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塔斯将自己拥有的一半牛群给了那个女人,考尔对此抱怨不已。那个女人在内布拉斯加,没有在他们这里帮忙干活儿。当然,如果她在这里,也只能给他们增添诸多麻烦,这并不能减轻奥古斯塔斯的决定给他带来的烦恼。他完全可以给她钱嘛,他有钱。而这么一来,每当考尔卖给军队一批牛,就不得不把一半的钱给那个女人留出来,而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没有满意过。况且,据他对所有这类女人的了解,她或许早已将奥古斯塔斯忘却而与别人结了婚,或许已经重操旧业。
不管怎么说,考尔已经将钱对半分好,无论这样做多么令人恼火,因为这是奥古斯塔斯的意思,他就要照办。然而,他还是计划在把尸体往回运的时候,到她那里看看能否将她特有的那一份买过来。他不喜欢与一个女人搭伙,更不必说是个妓女。虽然他认为她可能已经改过自新。
他在帐篷里住了整整一冬,每天让牛仔们干活儿,对工作的结果却不闻不问。有时候他外出狩猎,骑上母夜叉一直朝大平原驰去。他常常捕到猎物,但他对狩猎并没有兴趣,去狩猎是因为与牛仔们在一起时他觉得很不舒服。印第安人没有来骚扰过,牛仔们自己干活儿也干得很好。盘子走后,稀汤琼斯坐上了牛仔中的第一把交椅,而且进步很快。其他人也干得不错,虽然时有怒气和不断的小争执。休·奥尔德与波·坎波结为好友,经常一同外出一两天,由老休带后者到几个仍有水獭的水塘去,或者去他熟悉的有趣的地方。大嘴唇渴望音乐,不仅吹口琴,还花了几乎整个冬天把一个盛鞋的木盒子改制成一把小提琴。那玩意儿虽说能发出尖锐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牛仔愿意承认那种声音是音乐。
圣诞节期间,大家想吃点儿猪肉,便杀了奥古斯塔斯的那两头猪解馋。最叫人意料不到的是杰斯帕·范特学会了掌厨。起初他做饭纯粹是为了解闷儿,但在波·坎波的点拨下,他进步得很快,波·坎波与老休外出时,大家就不至于断炊了。
早春时节,气候仍旧令人难以捉摸。一天晚上,他们丢了十五匹马。在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时间,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偷马贼,后来虽然把丢失的马找了回来,但纯属运气好。在此之前,考尔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他与老休去了两个最近的印第安人部落,会见了他们的酋长,并进行了些外交活动,以避免类似导致奥古斯塔斯之死的意外遭遇。几次访问使他心情忧伤,因为那些印第安人并不好战,似乎奥古斯塔斯偏巧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撞上了错误的一伙人。这可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大讽刺,因为过去奥古斯塔斯一向主张与印第安人进行外交式的交涉。那些年月里,在许多考尔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都与他们协商过。奥古斯塔斯曾与许多印第安首领交谈,若依着考尔,早把他们打死了。就是这么个奥古斯塔斯,却被杀死在一个大部分印第安人都热心于交谈的地方,他们尤其热心于和一个拥有取之不尽的牛肉的人交谈。
在访问过程中,考尔发现,总的来说,印第安人的马匹比他的好些,他甚至与黑脚人谈妥了一笔交易——五十头牛换十匹马。这一谈判花费了老休两天工夫,把喉咙都说哑了。
所以,当斯佩特尔家的孩子报告马丢了的时候,考尔感到十分震惊。这个偷马贼从何处而来,又向何处而去?
