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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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迈尔斯城后,考尔才得知棺材里的奥古斯塔斯的遗体已遭破坏。有只什么野兽冲进了棚子,把棺材从木桶上撞了下来。医生说可能是只狼獾,要么就是一只美洲豹。棺材被摔成碎片,那条截下的腿被野兽叼走了。这一失误直到一场暴风雪后才被人发现,所以那条腿再也无法找回来。

考尔听说这一消息时,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弄得医生十分紧张。

“我们保存了他的大部分,”他避开考尔的目光说,“我又把他装殓了一次。反正他活着的时候那条腿就没有了。”

“我走的时候,它在棺材里。”考尔说。他无心与那个人就此事争论下去。他把原先做这口棺材的木匠找来,让他用很结实的木板把它加固,加固后的棺材十分沉重。

同一天,考尔幸运地看见一辆要出售的四轮单座篷车。车虽旧了,但车架还相当结实,他便买了下来。第二天,他用帆布将棺材苫好,便抽打牲口向东去了。篷车苫布褴褛不堪,他把它撕了下来。油腻——那头骡子——过去一直拉四轮大篷车,拉上这辆车后像是感觉不到它的分量似的,拉得十分轻快。离开迈尔斯城的那天早晨,天气冷得出奇,阳光透过冰冷的云层,只剩下惨淡的光线。考尔知道只带两头牲口上路是很危险的,但他还是想冒一下险。

第二天,天气有所好转,他与一队近百人的克罗族印第安人一起走了一段时间,他们也是往南去。克罗族人很友好。他们的首领是个小个子干瘪老头,喜欢吸烟,喜欢讲话。他请考尔与他们一同宿营。他们都对带着棺材旅行感兴趣,问了许多关于棺材里面那个人的情况。

“我们一道旅行来着。”考尔说。他不想与这个老人或任何人谈论奥古斯塔斯。他虽想快些赶路,但还是友善地与克罗族人一同朝前骑,因为他如果显得不友好,在他失去这个老酋长的保护后,再往南走,一些年轻的印第安人就会戏弄他。

进入怀俄明后,一连十一天没有见到一个人。那辆篷车走得还可以,但由于考尔赶路的速度太快,油腻已开始掉膘。车经过保德河附近的山谷地带时,棺材受了颠簸,但由于加固了,它还不至于破裂。

接近内布拉斯加时,他见到了第一批人,他们是五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手里拿着从什么地方搞到的酒。他们见他带着口棺材就没有理他,但是他们醉得无法打猎,所以还是来找他,向他讨吃的。看样子他们都不满十八岁,坐骑也很不成样子。刚开始考尔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可是又想,他们还都是孩子,便对他们说,戒掉酒就给吃的。听到这句话,他们大吵大闹起来,有一个还掏出一支旧手枪,像是要开枪打他,但是考尔没有理会他的威胁。不久他们便走开了。

他后悔不该把奥古斯塔斯的尸体往两个女人那里带,但他又想,将奥古斯塔斯临终写的便条交给她们也是他的一项责任。普拉特河栖居着无数野鸭和鹅,他走在离河两公里处,仍能听见它们嘎嘎的叫声。

他常常想起留在米尔克河的人们及那个孩子。临行前的告别是他没有意料到的,因而思想上总摆脱不了当时的情景。在从蒙大拿到怀俄明的数百公里中,这一切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他无数次想象他说了他并没有说的话,后来便开始糊涂起来。他怀念坐在畜栏旁看纽特管理马的时光。他不知道那孩子是否能很好地驾驭母夜叉,是否有更多的人离开了牧场。

这一天,他在克拉拉的房子附近看见盘子波吉特正在驯马,还有阿肯色的那个年轻司法官。他到达房子跟前时,那个女人正在外面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灌木,她没有戴帽子,脚上穿着套靴。

“这么说,你到底做那件事了,考尔先生?”克拉拉开门见山地说,眼睛里闪着讥讽的光。考尔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是在按她长久以来一直爱着的那个人的要求做。盘子肯定把奥古斯塔斯想让自己的遗体运回得克萨斯的事对她讲了。

