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斯普恩在孤鸽镇待到第十天时,罗丽娜知道有件事她应该办——让他信守诺言,按他保证过的那样带她去旧金山。
杰克当然不直接表示他不办。他很快便搬到她这儿住,对每件事都像头一天那样感兴趣。他从未从她那里拿过一分钱,而且,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他时刻都在夸奖她——通常是她的嗓音,或者她的长相、她的发式、她文雅的举止。他总有办法使自己对她的魅力显出适度的惊喜,这样一来,他们俩越是互相了解,他们的感情就越热烈。他曾多次表示,她已在孤鸽镇这个凄凉的洞里过了这么久,他对此感到不安。
但是,一周后,罗丽娜意识到了一种怪现象——他对她的依恋胜过她对他的依恋。她是在一天后半晌,看着他睡觉时发现这个现象的。他睡前坚持要同她**,事后马上就睡着了。他们身上的汗凉下来时,她发觉她已不像头一天与他接触时那样兴奋了。那头一天是她一生中极重要的日子,因为那一天杰克温文尔雅的举止使她倾倒,消除了她长期以来的紧张与不安。
与他在一起,她仍感到安定。他们没发生过口角,他也从来没流露出一丝下流迹象。她已经看出来,他是需要别人照顾的男人。有几天,他装出他将照顾她的假象,事实上不是。他是玩牌的好手,也能赢钱,这只是他的一方面。杰克必须有人陪伴。无论是睡觉时、高兴时,还是仅仅懒洋洋地讲故事时,他的孩子气都会表现出来,这是他的主要方面。一周还没过完,她就发觉他好像只知道玩。
虽说是这样,但这一发现并没有扰乱她的镇定。这意味着他对她的需要大于他所承认的。她已看出了他的这一需要,并不关心他是否承认。假如杰克真如他佯装的那样坚强,那她反倒觉得不安全——他完全有可能甩手而去。
可他没有。他喜欢谈话——和女人谈话,喜欢**的舒适。他甚至喜欢她住在酒吧楼上,这样一来,他想打牌的话,下楼就行。
由于帽子溪的牛仔们一直在收集牛群,为北上做准备,这段时间打牌就更方便了。有几个牛仔来孤鸽镇找工作,有些人精力充沛,到了晚上就逛进来打牌。从圣安东尼奥以北来了一个高个子牛仔,叫织针纳尔逊,还有一个从布朗斯维尔(10)来的,叫伯特·博罗姆。
起初,夏威尔看见这些新来的客人感到十分高兴,一旦了解到他们只在这儿住一两个星期,就变得愁眉不展。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这家酒吧就会变得门庭冷落。他整夜站在门口,任抹布上的水滴到腿上。
大嘴唇一直忙个不停,因为牛仔们总要听歌。大嘴唇喜欢人群。他为自己在琴键上的才能自豪,愿意为任何一个提出要求的人弹奏。
杰克苦苦地教罗丽娜她不会的打牌招数。她好奇杰斯帕、伯特和织针纳尔逊怎么睡得那么少,因为考尔队长整天让他们卖力干活儿,而他们打牌又一直打到深夜。唯一见她坐下打牌就脸色难看的牛仔是盘子波吉特,他无法摆脱对她的爱。看见他蓄着浓浓的小胡子,神态严肃地坐在那里,她觉得很有意思。杰克似乎没注意到这个人爱上了她。她很想逗一逗杰克,可是他已经明确地告诉过她,他是个忌妒心很强的人——她知道他会打死盘子,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惜了。盘子也够不错的,只是无法与杰克·斯普恩相媲美。
收集牛群、烙印记的工作进行了十天左右,罗丽娜开始感觉危机来临。她听牛仔们说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完成,这么说,他们动身的日子已近,但牛仔们说他们已经晚了。
“真见鬼,要是我们不早点儿动身,就要在他妈的冰上过黄石河了。”织针纳尔逊说。他样子长得古怪,身体瘦如铁丝,喉结则大如火鸡蛋。
“嘿,我都怀疑咱们能不能到黄石河。”杰斯帕·范特说,“走不到那么远,大部分人就都淹死了。”
“织针不会,”盘子波吉特说,“路上没有哪条河深到他会走不过去,他连帽子都湿不了。”
“不管怎么说,我会游泳。”织针说。
“我想看你驮着五六十头牛或者背着你的马游泳。”杰斯帕说。
“我的头顶不会有五六十头牛,”织针心平气和地回答,“也没有他妈的马。”
伯特·博罗姆认为织针这个人妙不可言——什么事一经他的口就变得可笑了。他就是那种人,说出话来叫人爱听。
“我正在给自己准备过河用的漂子。”伯特说。
“什么样的漂子?”盘子问他。
“还没决定呢,”伯特说,“可能在我那匹马身上绑些罐子。罐子就是好漂子。”
“赶着牛,上哪儿去找他妈的罐子?”杰斯帕问,“要是队长见你抱个罐子,他非问你是谁把酒喝干的不可。”
