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鸽:全三册

第16章

字体:16+-

考尔头一天雇了四个小伙子,都不满十八岁。那个人们叫他“快腿比尔”的比尔·斯佩特尔,比纽特大不了多少,他的哥哥皮特也只大比尔一岁。他们的家境十分困难,考尔几乎不打算要他们。

寡妇斯佩特尔生了八个孩子,皮特和比尔是老大和老二。他们的父亲内德·斯佩特尔两年前酗酒死去了。考尔看这家人都快饿死了。他们在酸菜沟北部不远处有一小块河滩地,土质很差,全家人没有什么吃的,只靠腌肉和豆子过日子。

寡妇斯佩特尔一心希望考尔把这两个孩子带走,不想竟遭到他的拒绝。她是个瘦弱女人,两眼带着凄苦的神情。考尔曾听人说她是在东部一户有钱人家长大的,起床后有用人给她梳头、穿鞋。这可能是虚构的——他无法想象一个成人还要别人帮着穿鞋——但是这个故事哪怕只有部分可靠,那她现在实在太潦倒了。内德·斯佩特尔始终没能为他盖的这间简陋的房子铺上地板,他的老婆就在这泥土地上养活了八个孩子。他听说内德在南北战争后没能翻过身来,这也许能解释这一切。有很多人没能翻身。那场战争导致这个年龄段的成人人数短缺。考尔为自己失去参战的机会而感到内疚,虽说他和奥古斯塔斯在边境的工作同样危险,同样必要。

“带他们去吧。”寡妇斯佩特尔说。她看着这些孩子,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生他们。“我敢说他们和别人一样肯干。”

考尔知道这两个孩子曾帮着把一小群牲口赶到阿肯色。他知道她需要钱,就把两个孩子一个月的工资给了这个寡妇。显然,他们全家人连一双鞋都没有,连当母亲的也光着脚。如果有关用人的传说是真的,那她一定为此感到害臊。

他没有多余的马,所以没有带这两个孩子走。但这两个孩子每人拿了条毯子,立即步行去孤鸽镇。他们两人合用一支手枪——一支撞针缺了一半的海军柯尔特手枪。尽管考尔保证,他们一到孤鸽镇就能装备起来,他们还是不肯放下那支枪。

“我们从来没有用别的枪朝天打过。”快腿比尔这么一说,好像就证明了他们不会使别的枪。

告别时,寡妇斯佩特尔和剩下的六个孩子根本没有注意考尔。他们站在灼热的院子里,看着那两个孩子,哭着,一两只精瘦的小鸡在他们光着的脚旁觅食。这位母亲在她的孩子离开之前连碰都没碰他们一下,现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号啕大哭。六个孩子中三个是女孩,三个是男孩,虽然都才十几岁,但至少能帮母亲一把了。

“我们会照顾他们的。”考尔说,但没有人听他的。小女孩们抓着寡妇磨坏了的裙子哭着。考尔骑马走的时候感觉喉咙里很不好受。两个孩子还是走了好,家里没有足够的活儿让他们干,虽然他们是全家的骄傲。他将尽力照看他们俩。但是,想到长驱四千公里,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日落时分,他到了瑞尼牧场,这里比斯佩特尔家令人愉快多了。乔·瑞尼长着一条歪腿,是篷车事故留下的残疾,但他用那条腿走路,几乎和健康的人一样快。考尔不像奥古斯塔斯那样喜欢乔的红脸胖老婆莫德,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对任何女人的兴趣都不如奥古斯塔斯。

莫德·瑞尼的身体像个酒桶,那对**大如戽斗(9),有人说她的声音能把人的头发震落。在孤鸽镇一带,人们公认,如果她和奥古斯塔斯结婚,他们俩的声音加到一起,能把他们可能生下的孩子震聋。她在饭桌旁讲话就像男人骑着骡子说话一样。

到目前为止,她与乔竟然生了整整一打孩子,其中有八个男孩,个个人高马大。这几个孩子一顿吃的比斯佩特尔全家一星期买的东西都多。据考尔判断,除了睡觉,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长个子、捕捉可吃的东西和宰杀它们。奥古斯塔斯那两头黑猪就是从瑞尼家买的,它们也是考尔骑到这里时,莫德想要询问的第一件事。

