怎么行呀?这灰瓮可是沉尸入水的证物呀。就算我同意,法庭也不会同意。”
“那你就看着办,找不到老人,你这案子还能继续吗?”
“这……这我回头去跟法院沟通一下,看取证后是否可以赠与你们。”
“这还差不多,我们出发吧。”
说走就走,王亚雷带着唐秋子去往距离白吴县城大约二十来公里一个叫做后溪的村子。
唐秋子一路上跟他讲畲族的历史,王亚雷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想知道,他即将见到的这个老人能不能想得起来,灰瓮到底是什么时候丢掉的。
到了后溪村,唐秋子好像昨天刚来过似的,很快就将王亚雷他们带到了老人家门口,一位白发苍苍的大爷正坐在门口喂鸡。
唐秋子上前叫了一声:“雷大爷!”
大爷回头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小唐,你怎么来了?”
“雷大爷,你还记得我呀,差不多有十年没见您了吧?身体还是这么好。”
雷大爷颤巍巍地说:“小唐,你可老了不少呢,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呢?”
“我都做奶奶了呀,哪能不老呢。”
“今天过来还是要问我那个瓮子的事情吗?”
“我过来是看看你,想问那瓮子的是这位警察。”唐秋子指指王亚雷。
王亚雷上前跟雷大爷握手,简单介绍之后说:“我们有个案子涉及到一只灰瓮。我听唐研究员说起你曾经有一只,所以就过来了解一下。”
雷大爷皱着白眉说:“啊哈,这个瓮怎么这么邪门呀?把警察都带上门来了?”
王亚雷有点尴尬,连忙说:“警察办案都是为了伸张正义,警察不邪门。”
雷大爷乐呵呵说:“你想问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你的那只灰瓮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这个呀,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以前小唐来找我,那瓮就不见多年了,现在就更久了。”
“听说你以前是用那灰瓮装酸菜的?”
雷大爷想了半天说:“是啊,1958年我去北干修水库,从泥地里挖出来那只瓮,我看蛮好的,就拿回来装酸菜了。”
“那你记不记得,什么时候换了其它东西装酸菜的?”
“哦,我想起来了,我女儿六十大寿那天,我去她家吃喜酒。她要送给我酸菜,我说瓦罐不见了。她送给我一只塑料桶,红色的塑料桶。”
唐秋子说:“您老高寿呀。”
雷大爷伸出双手,张开十指,笑容满面地说:“100岁,今年正好100岁了。”
王亚雷惊讶地望着大爷,心里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原本他是想,灰瓮的主人可能就是杀人抛尸第一嫌疑人。可现在想想,二十年前,雷大爷也有八十岁。八十岁的老人杀人抛尸,可能性不大,于是问道:“那你女儿今年几岁呀?”
大爷收起两个手指说:“80岁,今年正好80岁了。”
王亚雷想都没想便说:“哦,我明白了,你家那只灰瓮是在20年前丢掉的。”
大爷竖起右手大拇指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算术这么好!”
王亚雷顾不得笑,他觉得雷大爷丢失的那只灰瓮跟他在湖底捞起来的那只从时间上去看,偶合的可能性极大。如果凶手拿了雷大爷的瓮,装上混泥土绑在尸体腿上抛尸入湖,那么凶手就在这个村子上。
“大爷,你想想看,偷你家瓮的可能是谁?”
“这哪里去知道呀?再说那瓮不值钱,人家拿去就拿去了,反正我也是外面捡回来的,这不能算偷。”
王亚雷知道自己这也是白问,二十年前丢了一只瓮,能想起这件事就不错了,要不是中间有唐秋子曾经来问过一次,雷大爷准定想不起来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让雷大爷辨认一下,湖底的瓮是不是他家的,要不是他家的,那缠着他也没意义。
“大爷,我们手上有一只瓮,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们看看,是不是你家以前的那只?”