杰克对牛仔们很宽容,并且小心翼翼地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在他们谈论北上的路上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时,他绝不插嘴,也从不告诉罗丽娜再有十天牛群就要动身了。给牛烙印记的活儿他干得也不多,虽说有时他也会花上一个晚上帮忙收集牛。更多的时候,他表现出一副与赶牛北上一事无关的样子。
罗丽娜不催他,但她留神着他。他如果想留下,那另当别论;如果他计划离开,那他就必须考虑如何把她带上。不管他对此事作何想法,他不能不带着她走。
可是,就在罗丽娜决定摊牌之前,发生了一件使她措手不及的事情。那天酷热难挨,酒吧里除了大嘴唇别无他人。夏威尔喜欢吃鱼,去河里捉鱼了。罗丽娜正坐在桌旁练习杰克教她的扑克牌游戏,奥古斯塔斯从外面进来了。他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在水里泡了一个星期,他的帽圈也湿透了。他绕到柜台后面,给自己弄了一瓶酒,举着酒杯来到桌旁,也不管天气有多热,只顾冲她咧开嘴笑。
她注意到他也给她捎来了一个杯子,心想,他真够大胆的。可是,正像杰克常说的那样,奥古斯塔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不懂,这酒吧里为什么只有两个罪人。”奥古斯塔斯说。
罗丽娜没吱声,可大嘴唇插嘴了。
“我这一辈子都想着犯罪——你没算我一个吗?”他问。
“你不算,你肚子上有个窟窿。”奥古斯塔斯说,“你已经偿还了你的债,可我和罗丽娜到目前为止还逍遥法外。”
奥古斯塔斯往她的杯子里斟了一点儿酒,将自己的倒满至杯沿。
“我想和你睡一次。”他漫不经心地说,就像在跟她借两个小钢镚儿。
罗丽娜惊慌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看大嘴唇,他正坐在那里听,似乎这是他的权利。
奥古斯塔斯当然对他的这一建议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堪,他摘下帽子挂到椅背上,愉快地看着她。
罗丽娜很痛苦,感到束手无策。她没想到奥古斯塔斯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因为众人皆知他和杰克是好朋友。杰克与她同居,奥古斯塔斯肯定知道,可他照样走来提出要求,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她默默地坐着,显得很为难,奥古斯塔斯反倒更高兴。
“我看你别想了,”他说,“就和我睡一次,一劳永逸。我可不喜欢干坐在这儿,瞧你们女人想来想去的。”
“怎么?”她终于开口了,同时感到有些气愤,“要是我愿意考虑,就有权利考虑。”
奥古斯塔斯只是咧着嘴笑。“好,你有权利。”他说,“只是一个男人对面有个女人在考虑,这事挺可怕,常惹起麻烦。”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
“我现在和杰克同居。”罗丽娜说,只是为了把这明显的事实再申明一下。
“我知道,亲爱的。”奥古斯塔斯说,“我从抬头看大路,瞧见杰克回来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和他会住在一起的。我承认,杰克是同居的好伙伴,比我稍强点儿。但现在的情况是,考尔叫住他干活儿了。考尔可不喜欢杰克也跟你我一样悠闲。因为杰克不干活儿,考尔整个星期都烦躁不安,这回抓住了他,你放心,考尔肯定会让他一两天闲不住的。”
罗丽娜看了看大嘴唇,希望他不在这里。可大嘴唇坐在那儿,被他听到的事吓呆了。他的嘴唇垂下来,像个什么东西的翅膀。每当他的思想被别的事情占据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杰克可斗不过考尔,”奥古斯塔斯说,“他肯定要待在那儿给牛烙印。因此,你没有理由不和我睡一次。”
“我给你讲过理由了,”罗丽娜说,“现在杰克在照顾我。”
“不,他没有,”奥古斯塔斯说,“是你照顾他。”
这正是罗丽娜自己发现的那个真理。令她难以理解的是,奥古斯塔斯不仅了解这一点,而且这么容易地脱口而出,似乎这是个很普通的事实。
“杰克·斯普恩从来没有照顾过任何人,”奥古斯塔斯说,“连他自己也没有照顾过。他是整个世界的孩子。主要是他总能找到照顾他的人。从前是我和考尔,现在是你。这没有什么不好,但这不能作为你应该完全放弃的理由。你和我睡一次,也还可以照顾杰克嘛。”