“你们把那头小黑猪吃了吗?”他还未下马,莫德便开口问道。

“还没呢。”考尔说,“我想古斯要把它留到圣诞节再说,要不就是他喜欢和它谈话。”

“噢。下马吧,在水桶里洗洗。”莫德说,“我正在煮那头小猪的一个堂兄弟呢。”

他不得不承认,莫德准备的这桌饭菜确实不错。考尔挽起袖子洗了手,就开始吃晚饭了。乔·瑞尼一嘟囔完饭前祈祷,莫德便开始发玉米饼。考尔不记得见过一张饭桌上摆着如此丰盛的肉食——有牛排、猪排、鸡肉和鹿肉,还有一种像是炖松鼠肉,另外几种肉则不大熟悉。莫德和桌旁其他人一样被罩在汤盘冒出的热气里,吃得满脸通红。

“这是我做的炖害虫肉,队长。”莫德说。

“啊,”他有礼貌地问,“什么害虫?”

“狗捉到什么算什么。”莫德说,“要是狗什么也抓不着,就把它吃了,我可不养懒狗。”

“它捉到了一只负鼠。”一个小女孩说。她好像和她妈妈一样调皮。她妈妈的胖瘦先不说,在她和乔过日子以前,可没少跟这一带的男人恶作剧。

“喂,玛吉,别泄露我的食谱。”莫德说,“反正队长从前喜欢吃负鼠。”

“至少它不是山羊。”考尔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干起这事来他可不在行,因为在他自己的饭桌旁,他总是竭力避免谈话,可他知道女人喜欢和客人交谈,便努力使自己入乡随俗。

“我们听见谣传,说杰克是逃回来的。”乔·瑞尼说。他那把大胡须上,滴滴猪肉汤正闪烁着。乔有眼睛死盯人看的习惯。尽管考尔相信他也长着和平常人一样的脖颈,但从未见他用过。你若恰好正对着乔,那他就直愣愣地看着你的眼睛;如果你稍稍偏他一点儿,他的视线就会从你脸旁飘过。

“是的,杰克回来了。”考尔说,“他去过蒙大拿,说那里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这么说,那里可能到处都是女人。”莫德说,“我记得杰克。他要是找不到女人,就急得乱抓乱搔。”

考尔认为没有必要评论杰克的犯罪史,即使的确有这种历史。幸好瑞尼一家正忙于吃饭,好奇心不那么强烈。这群孩子长得不错。他们不动那些好肉,只吃那盘鸡、油煎排骨和玉米饼。那个小不点儿虽然是小儿子,可他吃不到别的,只好吃鸡胗。这也比光抱怨强,有十一个比他大的哥哥姐姐,抱怨是很危险的。

“噢,古斯在干什么呢?”莫德问,“我一直坐等他来把我从乔身边带走呢,我看他不会来了。他还那么喜欢喝不带奶油的酸奶吗?”

“喜欢,他成罐地喝。”考尔说,“我也喜欢,所以我们赛着喝。”

他觉得莫德的话不大中听,可乔·瑞尼只顾两眼朝前看和往胡子上滴汤水。

考尔终于问了她,能不能雇用他们家的两个男孩子。莫德叹了口气,看了看她那两排孩子。“我宁可卖猪也不想把孩子雇出去。”她说,“可我想他们总该出去见见世面的。”

“多少钱?”乔一向是讲究实际的。

“啊,我计划给四十块钱,管饭。”考尔说,“当然,我们备马。”

当天晚上,他就睡在瑞尼家院子里的一辆马车上。他们叫他去阁楼上睡,但是里面的孩子挤成了垛,他可不敢插足。反正他喜欢在外面睡,虽然瑞尼家屋外比他过去在外面睡过的地方吵闹些。猪整夜不停地哼哼着,找蜥蜴什么的吃,马厩里的一只猫头鹰没完没了地嘶叫,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睡着。