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马不见了。考尔带上豌豆眼、纽特、织针纳尔逊和老休去追踪。他们很快便排除了印第安人作案的可能性,因为这些贼走得太慢,而且就在离总部五十公里处扎了营,印第安人绝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他们很快便弄明白了所追的只有两个人。他们第二天进入加拿大,第三天便将贼抓获,在两个人吃早饭的时候给他们来了个措手不及。两人中一个是颤颤巍巍的老者,长着肮脏的灰胡子,还有一个是和纽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身材魁梧。老人有一支单发野牛猎枪,小伙子有支装填式手枪。考尔举着枪来到营地时,年轻人正在煮野味,老人则靠在他的马鞍上读《圣经》,嘴里念念有词。那个孩子虽然壮得像头公牛,可是一见五个持枪人,吓得直哆嗦。
“我对你说过,爸。”他说,“咱们现在叫人家抓住了吧。”
老人的马鞍旁边有一个酒罐,他显然醉了,不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喂,我是上帝的牧师,”他说,“别用他妈的枪对着我,我们正吃早饭呢。这是我的儿子,汤姆。”
考尔只用一秒钟便缴了他们的枪。那十五匹马正在离营地约一百米的地方吃草。
“我们不知道是你们的马,”那孩子说,他害怕得抖如筛糠,“我们还以为是印第安人的呢。”
“它们都烙了印,”考尔说,“你们可以看嘛,除非你们瞎了。”
“既不是瞎子,也不是罪人。”老人说着,站了起来,醉得东倒西歪。
“那好,你们是偷马贼,在我看来就是有罪。”考尔说,“你们从哪儿来?”
“从上帝那儿,伙计。”老人说。
“究竟从哪儿来,快说。”考尔厌烦地说。他不明白是什么迷住了一个牧师和一个孩子来偷他的马,而且每匹马都有清楚的烙印。他发现这是一桩既愚蠢又毫不值得的罪行,因为他们正把马往北赶,而北边一无城市,二无牧场。很显然,这两个人是穷人,这个老人还精神失常。考尔从他手下人的表情看出来,他们对吊死这样的两个人感到于心不忍,他自己也不是很积极,但他们是偷马贼,他无可选择。他厌恶自己要做的事,而这一情绪导致了一个错误——他没有立即将那老人捆起来,因为他醉得连站都难以站稳。事实上他并不弱,只见他抄起一把短斧,照着织针就抡,若不是织针及时向后躲闪,肯定难逃噩运。即使是这样,斧子还是在他的胳膊上砍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老人又抡起斧子砍的时候,考尔向他开了一枪。那个小伙子撒腿就朝开阔的草原跑去。捉住他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把他绑住带回来时,老人已经断了气。那孩子见状,便坐在薄薄的雪地里哭泣起来。
“妈和姐姐死以前,他还没事,”他说,“我们本来跟着篷车队,后来他就疯了,硬要我们自己走。我并不想那样干。”
“他要是不偷我们的马就好了。”考尔说。
那孩子一边哆嗦一边哭。“别吊死我,先生,”他说,“我这辈子也没偷过马。我叫他不要管那些马,可他说马是印第安人的。”
“我给你干活儿,”孩子又说,“我会干铁匠的活儿。离开密苏里以前,我在那儿的一家铁匠铺干过两年。”
考尔知道,几公里内没有一棵像样的树,而和这孩子一同骑马走上一天去找棵树把他吊死,对他来说也是件棘手的事。此外,他们需要个铁匠。至于他讲的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那个老人看来是疯了,然而考尔见过许多举止像那样的人,他们那样做只是一种保住性命的伎俩。
“爸说我要是不帮他,他就打死我。”年轻人说。
考尔不相信他的话,本来打算给他松绑,但还是没有给他松。他把汤姆放到一匹他们父子俩偷来的马上,便起程回去。
纽特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便恶心,他再也不想看见人被吊死了。
“你去对他说。”他对豌豆眼说。
“说什么?”豌豆眼问。
“别把他吊死。”纽特说。
“他会把他吊死的,”豌豆眼说,“他不是把杰克吊死了吗?”