“是呀,他要我这么做,我也答应了。”考尔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讨厌他。他不过才下马。

“古斯是个疯子,而你要把一具尸体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是个傻子。”她毫不掩饰地说,“把他埋在这儿,回到你儿子和牛仔们那里去。他们需要你,古斯可以和我的儿子们埋在一起。”

她说到“儿子”二字时,考尔浑身哆嗦了一下,因为她讲话的口气说明她似乎确信纽特是他的孩子。他自己向来说一不二,现在却手足无措,倒是克拉拉说出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对他说过了。”考尔说,“我对他说过你会让他留在这儿的。”

“我想让古斯留在哪儿,就总能使他留在哪儿,考尔先生,”克拉拉说,“我让他在我心里留了十六年。可是咱们现在说的是怎么埋他。把他拉到小山丘那里,我这就叫七月和盘子去挖坟坑。”

“可他没有要求我这么做,”考尔躲开她的目光,说,“他好像愿意躺在你们在得克萨斯野餐的那个地方。”

“古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笨蛋,”克拉拉说,“无论对我还是对任何一个与他交往过的女人,他都够得上是个白痴。正因为他临终时想的是我,才没有理由把他的骨头拉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那是因为你们在那里野餐过。”考尔说。他对她的愤懑丝毫不理解。他还以为一个女人会因为这样的要求而觉得受到了恭维呢,可是克拉拉不那么看问题。

“不错,我记得我们的野餐,”她说,“大部分时间我们在吵架。他想要的我不给他,我想要的他又没有。那是老早以前的事,在我儿子死以前。”

她说这些话时,泪水充满了眼眶。像往常一样,每每想起死去的孩子,她的泪水就要流出来。她意识到自己不太礼貌,也知道那个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一看见考尔,就激起她对他无名的憎恨与厌恶。

“他给你们留了便条,”考尔刚想起他来此处的目的,“有你的一张和她的一张。他把我们那群牛属于他的那一半给了她。”他解开鞍袋,取出两张便条交给了克拉拉。

“我本来打算让盘子带来,但他是冬天走的,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把事情办成。”考尔说。

“可你什么事都办得成,是吧,队长?”克拉拉说。她的目光那么凶狠,他转过身,站在马旁边,心里烦极了。他已打算同意她的看法,奥古斯塔斯叫他办这件事的确太傻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克拉拉走到骡子油腻身边。她轻轻地抚摸它脖子上的鬃,温柔地说着什么,之后忍不住啜泣起来。她把脸贴在骡子身上,那骡子像根柱子似的站在那里。通常它极易受惊,但是克拉拉贴在它身上哭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后来,她拿着便条,连看都不看考尔一眼,匆匆地进屋去了。

盘子与七月一直在养马场那边看着。看见奥古斯塔斯的棺材,盘子胃里直往上翻。他还没有从死人对他精神造成的影响中解脱出来。他认为赶快把死人埋掉是躲避他们阴魂的最好办法。

七月也听说了奥古斯塔斯死的过程和他那离奇的要求,他不完全相信,但现在证实了是真的。他想起那次奥古斯塔斯与他一同骑马到那几个基奥瓦人的营地去,奥古斯塔斯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而他连扳机都没有扣动。眼下同是那个人,已经死了一个冬天,又来到了内布拉斯加。他确信不疑,这种事情实在是绝无仅有。

“我就知道队长会这么干,”盘子说,“我敢打赌,他来了后,米尔克河的伙计们一个个都吓老实了。”

“听说那儿的冬天很冷。”七月说,其实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尼布拉斯加就好过些。

队长好像有些心烦意乱,他朝养马场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停了下来。盘子走出养马场,上前欢迎他,七月跟在后边,他对这个人的变化感到震惊。队长已成了个上年纪的人,脸上没有什么肉,胡子花白。

“嘿,队长,你好呀?”盘子说,“那些北方娃干得怎么样啊?”