第二天早晨,莫德向他保证,她最大的两个孩子周末会自己到孤鸽镇去。这两个孩子——本·瑞尼和吉米·瑞尼——一句话也没说。考尔骑上马,满意地走了。他相信照管牛群的人手够了。消息传出去后,一定还会有人找来的。

他们必须把牛弄来烙上印记。如果奥古斯塔斯和杰克没有变着法子胡来而把马丢了,那他们就够阔气的,拥有一群多余的马。

他一路上都为有可能丢马而担心。倒不是说奥古斯塔斯无能——论能力,奥古斯塔斯跟他知道的能干人相比,一点儿不差。有很多时候,他怀疑如果奥古斯塔斯愿意比试,自己是否比得上他。这件事始终没能得到验证,因为奥古斯塔斯就没有和他比过。这两个人在同一个队里保持了绝对的平衡;他干的比他应该干的多些,而奥古斯塔斯干的则比该干的少些。

考尔一分钟也不耽误地往回赶,心想,倘若骑的是那匹母马就好了。它把他惯坏了,使他过于注意其他马匹的缺点。它越危险,他就越喜欢它。它使得他格外小心,这是好事。

离孤鸽镇二十五公里时,他向西拐去,心想,他们也许在那个方向赶着马群。他绕着荆棘丛生的丛林南端骑过去,发现了那群马走过的痕迹。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南边去了,这倒有些蹊跷。奥古斯塔斯把它们赶回镇上了。这或许有他的道理,但考尔猜不透,只好催马往回赶。

离镇上近了,他发现马群正在河上游不远的地方吃草,看守它们的是狄兹、纽特和两个爱尔兰人。连人带马都在那儿,显然没有出事。

奥古斯塔斯的一个特点是很容易被找到。一到下午三点,他准坐在走廊上断断续续地抱着酒罐喝酒。考尔骑马过来时,他正坐在那里打盹儿。没有杰克的影子。

“你可是个好哨兵。”他说着,下了马。

奥古斯塔斯正用帽子盖着眼睛。他拿开帽子,看着考尔。

“莫德·瑞尼好吗?”他问。

“健康得很。”考尔说,“她管了我两顿饭。”

“幸亏就两顿。”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待上一个星期,就不得不雇头牛回来了。”

“她还想再卖给你几头猪呢。”考尔边说边拎起酒罐,用威士忌漱了漱口。

“乔要是死了,我就去向她求婚。”奥古斯塔斯沉思着说道。

“但愿你能去,”考尔说,“那十二个孩子应该有个好爸爸。——为什么马群回来得这么早?”

“啊,像是要吃草呢。”奥古斯塔斯说。

“皮德罗没来冒险吗?”

“没有,这自有道理。”奥古斯塔斯说。

“什么道理?”

“因为他死了。”奥古斯塔斯说。

“啊,老天爷,”考尔大吃一惊,“真的吗?”

“我没见着尸体,”奥古斯塔斯说,“可我猜这是真的。杰斯帕·范特来找工作时带来的消息。那浑小子没对我说,我浪费了大半夜时间才知道。”

“不知他是怎么死的。”考尔说。虽说他们顶多见过皮德罗六七次,可他在他们的生活中时隐时现,达三十年之久。一听到他已死去,确实感到愕然。虽说这应是一种宽慰,可实际上并不使人感到慰藉。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杰斯帕不了解详细情况,”奥古斯塔斯说,“他也只是从一个墨西哥牧人那里听说的。可我相信是真的,因为这才解释得清,为什么你能够和一个孩子加一个白痴不慌不忙地骑马进入他的牧场,把他的一群马弄到手。”

“是呀,老天爷。”考尔又说了一遍,“我可从没有这么想过。”

“是呀。”奥古斯塔斯说,“我也从没想过,可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想呢。上苍又没给墨西哥人什么特殊照顾,他们和咱们一样会死。我看博利瓦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那就没有人用棍子敲吃饭钟了。”