罗丽娜明白,到目前为止,他的话说对了。照顾杰克并不难,也许愚弄他一下也不难。可现在她有了他,卖身的想法已不复存在。他很骄傲,但不自负。这是她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杰克认为自己长得好看,他不像汀克斯利那样讲究衣着,但很注意自己的风度。他心里清楚,正因如此,女人才迷恋他。她没见过他发火,可是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看轻他。
“我相信他会把碰我的人打死。”她说。
“我也相信。”大嘴唇说,“杰克对罗丽娜格外偏爱。”
“妈的,你自己也偏爱她,”奥古斯塔斯说,“咱们都偏爱她。杰克并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在堪萨斯,他把那个人杀了。”罗丽娜说。
奥古斯塔斯耸了耸肩膀。“他用的是猎野牛的枪,子弹碰巧打中了一个牙医。”他说,“我可不把那看作有动机地杀人。”
奥古斯塔斯不把杰克放在眼里,罗丽娜很不高兴。杰克打架时是条硬汉子,这是出了名的。
“他杀了那个土匪,”大嘴唇说,“我听说他射中了那个人的喉咙。”
“事情的真相是,那个土匪骑马过来,正碰上那颗子弹。”奥古斯塔斯说,“该他倒霉,跟那个牙医一样。”
罗丽娜坐着不动。事情太突然了,她无法理出个头绪来。她当然无意与奥古斯塔斯上楼,可也不想像对待别的牛仔那样,用眼睛把他瞪走。奥古斯塔斯不怕瞪眼,好像也不怕杰克。
“我给你五十块钱。”奥古斯塔斯笑着说。
大嘴唇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去。这么轻率的举动他闻所未闻,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与女人睡一觉花五十块钱?但他转念一想,如果他有五十块钱,也乐意给她,以便爬上她的床。男人总还可以挣更多的钱,但是罗丽娜只有一个——至少在边境这一带是这样的。
“嘿,我也给五十块。”他这么说只是想先登个记。
“看不出来你这么阔。”奥古斯塔斯被逗乐了。
“嗯,我现在不阔,以后也许会的。”大嘴唇说,“生意正在好起来。”
“啐!”奥古斯塔斯说,“我们赶牛上路之后,你每个月能挣到五分钱就算运气好了。”
尽管罗丽娜经过一番考虑,觉得奥古斯塔斯说得不错——她曾遇到两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杰克的举止与他们根本不同。可罗丽娜还是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假装害怕杰克报复。
“我不干。”她说,“他知道后会打死咱们的。”
“他怎么能知道?”奥古斯塔斯说。
“大嘴唇会告诉他。”她说。
奥古斯塔斯看了看大嘴唇。这是真的,大嘴唇是个可怕的饶舌精,而且最会添枝加叶。像这种花五十块钱与女人睡觉的事,他是很难不说出去的。
“我给你十块钱?买你个守口如瓶。”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背叛我,我就在你肚子上再穿个窟窿。”
“给我十块钱。”大嘴唇说。他更吃惊了,这么一来,奥古斯塔斯就要花六十块钱。他还没听说过为了一时高兴花这么多钱的呢。不过据他所知,哪儿也找不到一个像奥古斯塔斯的人,他好像对钱毫不吝惜。
奥古斯塔斯把钱交给大嘴唇。他把钱装起来,心想,既然已经讲了价钱,最好还是信守诺言——至少到奥古斯塔斯死后。奥古斯塔斯绝非容易欺骗的人。不少人曾试图欺骗他——通常是在打牌时——都被他用那支大枪砸了头。不到万不得已,奥古斯塔斯不会开枪,但用枪砸人他从不犹豫。大嘴唇极想把夏威尔钓鱼时错过的情景告诉他,只是心里明白,还是将这一快活时刻推迟几年为好。肚子上有一个窟窿已经够受的了。
罗丽娜越来越愤懑。她感到为难,真没想到她还会有发愁的事。杰克本应该结束这一切,然而他没有。他自然没有想到他的朋友会背着他干这种事,可这是他的大意,因为他了解奥古斯塔斯。
“你愿意给他钱就给,反正我不干。”她说,“杰克是我的情人。”
“我没打算代替他。”奥古斯塔斯说,“我只想和你睡一觉。”
罗丽娜沉默了。这是应付当前局面的唯一办法。她坐了几分钟,不说话,希望他走开,但是不起作用。他只是坐着喝酒,显得既友好又从容。她想过答应他,这笔钱太可观了。人家出五十块钱,可不简单。若换了别人,她还以为那人精神失常了,但奥古斯塔斯显然清醒得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肯为此给她五十块钱,是对她的恭维。
“去找个墨西哥女人吧。”她说,“干吗浪费钱?”