考尔握了握盘子的手,又握了握七月的。“整个冬天没有失去一个人,也没有损失多少牲口。”他很不耐烦地说。

这时,他见盘子的目光从他那里移开了,他扭头看见那个金发女郎正从屋子里走出来。她走到篷车跟前,站在棺材旁边。克拉拉的两个女儿跟着走出门廊,两人中间跟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两个姑娘没有跟罗丽娜到篷车那里,她们看了一会儿,便牵着小孩回屋去了。

盘子想,他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走近罗丽娜,但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反,他带着队长来到养马场,想用马来宽宽队长的心,可是队长的心并不在这里。

夜幕降临时,他们回去吃晚饭,罗丽娜仍呆呆地站在篷车旁边。吃饭的时候,除了马丁在闹,没有人说话。马丁习惯当人们注意的中心,这天晚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当他把勺子甩到地上时,没有人笑他,为什么没有人给他唱歌,为什么没有人给他糖果吃。

“咱们不该去叫罗丽娜吗?”吃饭前盘子问道。他对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感到痛心。

克拉拉没有回答。两个女儿做的饭,她只是偶尔用目光指挥着上饭、上菜。克拉拉见考尔使用叉子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很想就他刚到时她的无礼道个歉,但她没有那么做。尽管她已不再期望七月会和大家谈点儿什么,但对他的沉默还是很不满意。马丁把一口好端端的饭吐出来,克拉拉瞪了他一眼,声色俱厉地说:“放规矩点儿。”孩子马上不再闹了。马丁撇撇嘴想哭,又想了想,终于把勺子里的那口饭吃了下去。

饭后,几个男人到屋外吸烟去了,都为躲开了那个阴沉着脸的女人而庆幸。连习惯吃晚饭时叽叽喳喳争着赢得男人们注意的贝特西和莎莉,也被母亲的缄默压得一声不吭,只一心替大家盛饭。

饭后,克拉拉回到她的房间。奥古斯塔斯的便条在五斗柜上,还没有读。她点上灯,拿起便条,把纸上的那点儿血污刮去。“我真不该念它,”她大声说,“我不喜欢听死人说的话。”

“什么,妈?”贝特西问道。她和马丁上楼时听见她在说话。

“没什么,贝特西,”克拉拉说,“一个傻女人在和自己说话。”

“马丁像是肚子痛,”贝特西抱怨着,“你没必要对他那么凶,妈。”

克拉拉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能让他把饭吐了。男人们不像话就是因为有些女人把他们宠坏了。马丁要学好,就先学学礼貌吧。”

“我看男人并不都不像话,”贝特西说,“盘子就不是。”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贝特西。”克拉拉说,“让马丁睡觉去。”

她打开便条,上面只有草草的几个字:

亲爱的克拉拉:

我很感谢你照顾罗丽娜。我怕她难以适应。我现在只剩一条腿了,生命正在飞快地消逝,所以不能多说。祝你的女儿们好运,祝你的养马业兴旺。

奥古斯塔斯

克拉拉走到凉台上坐下来,揪着自己的手指足足有一个小时。她看见下面的几个男人正在吸烟,谁都不说话。她心想,死亡太多了,为什么都找到我头上来了?

漆黑的苍穹没有给她任何答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下楼去,来到罗丽娜身边。她从考尔到来那时起,一直站在篷车旁。

“我要给你念念信吗?”她说,她知道这姑娘不识字,“字很潦草。”

罗丽娜把便条紧紧地握在手里。“不,我就这么留着它,”她说,“他把我的名字写在上边了,我认识我的名字。我就这么留着它。”

她不想让克拉拉看便条,这是奥古斯塔斯写给她的,上面说的什么则无关紧要。

克拉拉陪她站了片刻便回去了。

月亮很晚才升起。几个男人朝马场旁供他们睡觉的小木屋走去,老墨西哥人不断地咳嗽着。后来,罗丽娜听见队长拿走了他的铺盖。屋子里的灯灭了,男人们也都走了,她感到高兴,她更加相信奥古斯塔斯知道她守在那里。

“他们都会将你忘记,他们都有事要做,”她想,“可是我不,古斯。一到天黑或天亮我就会想到你。你来了,把我从她那里解脱了出来。她可以忘记你,他们都可以忘记你,而我不会,永远不会,古斯。”