“可皮德罗硬朗得多。”考尔说。

此人毕竟在边境拥有上百公里宽的土地,而且持续了近三十年。考尔知道的人死去的不少,不知怎的,竟没想到皮德罗会死,尽管自己就对他射过几发子弹。

“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考尔说。

“许是叫辣椒呛死的。”奥古斯塔斯说,“那些刀枪不入的人常常会从走廊或别的什么地方掉下来把脖子摔断。记得约翰尼·诺卫尔吗?他是叫蜜蜂蜇死的。约翰尼少说也挨过二十枪,可他妈一只蜜蜂要了他的命。”

这倒是真的。那个人曾与他们一同当保安队员,让蜜蜂蜇了一下,得了一种病,没人能把他治好。

“是结束‘弗罗斯行动’的时候了。”奥古斯塔斯说,“他只有三个儿子,我们吊死了唯一能干的那个。”

出乎奥古斯塔斯的意料,考尔在走廊上坐了下来,拿起罐子喝了一大口酒。他感到不自在——不是恶心,而是突然的空虚——是一种肚子上被踢了一脚的感觉。一个敌人的死和一个朋友的死带来的影响几乎一模一样,虽说很奇怪,但千真万确。踢腿狼死的消息传来时他有过这种感受。踢腿狼曾使两个保安队二十年不得安宁。在布拉索斯的清水河支流,一个交了好运的年轻保安队员在第二次巡逻时把他打死了。他被一个普通队员打死了。豌豆眼把这消息告诉他时,他正在给马钉掌。他听到后,感到好一阵茫然,不得不放下手中还没干完的活儿。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不久,他和奥古斯塔斯便离开了保安队。对考尔来说,踢腿狼之死意味着科曼切人的末日,也代表着他们的工作真正结束了。别的头儿还在——真的,决战尚未进行——可他没有某些保安队员那种强烈的复仇心,也没有兴趣再花十年工夫去消灭叛徒和剩下的散兵游勇。

较之踢腿狼这位战将,皮德罗·弗罗斯可差远了。皮德罗外出总要带上二三十个帮手,而个头儿比孩子高不了多少的踢腿狼袭击圣安东尼奥时,只带上五六条汉子还能抢走三个女人。沿途七八个县的白人,只要听说他骑马经过,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但皮德罗也是那个时期的人,耗去他们同样长的时间。

“我可不知道你那么喜欢那个老贼。”奥古斯塔斯说。

“我不是喜欢他,”考尔说,“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死。”

“恐怕他也没想过会死呢。”奥古斯塔斯说,“他是个又老又野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那种空虚感没有了,但考尔没有站起来。伴随他大半生的那种紧迫感已经烟消云散。

“咱们还是要去蒙大拿,”他说,“在这儿已经没有乐趣了。”

奥古斯塔斯哼了一声。他被他朋友的心思逗乐了。

“考尔,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乐趣。”他说,“再说,你这一辈子也没有过什么乐趣。你根本不是会找乐趣的人。找乐趣是我的本事。”

“看来我用错了词。”考尔说。

“是的,可你为什么会用错词呢?”奥古斯塔斯说,“这才真正有趣呢。”

考尔不想被扯入争论,所以保持着沉默。

“早先你没了印第安人,现在你又没了土匪,这才是关键。”奥古斯塔斯说,“你必须要有什么可以超过的人,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有了你,我还要别人干什么。”考尔说。

“我不懂,既然皮德罗死了,咱们干吗不把北墨西哥拿过来。”奥古斯塔斯说,“就在倒霉的街那头。我敢说那儿准还有几个人想和你打一仗呢。”

“我不需要打仗,”考尔说,“可弄些钱来并不吃亏。”

“可能吧。”奥古斯塔斯说,“我没准儿会像潘弗利家的男孩一样,在里帕布利肯河里淹死。那你就可以得到全部的钱。有了钱你也不知道怎么找乐趣。你兴许用那些钱给那些让你喜欢上的老土匪买石碑呢。”

“你要是在里帕布利肯河里淹死,我就把你那份给杰克。”考尔说,“我想他知道怎么花。”

说完,他上马走了,准备去找杰斯帕·范特,问问他是否真的想找活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