“是他爸逼他干的。”纽特说。
“有那个可能,”豌豆眼说,“也可能他就是个他妈的偷马贼呢。”
路上他们见到了一棵大树,但考尔继续向前骑,一直骑到帽子溪牧牛公司总部。一到那里,便为那小伙子松了绑。
“干活儿吧。”考尔说。
一连十天,那个大个子年轻人成了公司里最和气、最友好的人。他为所有的马换掌、劈柴,还干别的杂活儿,不管是分派他干的还是没有分派他干的,他都干。他不住地说话,力图表现得亲热,然而没有人喜欢他,连纽特也不那么待见他。汤姆与他说话的时候站得离他非常近,而且总是喋喋不休。他那张大脸经常汗津津的,在最冷的日子里也不例外。甚至波·坎波也不喜欢他,连给他饭吃都很不情愿。
后来,在一天的黎明之前,队长发觉大汤姆——人们都那么称呼他——正在备马准备逃走。他身上有四个牛仔的钱包,他偷得那么高明,那些被偷的人一无所知。他还偷了公司里最好的一副马鞍,是伯特·博罗姆的。
考尔两三天来一直在等待他的这一行动,并且让豌豆眼帮他观察。大汤姆想猛地冲出去,但考尔将他打下马来。牛仔们听见枪声,穿着睡衣从房子里跑了出来。那个小伙子虽然受了伤,仍极力反抗,考尔不得不用那支亨利枪的枪筒狠狠敲他,这才把他捆住。这一次他虽然又哭着求饶,还是当即被吊死了。
“时间都浪费在偷马贼身上了。”考尔把那小伙子的马从他**踢跑时说。牛仔们个个缄口不语。
“别看他给马换了掌,还是应该一开始就吊死他。”豌豆眼事后评论道。
考尔又开始考虑奥古斯塔斯及他对奥古斯塔斯的许诺。春天将至,如果他兑现诺言——他当然要兑现——就该上路了。牧场已经开始经营,但很难决定让谁来领导。这一问题他思考了一个冬天。这里已不会有印第安人的威胁或者别的什么严重危险。由谁来经营牧场呢?稀汤在任务明确的情况下干得很出色,但缺乏主动性,也不习惯做计划。牛仔们都我行我素,常常因为他们觉得有人在某一方面想把自己置于他们之上而挑起争斗。豌豆眼显然算是个长辈,但豌豆眼过去三十年一直乐于接受命令,叫他突然开始向他们发布命令是根本不可能的。
考尔时常想到纽特,整个冬天他都在以与日俱增的自豪心情观察他。这个孩子是全公司所有人中他唯一乐意与之相处的人。他为这孩子技艺的提高及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到高兴。他知道把管理一伙成年人的工作交给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多少有些冒险,但他就是在那个年龄开始领导成人的,而且是在更为动乱的年代里。他喜欢那孩子干活儿从不抱怨的作风。一年来,他的身体发育得很健壮,可以终日精力充沛地工作,而且干得比大部分牛仔都多。
有一次,他和豌豆眼看着那孩子驯服了一匹草原野马后走出畜栏,豌豆眼无意中冒出一句:“嘿,队长,小纽特走路的架势跟你一样。”
考尔浑身打了个寒噤,幸好豌豆眼没有注意——正如奥古斯塔斯常说的那样,豌豆眼不是个留心观察事物的人。
当晚,考尔坐在威尔巴杰的小帐篷里,回忆着那句话。他还回想起奥古斯塔斯多次主动与他谈论那孩子的事。奥古斯塔斯越是催促他,他出于本能就越是拒绝接受。现在奥古斯塔斯已经故去,想到这孩子是他的时,已没有了不愉快的感觉。他当然去找过他的母亲,尽管回忆这些事是很讨厌的。当然不是玛吉讨厌,他不愿回忆的是她对他那奇怪的需求。
他开始带着那孩子一同前往各个堡,这不仅仅是为了使他熟悉环境,而且还可以让他实践一下如何做买卖。有一次,为了做个试验,他派豌豆眼和那孩子连同瑞尼兄弟去本顿堡送一批数量可观的牛,并指明要那孩子处理买卖的一切细节,然后把钱捎回来。纽特不仅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而且与他干得一样好。他将牛安全赶到,谈了个好价,并把钱带了回来。
纽特被赋予了偌大权柄,稀汤琼斯可忍受不下去。在稀汤看来,他坐上了牛仔的第一把交椅,应该由他把牛群送去,甚至应该得到一笔佣金。稀汤动辄对纽特粗暴无礼,纽特则尽量不理会他。考尔也不动声色,但是两周后,他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准备再次派纽特去堡里。这一次稀汤气得怒发冲冠,他认为这是对他的蔑视,并且说如果照这样安排,他就要领工钱不干了。