“哦?有这么奇怪的事?”大爷瞪大了眼。
两个民警将那瓮从车上抬下来,轻轻地放在雷大爷家门口的泥地上,大爷看了看说:“嘿,真是它呀,这瓮是我家的,它陪了我十几年,化成灰我都认识。”
王亚雷半信半疑地问:“大爷,你再好好看看,你觉得哪儿像?”
雷大爷按捺不住的激动,说道:“就是它呀,你看它的耳朵就剩一只了,以前这边还有一只耳朵,是我不小心磕掉的,我拿黏土接起来,你看现在耳朵又掉了,只是谁这么缺德,在里面灌混泥土?”
王亚雷心里有了数,原来是这样,那尼龙绳可能原先是绑在那只被黏过的拉手环上的,黏土在水下脱落,尼龙绳就自然离开灰瓮了。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大爷,可把你高兴的。”
唐秋子也很高兴地说:“这瓮丢失20年,现在找回主人了。”
雷大爷说:“小唐,你找这瓮多年了,现在它自己回来了,这都是缘分呀,现在它是你的了。”
“还不行,警察说了,等案子破了,抓到凶手了,这瓮才归我。”
雷大爷皱起白眉说:“等等,你说什么?凶手?这瓮怎么了?”
唐秋子说:“警察那边有个凶杀案,牵涉到这只灰瓮,案子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而你这只灰瓮也在二十年前丢失的,所以可能偷你灰瓮的人就是凶手。”
“这么邪门呀,二十年前的凶杀案,现在还没抓到人?”
“是的呀,我们现在才知道。”
“你让我想想,我们这个村一直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呀,怎么可能杀了人还没人知道的呢?”
“那村里有人失踪吗?”
“没有,保证没有。我们这个村子就屁股那么大啊,总共就几百个人。要是哪家有人丢了,那我还会不知道的呀?”
王亚雷心里一凉,有点失望的感觉。
唐秋子开始跟雷大爷闲聊,说起这些年城乡的变化,雷大爷乐得哈哈大笑。
雷大爷不经意说起:“天翻地覆呀,我记得我们村里曾经还来过一批知识青年下乡的,这些人差不多都要做爷爷奶奶了。”
唐秋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下过乡的,往事不堪回首呀。”
雷大爷感叹道:“不知道原先住我家的知识青年,现在怎么了?”
唐秋子问:“你家也住知青呀?”
雷大爷点头:“是的,住了两个。”
王亚雷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问道:“哪一年的事?”
“二十年前。”
王亚雷拉住雷大爷的手问道:“二十年前?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雷大爷双眼深陷,想了半天说:“想不大起来了,他们来了不久就走了,男的好像戴一副眼镜。”
“还有一个女的?”
“是的呀,那女的喜欢唱歌,唱歌可好听了。”
“他们大概多少岁数呀?”
“啊呀,都是二十刚出头的娃娃,到我们这边来,干不来农活的,除了放牛,啥都不会,在我家住了不到两年,后来都走了。”
王亚雷心里想,苏天易不是说那湖底女尸23岁左右吗?是巧合吗?
“他们是哪里人,你知道吗?”王亚雷问。
“不知道,他们住我这儿,其实就是在我家搭伙,一切都自力更生的。”
“他们一直住你家吗?”
“是的。”
“中间离开过吗?”
“没有。”
“那他们是正常离开的吗?”
“是的。”
王亚雷还不死心,问道:“他们走的时候,向你告过别吗?”
雷大爷想了想说:“我记得是有的,那男的跟我说,他要回城去了。”
“女的呢?”
“好像没有看到女的,我想想看,男的说他头一天晚上把女的先送去火车站了,因为女的是北方的,要赶火车。”
王亚雷坐在那儿环顾雷大爷家的院子,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两个知识青年,正赶着一群牛在放牧。
他心想,雷大爷并没有在最后一晚看到那女知青,男知青说是送她去火车站了,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