“因为我喜欢你。”奥古斯塔斯说,“我对你说怎么办吧,咱们抓牌。你的牌大,我白给你五十块;我的牌大,我给你钱,你陪我睡一觉。”
罗丽娜想,玩就玩吧,反正只是赌博,杰克也这么干。假如她赢了,这一切就是个笑话,只当是奥古斯塔斯为消磨时间想出的花招。此外,有了五十块钱,她就可以去圣安东尼奥买新衣服,杰克也就不会再挑剔她的衣柜了。她就可以对他说,她总共赢了奥古斯塔斯五十块钱,他将为此大吃一惊,因为他虽常与奥古斯塔斯打牌,但很少能赢几块钱。
结果,眨眼之间奥古斯塔斯就赢了她——她抽了张黑桃十,他拿了张红桃皇后。她意识到受了骗,但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事先没有想到他这么坚决。他是带着目的进来的,而她不够机灵,没有防住他。他立即给了她五十块钱,这可不是假的。事情结束后,他便开始穿衣服,她感到兴致勃勃,一点儿催他走的意思也没有。不管怎么说,奥古斯塔斯常来,没有一次不叫她满意的。五十块钱可真不少,另外,奥古斯塔斯虽是杰克最好的朋友,但她这么受他宠爱,她感到相当满意。她不再沉默,还心满意足地与他依偎了几分钟。
“你和杰克打算结婚吗?”他高兴地看着她说。
“他没提过,”她说,“可他要带我去旧金山。”
奥古斯塔斯哼了一声:“我看那是他的把戏。”
“他保证了。”罗丽娜说,“我一定让他说话算数。”
“你一定会需要我的帮助。”奥古斯塔斯说,“杰克是条滑泥鳅,唯一能拴住他的办法是把他绑在马车上。”
“我能拴住他。”罗丽娜信心十足地说。
“哦,他爱你,”奥古斯塔斯说,“这不等于他会待在你身边。我猜等时间一到,他会用赶牛北上当借口。”
“他要是跟去,那我也去。”她说。
“哈,罗丽娜,欢迎你呀,至少我是这样的。”奥古斯塔斯说,“麻烦的是考尔,他受不了女人。”
这不是什么新闻。考尔是这一带少有的几个不找她的男人之一。事实上,据她所知,他根本没来过酒吧。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不是吗?”她说,“我看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奥古斯塔斯从**下来,系好裤子。
“一旦你替考尔干活儿,就不那么自由了。”他说。
“你觉得大嘴唇会把咱们的事说出去吗?”她问。连她都没想到,背着杰克干这种事,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亏心。不管怎么说,她仍是他的情人。发生这种事是因为奥古斯塔斯玩牌时手太快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关系。
“他不会说出去的,”奥古斯塔斯说,“大嘴唇比你想象的有头脑。他的算盘是,如果守口如瓶,他可能再捞十块钱。他算对了,这很可能。”
“那,除非咱们真玩一把,”罗丽娜说,“你洗牌我信不过。”
奥古斯塔斯咧嘴笑了笑。“想和女人睡觉又不肯骗的话,就是想得不够厉害。”他拿帽子的时候说。