考尔当场就把工钱付给了稀汤,这使他一下子傻了眼。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嘿,队长,我并不想走,”他哀伤地说,“回到南方,我也没地方可去。”
“那就还把钱给我,老实点儿。”考尔说,“这儿谁干什么工作由我来决定。”
“我知道,队长。”稀汤说。他意识到自己找了个糟糕的时刻让人们看笑话——刚吃罢早饭,大家都凑过来看热闹。
“你如果还有别的不满,我在这儿听着呢。”考尔说,“你好像对纽特有一肚子的不满。”
他的话使纽特的头发都奓了起来。在他的记忆里,这是队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啊,不,我没有。”稀汤说,“他是把好手,但是把好手放到第一把交椅之上好像不公平,除非有理由。”
“他年轻,需要锻炼,你用不着,这就是理由。”考尔说,“要是我叫你听他的命令,你就得听,要不就走。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我的命令由他下达。”
一想到要听从一个孩子的命令,稀汤的脸都气紫了。他把工钱塞进口袋准备离开,然而经过一个小时的思考,他软了下来,又把工钱还给队长。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当纽特端着满满一盘子饭从他前边走过时,他突然伸出一只脚,把纽特绊了个跟头,纽特脸朝下摔在地上。这一侮辱极大地激怒了他,他果敢地向稀汤连击几拳,直至稀汤以他的体重和经验占了优势——纽特连遭重击,被彻底打蒙了,连这一仗何时结束了都不知道。他坐在地上,吐着嘴里的血,稀汤已经走开了。考尔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次拳斗,他冷静地观看这次打斗,为那孩子打得如此顽强感到欣慰。要他打赢则超出了他的能力。
这一架没有为稀汤赢得朋友,盘子走后,他处处盛气凌人,因而朋友所剩无几,相反,纽特则为大家所喜爱。人们的反应对稀汤十分不利,所以几天后,他再次取走工钱离开了这里。他带走了伯特。大家认为他们两个人一起,是能够回到得克萨斯的。
有几个星期,考尔为人手短缺而焦虑。后来,他在堡里见过的三个年轻人决定不再当兵,想试试牧场的工作。这三个人都来自肯塔基。刚开始,三个人都笨手笨脚的,但是都很勤奋。不久又来了两个牛仔出身的人,他们听说米尔克河有个牧场,便被吸引来了,他们从迈尔斯城一直北上,到了这里。他们去年放弃牛仔工作,干起皮货买卖,后来发觉他们干错了行当。接着又有一个名叫吉姆的高个子独自摸到了这里。他原先与一个篷车队在一起,后来失去了前往俄勒冈的兴趣。
时间不长,队长发现人手不仅不再短缺,反而有些过剩。他决定提前开始给牛烙印。他们离开得克萨斯以来,已有几百头牛犊出生,很多都在一岁以下,打烙印十分困难。有几个牛仔对这项工作的必要性表示怀疑,因为在这一带,他们是唯一的一个牧牛公司,但考尔明白这种情况不久就会改变,别的公司即将到来。
聚集牛群的工作足足花了十天,因为在冬季牛群寻觅牧草的过程中,它们已在米尔克河与密苏里河之间广阔的地带分散开了。打烙印又用了一星期。起初大家还很喜欢这项工作,并且互相竞赛,看谁能把个头儿最大的牛最先摔倒在地。人们还为谁应该套牛,谁干地上的活儿而争执不休。纽特很快便证实了自己是一个好套牛手,而且马上便与织针纳尔逊一同干起套牛的工作,而织针原是全队唯一会使套索的老队员。
烙印工作圆满完成。春草从薄薄的雪里钻了出来。考尔知道,是他兑现对老朋友的许诺的时候了。把一具死了六个月的尸体运回得克萨斯的确是件别扭事,说实话,也真荒谬,但是就有这种事在等他去做。