第二天早晨,罗丽娜仍然站在篷车旁边,几个男人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件事,考尔更是不知所措。克拉拉准备早饭时就像前一天主持晚饭时一样默默无言。他们从窗口看见那个金发女郎像尊雕塑一样站在车旁,手里紧紧攥着奥古斯塔斯给她的便条。

“为了那个姑娘,还是忘掉你的诺言吧,考尔先生。”克拉拉终于说道。

“对朋友的诺言,我一个也不会忘记,”考尔说,“但是我确实承认这么做是愚蠢的,我自己也这么对他说过。”

“在这类事情上,人们容易丧失理智,”克拉拉说,“古斯就是那姑娘的一切,如果她也丧失了理智,谁来帮我照顾她?”

盘子想说他愿意,但未出口又咽了回去。他见罗丽娜悲痛地站在那里,感到十分扫兴,真希望自己从不曾涉足孤鸽镇。可是他爱她,尽管不能和她接近。

克拉拉明白,与考尔纠缠是不会有结果的,要他停下来,除非开枪打死他。他的表情那么固执,若不是那个姑娘在马车旁站着,他早就动身了。她对奥古斯塔斯如此荒谬地要得到这么一次远行感到气愤。把自己拉出四千多公里,埋到一个野餐过的地方,这种事毫无道理。他当时也许已经精神错乱,如果能让他神志清醒一会儿,他或许会收回这一要求。最使她生气的是奥古斯塔斯对待考尔那个儿子的自私表现。那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男孩,长着一双孤独的眼睛,很懂礼貌。他就是那种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抚养的孩子。而在这里,为了某种罗曼蒂克的怪念头,奥古斯塔斯竟然眼巴巴看着他们父子分离。一时间,内心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她简直想朝考尔开一枪,为的是挫败奥古斯塔斯。不把他打死,只把他打得让他走不成,直到将奥古斯塔斯就地埋葬,使这一荒唐的举动被制止。

此时,罗丽娜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克拉拉知道,她只是昏过去了,但是男人们不得不连忙把她抬到楼上去。他们刚把她放下,克拉拉便把他们悄悄赶了出去,让贝特西守在她身边。这时,考尔队长已经将那头骡子套到篷车上,并且跨上了马。他要走了。

克拉拉走出来,想再试一次。盘子与七月正和考尔握手道别,一见她过来,他们马上退后了。

“我再对你清清楚楚地说一遍,考尔先生。”克拉拉说,“一个活着的儿子比一个死了的朋友更重要,你明白这一点吗?”

“诺言就是诺言。”考尔说。

“诺言是空话,儿子可是生命。”克拉拉说,“是生命,考尔先生。我比你更适合抚养男孩,可是我失去了三个。我告诉你,没有任何诺言值得你把那孩子自己留在北边。他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吗?”

“我想他知道——我把我的马给他了。”考尔说。他想,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偏偏要听她谈论这件事,真让人伤脑筋。

“你给的是马,不是姓?”克拉拉说,“你连你的姓都没给他?”

“我更加看重马。”考尔说着,让那匹黄褐色马转过了身。他打马走了,但是克拉拉义愤填膺,大步流星地走在他旁边。

“我要给他写信,”她说,“即使不得不亲自把信送到蒙大拿,我也要让他得到你的姓。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和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碰到一起,真叫我遗憾。你们俩的所作所为纯粹是互相毁灭,更不要说你们身边的其他人。我不愿意和他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这辈子为了他天天和你吵架。你们男人和你们的诺言,不过是你们要按计划行事的借口罢了——计划就是反正你们要走。你还以为你一贯正确,那只不过是你丑陋的骄傲感,考尔先生。可是你连一件正确的事都没有做过,哪个女人要是看上了你,可就太可悲了。你是一个自负的懦夫,别看你打了一辈子仗。那时候我就为你的所作所为而蔑视你,现在我还是为你正在做的事情蔑视你。”

克拉拉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她知道即便是现在,这个人还以为他做得对。她大步跟在马旁,把心中的一切不满统统发泄出来,直至考尔让骡子和黄褐色马跑了起来。篷车带着棺材在高低不平的草原上颠簸,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