然而,五月悄悄地过去,六月即将来临,他还没有走。冰雪消融,雪水渗入平原,有件事阻止了他。不是工作,因为工作已有足够的人在做——他们曾不得不拒绝三四个前来谋职的人。考尔经常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观看纽特管理他们最近从堡里买来的一群马。他自己对这种工作不是很熟练,他没有那种耐心。他任凭那孩子自己去干,从不指手画脚。他喜欢看那孩子调理马,这已经成了他的一大快事。如果哪个牛仔过来与他说话,他干脆不理,直至那个人没趣地走开。他愿意不受干扰地看那孩子干活儿。他知道这种日子已经不多了。去得克萨斯再回来可是一段遥远、漫长的路程,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回来。牧场已经经营起来,各种危险到目前为止也比他们原来担心的要少些。有时他觉得他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干,并且觉得自己比他知道的任何人都衰老。奥古斯塔斯即便在临死的时候也仿佛很年轻,可他感觉自己老了。他对工作的兴致尚未复原,只有在观看那孩子调理马匹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在那几小时里,他沉浸在回忆里,想起与马匹共同生活过的人,想起那些把马驯服、骑到马背上、死在马背上的人。他为那孩子自豪,在自豪的同时,又因他们当初是那样的状况而极度痛苦。然而,那些事已不可逆转。他想他或许可以在什么时候把这件事撇开,正如奥古斯塔斯要求他的那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能说。一旦他与那孩子单独在一起,他想说的话便**然无存。每当他想开口,喉咙便会像被一只手掐住了一样发紧。不过,几句话又能改变什么呢?它们无法改变过去的年月。
刚开始,纽特对队长看他驯马感到不解,心中很紧张——他以为队长来看是因为他干的活儿有加以指点的必要,然而一个又一个下午过去了,队长还只是看着,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管下雨或刮风。渐渐地,纽特开始盼着他来看,他意识到队长喜欢看他。通过队长的一些做法——让他负责越来越多的工作——纽特开始感觉奥古斯塔斯的话是正确的,可能队长就是他的父亲。有几个下午,当队长在围栏旁边看他的时候,他几乎对此很有把握,而且开始盼望队长很快就能告诉他。他做好了聆听的准备,等待他把实情告诉自己。他的这一希望日益强烈。即使队长不说话,但只要来看他干活儿,纽特就感到骄傲。
有两个星期,纽特陶醉在春夜里。他从不敢想能与队长共度如此美好的时光。他企盼队长把使他迷惑已久的那一切尽快告诉他。
五月末的一个晚上,考尔无法入睡。他在帐篷前坐了一夜,想着那孩子,想着奥古斯塔斯,想着他不得不开始的旅行。次日清晨,早饭后,他把纽特叫到一边。然而这时他又说不出话来了——那只手又掐住了他的喉咙。那孩子十分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考尔对自己的古怪举动感到恼火,但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必须送古斯回去,”他说,“我想我可能要去一年,你得当牧场的老板,豌豆眼协助你,其余的人大多数都可靠。我想那个爱尔兰人很想家,他可能要走。”
纽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队长。
“卖牲口的时候,有一半钱是那个女人的。”考尔说,“这是古斯的要求,你可以替她把钱存在迈尔斯城。我见到她的时候就对她说钱在那里存着。”
纽特简直不敢相信,队长让他当老板管理牛仔,他等着听进一步的指示,但是队长已经转身走了。
快到晌午时,他与豌豆眼、织针沿米尔克河岸骑马巡逻,看看是否有牛陷在泥里。它们常常陷在泥里,把它们拉出来是件相当艰苦和泥泞的工作,但是必须做,因为一旦下雨,河水上涨,就会把陷住的牛淹死。
这天风大天寒,纽特不得不三次涉进泥里,在织针套住牛头往外拉时,他就推牛的尾部,把牛拖出泥淖。纽特尽量刮干净腿上的泥,穿上裤子,准备回总部。这时他见队长骑马朝他们过来了。他骑着母夜叉,牵着油腻,就是那头从得克萨斯随他们一路来到北方的大骡子,还有一匹叫杰里的四肢修长的黄褐色马。除了母夜叉,队长就喜欢这一匹。奥古斯塔斯的旧招牌捆在那头骡子上。
“我猜队长要走了,”豌豆眼说,“他带着油腻和另一匹马呢。”
纽特的情绪一下子消沉了。他知道队长必须走,但他希望他不要走,至少过几天再走。
考尔骑到他们三人跟前,下了马,而且大出他们所料,他把马鞍从母夜叉的背上卸下来,放到杰里背上,然后把母夜叉牵到纽特站的地方。
“看看你的马鞍合适不合适。”队长说。
纽特惊愕得只知道呆呆地看着队长。他想他肯定是听错了,自从帽子溪牧牛公司有了它,一直是队长一人骑着它。
“做什么?”他终于说道。
“把你的马鞍放到它上面。”考尔说。他感到不耐烦,连说话都困难。他觉得随时随地都会窒息。
“我怕它不喜欢我的马鞍。”纽特说着,看看那匹母马。那匹马对他竖起耳朵,似乎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然而队长没有收回他的命令,他只好将马鞍从他骑的那匹克拉拉送给他的栗色马身上取下来,放到那匹母马背上。纽特放鞍的时候,队长为他拉住马勒子。然后他将缰绳交给纽特,并走过去把他那支大亨利枪从枪套里取了出来。他把那孩子的温彻斯特枪从马鞍上取下,把那支大亨利枪装进他的鞍袋里。虽然不完全合适,但掉不出去。
“打大熊的时候,你会用得着的。”他说。
他转身看那孩子时,那种窒息感险些把他压倒。他决心按照奥古斯塔斯的要求对那孩子说他是他的儿子,他还想和他骑马走上一程,这样就可以私下告诉他。
然而,当考尔望着站在瑟瑟寒风中背朝加拿大的纽特时,他才发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整个一生仿佛都堵在了喉头,像是一大口东西卡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曾看见一个保安队员被一大口野牛肉噎死,而他也觉得就要被噎死了——被自己噎死。他觉得他企图的一切均已失败——面前站着的这个孩子便是个证明。他羞愧、悔恨,难以启齿。他夜复一夜地坐在威尔巴杰的帐篷前,思想激烈地斗争着,甚至感觉不出蒙大拿的酷寒。他毕生都在向他手下的人宣扬诚实与忠厚,并且毫不迟疑地开除了那些做不到这一点的人,而他们大多数只是因为玩忽职守而说谎,或是执行命令不力而找借口。他自己则比他们坏得多,因为他在对待儿子这件事上一直不诚实,而他的儿子手握母夜叉的缰绳,正站在距他三米远的地方。
考尔想,还是说了吧,哪怕有另外两个人在场。想到这里,他颤抖了。他的颤抖及面部的表情使豌豆眼大为震惊,因为他还从来不知道队长有不会说话的时候。队长总是骑马过来便下命令,就是这么简单,然而现在他喉头**着,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纽特。
纽特也望着队长,他一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伤心。那就走吧,他想说。如果是这般困难,就走吧。他当然不希望队长离开,他感觉自己太年轻,不愿意队长把一切都留给他。他承受不了眼前发生的事,这太令人惊讶了。五分钟前,他还在把两头小牛拖出泥淖,而现在队长已经把他的马和枪给了自己,并且站在这里,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连肖恩·奥布赖恩被十几条蛇咬死时他的表情都没有这般痛苦。既然如此,那就走吧,纽特想。就这样算了,反正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队长啊,就让它这样吧。
考尔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纽特身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力气大得使纽特觉得他的手指已经捏到了骨头。然后他转过身便去上马,上了三次才骑到那匹黄褐色马背上。他真希望自己能与奥古斯塔斯一同死在马瑟尔谢尔河上,那也比知道自己不能做个诚实人容易得多。他的亲生儿子就站在那里——千真万确;经过多年的怀疑,他的心现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但他不能叫他一声孩子!他已经丧失他的诚实,早已丧失了,他现在一心想走。上马后,他的情绪松弛了一点儿。这时,他发誓要抛弃的老习惯又回来了——领导别人的习惯。
“还有两头小母牛陷在那儿呢,”他说,“它们在河下游一公里处。你们最好去把它们拖出来。”
他骑马来到豌豆眼那里,与他握了握手,豌豆眼惊得呆若木鸡。奥古斯塔斯一直到最后一刻才和他握手,而队长现在就和他握手了。
“帮帮纽特,”考尔说,“他需要一个可靠的人,而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又向织针挥了挥手,拨过了马。
“再见,伙计们。”他说。
他再一次看了看纽特。那孩子孤独的样子使他想起他自己的父亲,他与人们在一起时总是很拘谨。他的父亲在密西西比的时候,醉酒后从厩楼上跌下来,折断了脖子。考尔想起了他传给他的那块表,一块薄金壳旧怀表。他从孩提时代就一直带着它。他在马镫上站起身,将表掏出来递给纽特。
“这是我爸的。”他说完,转身而去。
“妈的,纽特。”豌豆眼说,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惊讶过,“他把他的马给了你,还把他的枪和表也给了你。他这么做,好像你是他的孩子似的。”
“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谁的孩子都不是。”纽特痛楚地说,“我不想是,也不会是。”
他带着一颗绝望的心骑上母夜叉,就好像他已经骑了它多年一样,朝河下游走去。他想他将永远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希望。然而还不到一分钟,他又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队长也许又回来了,他也许把什么东西忘了,也许还有要下达的命令。即便这样也好啊。想到队长的离开,他感到无限孤寂。可是,他转身望去,队长已变为偌大平原上的一个黑点。他走了,事情再也不会像纽特盼望的那样——永远不会了。那样要求队长实在太难为他,现在他离开了。
豌豆眼与织针默默地跟在纽特身后,豌豆眼感到了衰老,感到了惊慌,转瞬间他一生的基础发生了变更,他受到了某种预感的冲击。三十年来,队长一直在身边发布命令,那些命令无数次使他得以生还。他一直与队长形影不离,但是现在他和队长不在一起了。他不明白队长为什么要把他的马、他的枪和表送给纽特。那把斧子的事、他去要回斧子时听到的话,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那件事缠绕了他那么久,在这最后一刻却从他的脑海里溜走了。
“是呀,就这样吧,”他无精打采地说,“看来还是要干活儿呀。”
那头得克萨斯公牛与一群母牛就站在百米以外的地方。他们骑马走近时,它便哞哞地叫起来,还用蹄子刨地。虽然近来它没有顶过任何人,但看到几个人一同骑马走近它,还是一肚子不高兴。
“我可对你说,我早晚要把那头公牛打死,”织针说,“我忍耐那头混账牛的时间够长了。也许队长喜欢它,可我不喜欢。”
纽特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没有答话。他知道队长交给他的任务太重了,可是没有说出来。哪怕他已经对一切都不在乎,可他仍不得不尽力工作。
尽管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但出于习惯,他们还是把那两头陷住的小牛从米尔克河畔的泥淖里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